接到部长的电话时，我只是重复着他所说的“两到三个月”，可真的仔细琢磨起来，才忽地明白竟然要分开这么久。
尚能相拥的一个夜晚，我情绪无限低落。
昨夜的鏖战之后，身子仍是火辣辣的疼。
齐昭维只要了我一次，大概听我呻吟得厉害，速战速决。之后就拥着我，低声跟我说话。
吃东西要注意，出门要当心，遇到歹徒别在意口袋里那几文钱……
声音轻得好像怕被星星听了去。
一直说到月亮又正对上了窗口，我迷迷糊糊地要睡着，忽听齐昭维说道：“那天我和庄重说的话你听到了，所谓的一夜三女……”
他说到这里又停下来，垂下眼帘，胸膛慢而均匀地一起一伏，睡着一般。
“说啊。”我立即清醒过来，推开他一点。
“你真的想知道？”他眯起眼来看我。
如果不说出来，也许它会一直横亘在我们中间，只要有矛盾，我就会将它翻出来寻衅滋事。我曾经以为我很大度很宽容，可就是昨天，我才确认，自己也不过是个最普通的小心眼女人罢了。
我严肃地看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齐昭维同志，说吧，党和人民会宽恕你的。”
他笑笑，“谢谢党和人民了……只是这个故事有点长。”
“我就喜欢听长篇的，”我爬起来，借着月光去抽屉里翻找。
“你找什么呢？”
“录音笔。”小东西不知躲哪了，我翻了半天也没找着。
齐昭维坐起来，一把将光溜溜的我揪了回去，点着我的鼻尖恐吓道：“我才搞清楚，原来你是喜欢昨天晚上的感觉，今天一次嫌不够？”
我马上抢过被子把自己裹起来，连连摇头，“不找了不找了，我就用脑子录。”
我们抢了好一会儿被子，最后也没划好那条三八线。我说我睡觉会踢被，少了盖不住会冷。齐昭维说他比我高大，当然怎么也至少要一半。
最后他伸出胳膊将我禁锢在怀里，将我的腿紧紧压住，“这样就不会踢被子，也不会冷……”
反抗不得，世界终于消停了，我们异口同声，“睡觉。”
“……不对呀，好像忘了什么事儿？”迷蒙之间，忽然觉得似乎还有大业尚未完成，我又坐起来回想，终于想起来，“齐昭维，你快给我坦白——一！夜！三！女！”
齐昭维大笑一阵，“宁艾，我真是……我前世修来多少福分，才捡到你这么个宝贝？”
“别说句好听的就想蒙混过关，”这一次，我坚决不能再上他的当，“快点招吧，别让我费劲去准备辣椒水老虎凳的了。”
他又笑，笑得如醉如痴。最后终于喘匀净，才缓缓地说道：“我没跟你说过我家的事……我是家中长子，还有个弟弟，小我两岁。”
“我出生之后父母特别忙，将我送到外婆家里，有时甚至一年见不到一两次。我从小跟着外婆长大，直到十六岁，外婆去世，父母才将我接回到身边。”
他越讲越慢。
“他们也许觉得欠我的，给我补偿很多东西，可是我跟那个家仍没有办法融合。”
“那时年少，叛逆，抵触……他们觉得弟弟聪明懂事，我索性让他做天使，我做恶魔。你能想像出来吗？”
我摇头，想像不出恶魔形状的齐昭维。
“他们说东我非要向西，他们说好我就放弃，他们说坏的事情偏要去做。新的环境，没有朋友，我天天打游戏，后来又迷上了飙车。”
“每天夜里十二时之后，在那个城市的环城路高架桥上，都是与我相仿的对手或战友。沟通无需语言，就在一个出发的手势之后，疯狂地加大马力……好像胸中有一团烈火，不知道何时就会爆炸，会自燃。”
“后来有一天，我爸爸送我参加正式的赛车培训，这是我们第一次能达成的共识。我提着装有几件衣服的包走进那个训练基地，他却隔着栅栏对我喊，要么有种跑个冠军出来，要么，就等着哪天撞死！”
“他为什么那么说？”我不解。
齐昭维对着天花板微笑，“当时我想，一定是他对我不报任何希望，失望至极。我只会有损他的名誉，让他背上难堪的包袱。所以我加倍的恨他。我对他点头，好，要么冠军，要么撞死。”
“很久之后，来了这里才想到，还有一钟可能，他是怕我这一生就那样浑浑噩噩地过下去吧。”
这是他第一次跟我提及他的家，他的父母，他的过去。
我听得惊心，他却说得轻描淡写，连声调都没有一点波澜。
我侧过身，紧紧抱住他。
想像那个孤单而倔强的单车少年，在暗夜里疾速穿行的落寞，心中涌出酸楚。
“再后来，遇到庄重和庄妍……庄妍很漂亮，是许多人追求的目标。我也被几个朋友怂恿，我们轮番去约她，那时的她——”齐昭维停顿下来，似乎仍在回忆，“她看不起我的。”
他伸出大拇指，却慢慢转向，直到指尖朝下停止。
“这是我又一次赢了庄重拿到那个赛程的冠军时，她当着众人对我做出的动作。”
“我们去庆祝胜利，朋友们嘲笑我没有女人喜欢，我就问那些一起玩的女孩，谁愿意跟我回家？结果话一出口，跳出来好几个，”他将双臂枕在脑后，眼睛半开半合，嘴角又弯起来，“我当时惊讶极了，当着大家又不好改口，就找了三个跟我回家打牌……她们不是夜店的小姐，都是比赛时的啦啦队员。”
“怎么样？宁警官，坦白了，可以从宽吗？”
我在黑暗里笑。
果然，自己没有看错，齐昭维仍是我最爱的那个，甚至包括了过去。
“那你怎么又改成学计算机，骑上自行车了呢？”
齐昭维的脸暗淡下来，挣脱开我的怀抱。后面的一段话，他说得十分艰难。
“一个最好的伙伴出了事故。出事那天，他在起点时对我喊，他一定会超过庄重，超过我……他的夺冠梦始终没有实现……”
“我退出赛车场，又回到游戏里。连着打了几天几夜，将我玩的那款游戏全打过了关，忽然觉得世界了无生趣。我在家躺了三天，想起那个队友，决定以后要做一款赛车的游戏，让他过足瘾，也不会出任何事故，所以上大学时填报了计算机专业。赛车游戏，我在大三的时候就完成了……”
讲到最后，已如梦呓。齐昭维闭上眼睛转过身，呼吸悠长。
谁的青春都有无法企及的片段，或者荒凉，或者绝美，再随着光阴一天天远去，被湮没，被遗弃，最后无踪无迹。此刻，他愿意找出来与我分享，这让我欢喜。
我从背后抱住他，喃喃说道：“今天先审到这里吧，本官已经困了。”
他抚着我的手，“睡吧，你明天还要出门。”
我却好久都睡不着。
听着他轻微的鼾声，我心疼，我甚至要替他恨着她了。为什么庄妍会这样待他？她凭什么？
可再转念，又该庆幸不是吗？如果庄妍那时候答应他了，又哪里能让我再碰到现在的齐昭维呢？
月落乌啼，我到底是笑着睡了。
**
Z市的凯旋酒店是新落成的，虽然是新建筑新面貌，却保持着凯旋一贯的华丽而古典的风格。园艺部真的就我一个人，外加两个大四的实习生，再有就是招聘上来的试用工人。认真算下来，我也应该算是未转正的试用工。
原来的我，只要负责自己的工作就好，从来无需从大局来看。可是今时不同往日，还有两个等我发布指令的员工。我不敢有失众望，也终于明白部长为什么说我单身也算是长处了。一个月，我都住在酒店的宿舍里，没机会浏览Z市的大好风光。只替换穿着两套工装，带去的衣服基本就压在箱子里，根本没有见天日的机会。
拿着公关销售部报来的会议日程、客房入住清单，起早贪晚地做计划，报单下单，然后还要带着实习生动手做花艺，调整应季的植物、盆景。
我水平有限，难免有时估算错误，忙完一个整天，回到宿舍休息时还得将第二天的报表重对照以防出错。与齐昭维，连在网上见面都没有多少时间。
“你喜欢什么车？”我正在按着计算器算到百合三百枝，康乃馨四百枝，红掌……齐昭维忽然上线问我。
“能跑就喜欢。”
“宁艾，认真点。”
我够认真的了。你让我说一千种植物名称我不用嗑巴都能说下来，可一涉及计算问题我就犯了糊涂。
我妈总说我启蒙的时候跟着我爸混，只认花草，耽误了课程，连小学算术都没学明白。
我叹一气，掰着手指重新算。
“宁艾，车。”
“唉，QQ、QQ。”这当是近期目标好了。远期的——我想起比它多两个环的，那天在多眼前如火焰般飞过的车子，车尾闪亮的标志在我脑海中清晰浮现。
不过没关系，咱们长大点就四个环了不是？
“再给你一次改选的机会。”
“不改！”表格弄乱了，我只好重新填。
“齐昭维，你个捣蛋鬼，非问我车干嘛咱们又不买。数都错了，我还得重新做！”
我发个哭脸给他，他不再说话，头像淡了下去。
终于熬到月末，虽然小错常常有，总算大错没出现。一个大型会议之后，我终于安心和齐昭维视频时，他观测了半晌问我。
“怎么好像胖了？”
“真的吗真的吗？”我跳起来，去卫生间照镜子，要是这么辛苦还能胖的话，我真该去撞墙死一死了。
“是不是酒店的饭菜热量太高？那我明天开始减肥。”照镜归来，我捏着腰上的肉愁眉苦脸。
“没胖没胖，应该是白了，都是视觉造成的错误。”齐昭维对着镜头笑，可我分明看出一丝诡异，不知他又打什么主意。
“胖就胖了呗，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磅秤上的数字，”我调出有关减肥的资料：“晚餐要吃少……那我就先将晚餐减半，只吃青菜，主食嘛，就吃一碗饭，两个小花卷。”
新酒店的中式面点做得好吃，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伸向食盒的手。
“千万别少吃。饿着了再暴饮暴食才会发胖的。”齐昭维回复得很快。
“不行啊，这样下去，连衣服都没得穿了。”
“那就不穿。”他龇着白牙乐，笑容蛊惑。
很明显，这位大哥的坏心眼又发作了。我对着屏幕上的那张俊脸出一记勾拳。
齐昭维那边竟然没反应，只对着镜头做沉思状。
我问他：“你的手续都办好了吗？”
他不理我，最后问了一句：“你的那个，来了吗？”
“哪个哪个呀？”
他大摇其头，“宁艾，你脑子里装的都是豆腐脑吗？”
我猛然明白他说的，拿过台历数日子，“咦？怎么晚了几天还没动静？”再开心地对他嚷嚷，“这下就搞清楚了，专家说亲戚来访之前这几天会胖的！”
齐昭维却叹了口气，郁郁问道：“这个周末，你能回来吗？”
我有些诧异，对着他笑，“想我？那我争取回去。”
下线之后，我在记事本上郑重其事地写下：今天，某人第一次表示了他的想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