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终于大亮,我身上的汗也早已经凉透,哆嗦着找出春江快餐店的电话,叫送一碗粥。
大概有些日子没有跟他们联系,早已不记得我这老主顾,不耐烦地答复我,“就一碗粥不会送的,十元起送。”
“那……你帮我凑够十元的东西吧?”
“您还是自己选吧,难道一碗粥两块钱,我再给您送八块的酱菜吗?”大概这位是新来的,较真得厉害。
“酱菜也行,来吧。”我有气无力地答道。气得只在心里哼哼,看等我吃饱了有力气再去找你理论。
门铃不多时就响了,我裹紧睡袍去开门,粥没有,胡子拉碴的男人一个。
“二宝?”多日未听过的醇厚声音。见我呆呆地僵直站着,倒是他先开口。
“陈枫?”几年不见,这个男人棕黑色的脸庞上风霜又添了几条,下巴上仍是蓬蓬的胡须一团,只有眼睛还是乌亮。
“当然是我啊!”陈枫抬起大手,按到我的头顶,“怎么傻呵呵地站着,不知道请我进屋吗?”
“啊,进!请进!快请进!”我退开一步,让他进门。
送餐员也很快来了,打开来看,除了粥之外,包子馒头小菜茶蛋倒是一样一个,全了。我立即眉开眼笑,“看来哪天得去跟她老板表扬一下才行,真是有心。”
陈枫站在客厅中间四处张望,我叫他,“你也没吃饭呢吧,一起。”
陈枫走到餐厅来,我拿过筷子递到他手里,他倒不客气,拿起馒头先啃着,两口就消灭干净,又向包子伸手,却停在半空,“二宝,你怎么不吃?”
“我就想喝点粥,那些你都吃了吧。”
“为啥只喝粥,终于成大姑娘了,也想减减肥?”
“对,减肥。”暖暖的粥滑进胃里,总算舒服一点。
“别跟着乱凑热闹,你减肥先看看脸色,白得跟张纸似的。”陈枫将茶蛋剥开,不由分说放到我碗里。
剩下的,他风卷残云都倒进了肚子,直到我将粥喝完,才说:“我得找个地方睡一会儿,昨儿半夜到的,怕吵你,就先在院里先凑合了。”
“你等下,我给你找床被子。”
我抱着床多余的被子送到了钟义的房间,陈枫跟在我身后上楼,看着我帮他铺床,笑道:“不错,有长进,我下次再见到师母得告诉她,二宝越来越靠谱,像个小媳妇了。”
我白他一眼,“你才不靠谱!”
我的反驳在他那里毫无意义,他接着取笑,“脸红了!说到你心里去了吧……”
“睡你的吧,我有事情问你,等你醒了再说!”我跑下楼,不出两分钟,就听到陈枫的鼾声透过房门,舒畅,自在。
有事要问,我却不敢问。
一千零一枚十一角枫叶,我只差六十三片就可以集够了。
那么,我爸爸,他真的会回来吗?
全家人都说我不靠谱的历史非常悠久。比如小时候做算术题,连老三都用不上五分钟全部搞定,我花了十分钟还在掰手指。
有一天我爸急得不行,抓耳挠腮地在我身边乱转,最后忍不住问我:“二宝,要不,把袜子脱下来?”
我妈就骂他,“瞧你们爷俩,一个比一个不靠谱。”
我爸马上承认自己错了,改口说:“不脱袜子,二宝,爸爸把手指头也借你用用?”
我妈立即狂吼,“老宁!你就这么教育孩子的!”
我虽然算术学得不好,却料事如神,早早捂上了耳朵。
我最看不上他们两个借用教育我的这种方式打情骂俏。其实在我心中,最不靠谱的最是我爸跟我妈。
他们为了我总有分歧,除去数学,还有很多,比如关于饮食的教育引导。
我小时候不吃鸡,无论怎么样的做法都不吃,因为看到鸡皮的疙瘩就犯恶心。即使鸡肉上没有皮也会联想,统统不吃。
为了这件事,我爸很犯愁。
因为我爸爸是很喜欢吃鸡肉的,更何况我们小的时候应该还没有现在这样催熟的鸡,他觉得我不吃鸡是一种很重大的损失。
于是我妈将鸡肉和其它肉类混在一起给我,可我仍能一口就尝出来,然后吐掉,捎带着把吃进去的食物都吐个干净。
最后我妈彻底失望地说:“不吃就不吃,吃与不吃是二宝自己的权力。”
我爸从不肯承认失败。他想了几天,在一天晚饭前悄悄地问我:“二宝,想跟爸爸妈妈一样出去找宝贝吗?”
“当然当然!”我猛点头。
“可是你那个小腿也走不动几步路啊,一天总要我扛着。”
我爸的肩膀,是我们姐妹三个争着抢着要坐的地方,但鉴于我身体的协调性不够好,走路都常会磕磕绊绊,所以我爸的肩膀很多时候都是属于我的。
我啃着指头发愁,“那怎么办呢?”
“我告诉你个秘密——”我爸凑近我,“鸡腿!一定要多吃鸡腿,腿上才有力量。这个方法我从来不告诉别人……”
我们俩正咬着耳朵,我妈将新买的一盘香喷喷的刚出炉的鸡腿端上来,“老宁,别又出馊主意啊。”
我爸挤眉弄眼地说:“一点也不馊,最新鲜的。”
对着金灿灿的鸡腿,我的心里斗争格外激烈。事实证明,人的意志力是可以战胜一切的。
虽然开始的时候还会恶心,但在那之后的十几年里,我拼命地吃鸡腿,只要有机会,就会拿它来果腹,只想能让腿结实有力,无论是高山还是冰川,都挡不住我的脚步。
可终究我们姐妹三个都没有走出去,因为我妈无论如何不让。她说丢了一个还没找回来,她操不起太多的心了。
于是我只好换成另一种想法,等哪天我爸回来,我就可以骄傲地跟他说:“老宁你看,你说的秘方多有成效?”
我爸爸是法籍华裔,生物学教授,研究方向为冰川古生物。二十几年前,接受了科学院的邀请,兴高采烈地飞回祖国母亲的怀抱。归国后没多久就参加了青藏高原的野外考察,那次考察是由三家科研院所的研究人员组成,科考队员们从各个方向奔赴藏东南。
都说那里,山峦叠障,云雪相接,湖泊明碧,是个雄浑壮丽而又神秘的地方。
我妈研究青藏高原的隆升,也在这批人员名单之中,不过这之前她就一直就在那个地区转悠。接到指令后,她从察隅赶去,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里,他们俩在墨脱胜利会师,两位巨人的手握到了一起。
不过握归握,他们当时互相看不顺眼,我爸说对我妈第一印象是好像男人婆,我妈说我爸的就更形象一些,她说我爸好像小报上的三流电影明星,南腔北调的假洋鬼子。
据说队伍会合后的第九天,就猝不及防遇到了泥石流。泥浆混杂着石块,自山顶奔涌而下,席卷山林,无坚不催。
我妈对地形比较熟悉,引着小队上了高坡,只有我爸还在后面研究古树上的附生物,被见义勇为的我妈一把推到山崖凹陷的石壁洞里。
救人的时候,我妈自己却脚下一滑摔倒,险些掉进正沸腾翻滚的泥石流中,我爸又迅雷不及掩耳地出手,将困境中的我妈拉到怀里,从而挽救了对方的生命。
从那个时刻起,他们俩才算正式对了眼。
这一眼不得了,天崩地裂,飞沙走石——当然这样说是有那么点夸张,可对着身侧这排山倒海汹涌而至的浊浪,他们惊魂过后开始大声喊话,哆哆嗦嗦地聊各自的专业,我爸说他的蜻蜓一米多长,我妈就说拉萨向北推移了十四个纬度。虽然是各说各的,却不妨碍他们心灵沟通。
在这山巅水源的世界,他们约定天不老,情难绝。我们姐妹三个依次降临人间,上寄宿幼儿园,寄宿学校,偶尔假期的时候跟随着他们去草原骑上骆驼笑傲江湖,直到——
直到十二年前,我爸在塔格藏布河的水热爆炸中失踪。
我记得,那一天正值寒假前的结业典礼,我们姐妹三个都在英才上学,等着典礼之后爸妈接我们回家过年。可他们没来,倒是陈枫来了。
陈枫是我爸带的研究生,之一。
他找车送我们回家,神色凝重,直到坐进蒙着床单的沙发,他才故作轻松地告诉我们说我爸我妈还要在外面多待些日子。
我们都沉默地望着他,是老三最先问:“是不是我爸爸发生什么事情?”
陈枫惊奇地问:“你为什么说是爸爸?”
老三不屑地白他,“你是我爸爸的学生,又不是我妈妈那边的。”
陈枫惊讶得不得了,他不知道老三是我们家最聪明的一个。于是他不敢再多说话,只吱唔说:“说不好。”
老三的泪珠马上就成串地流了下来。
我姐问:“要待到什么时间?”
他仍吱唔说:“说不好。”
我姐不再出声,转头去看窗外,偷偷抹去眼泪不想让我们看见。
我拍陈枫的头,“说不好你还来说?”
他的大手按到我的头上,揉了半天,“是,我说得不好。”
我说:“那你想好了再来。”
他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过几天再来。”
没有失约,他隔几天真的带些东西来看我们,吃的用的玩的,后来才说他们考察队一行遇到了“水热爆炸。”
我求他给个名词解释,他给我们背了一段话:“遥望峡中蒸腾之气,东西数处,郁然勃发,如浓烟卷雾,东濒大溪,西贯山峡……”还说这就是徐霞客眼中的爆炸情境。
没消息的日子里,我妈回来休息了半年,后来仍回到藏南去,她说指不定哪天就会遇到我爸了。有些人在爆炸中会短暂失忆,过些时候又才会有记忆和印象的片断,如果我爸一直想不起来回家的路怎么办?
那年秋天,陈枫又来学校看我们,老大和老三都不再相信他的话,只有我跟着他散步,一直走到学校的后山。
他捡了片枫叶放到我手里,“二宝,你最乖,我听说集够了一千零一片十一角的枫叶,就会实现你的心愿。要不,咱们试试?”
我真的很天真。天真的以为这个心愿会是很容易实现,我爸也很快就能回来。谁料想十一角的枫叶竟然这样的少,少到我花了十年的工夫还没有集够。
如果不是齐昭维想到去燕门山,不知道我还要花上多少时间才能达到这个数字。
那时,陈枫已经毕业,不过也常年留在青藏地区,他回来时一定到学校看望我们,还总会送些东西,可只有我相信他。
再后来,我考上X大学。X市,也是陈枫的家乡。他虽然单身,家里却早就替他买好了房。
我初到X市的那天,他来接我,报道后就带我去了他在紫荆的房子,说学校不舒服就让我过来住,我接下钥匙,却到底没有住进来。
一千零一叶,这是我们俩的秘密。
它给我希望,给我期盼,让我在想哭的时候还能微笑。
**
不知到底缺少多少睡眠,陈枫睡得估计天塌下来都不会醒。
我在他的鼾声中下副本,去威斯城堡打狮身人面兽爆锅盖。不知不觉时间已过中午,可运气不济,没得到钟义说的素银锅盖,只得个黑铁锅铲,还累得半死。我气馁下线,琢磨着该去超市进些补给。
回来时,拎了大小袋子若干,刚摸出钥匙打开门,装着苹果的口袋坏了,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演示自由落体,滚到四处,我一边捡一边恨恨地念叨它们的顽皮不堪。
“二宝,你怎么连个东西也拿不稳,还唠唠叨叨的。”陈枫终于打着哈欠站到了楼梯口。
他睡眼惺忪地走下来,从墙角捡过一只苹果递到我手里,苹果把正戳到我受伤的手心,我尖叫一声。
陈枫这才注意到我的伤,拉起我的手看,扯下那块有点脏的胶布,“发炎了!你不上药?”
“没事儿,我血液新陈代谢能力强。”我不着意地答他。
昨晚我主演一幕劳动最光荣,换来窗明几净的明显效果,却也让手上的胶布也漏开一条缝,洗澡的时候,我就发现伤口有些发炎,又换了一块胶布贴上。这时揭开胶布看,已经红肿得厉害。
“我才没这么娇气。”虽然伤口仍有些狰狞,可我不想他在这上面跟我纠缠。
“还逞强——”陈枫心肠大大坏了,对我痛下狠手。两根手指掐住伤口,要将里面的的代谢物挤出来。
“啊——我不用你!你这是谋杀——”我拉开嗓门高叫一声,痛得拼命想逃跑,却被他抓得死死的。
“排毒我在行,你要是发炎了就更麻烦!”他动作麻利,不顾我的呐喊,挤出黄白的液体,直到血珠流出来。
我的眼泪正眼眶里转啊转的,听得门响。
齐昭维手里还握着钥匙圈,先含笑着道:“有老鼠还是蟾蜍?才在楼道里就听你叫!”
看到正给我刮骨疗毒的陈枫,齐昭维愣了一下,停在门口。
又是两个月未见,齐昭维穿着正装,还打了我送他的那条领带,更显得气宇轩昂,英姿勃发,外加几分睿智成熟。
“你这么快就开完会了?”我以为他最快也得晚上才能到。
“他们还在研讨,罗嗦着呢,我就先回来了。”齐昭维放下包。
陈枫在他脸上转悠了片刻,“二宝,这位是?”
“齐昭维。”我把眼泪咽进肚子,恼火地趁机甩开他。
陈枫将他的礼貌教养都端了出来,快步跨上一步,向齐昭维伸出手,“你好,我是陈枫,耳东陈,枫树的枫。”
这个名字,竟然让齐昭维愕然,随即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