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睛之后的第一个想法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贱则无敌。
莫北守在我床边，眼睛里面全是血丝，声音嘶哑的无与伦比的对我说：“别动。”
我依言没有动，脑子转的却飞快。从我发现梨花林有问题开始，那些恐怖的情景再一次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想那一瞬间我的脸色肯定倏然一变，是以莫北抚着我的头发跟我说：“别再想了，小小。那些都是幻境。”
我皱了皱眉。莫北坐到我的床沿解释道：“那片梨花林是一个阵法，不会破阵的人根本走不出来。进入者初时正常，但两盏茶以后便开始产生幻境，会见到鬼魄袭来。若是无法静心凝神……”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我却明白了。
我也声音沙哑的问他：“这么危险的一个地方，怎么你不提醒我一句？万一我不小心走进去——就如今日，岂不是死无全尸？”
莫北默了一默，对我道：“本是要安排你住在我的院落旁边，可你却选了西泠园。这个梨花林虽与你的院子相隔不算太远，可因为过去的路很狭窄偏僻，一般人根本走不到那里，我便没有与你提过。你住进来后，我让人封了从你的院子进去的路。却没想到，你绕到了林子后面。”
两个人都是一阵缄默。过了片刻，莫北问我：“你怎么会走到那里去呢？”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我正在想着我和他的那个美女属下的一段对话，闻言也是一默。
我伸手抚了抚胸口。
莫北说：“林外我安排的人听到你的声音，却因为这林子事关重大，不敢轻举妄动，便来我房间请示。待我赶到时，你正拿着一段尖锐的梨树枝刺向胸口。”
我惊讶了一瞬。梨树枝？
不过转念一想便明了，既然鬼魄是幻觉，那匕首想必也是幻觉了。只是，梨树枝若是真的那么尖锐的话，一下刺下去，也肯定能刺穿的。就算不会当场死亡，以古代的医术来说，迟早也会伤口感染或流血过多而死。
好一个……梨花林啊。
我原本以为那个女人只是想要给我一个小小威胁难堪，让我知晓不要再“纠缠”莫北。我原本以为她只是想玩一玩，却没想到，原来她是真的想要了我的命。
一瞬间，我彻骨冰寒。
既然说了入口隐蔽，那必定不是我可以随随便便找得到的。当晚光线很不明朗，如果不是她指路，我根本不会看到那条小径。她想要了我的命，她却不动手，她引我到梨花林里面。她要我死，却不要自己有何牵扯。她要我的命，她要我自己把自己的命送上去。
我想，如果我现在说一句“是我们回来时见到的那个女子让我过去的”，以莫北的手段，那人必定没有好下场。
莫北初时与我相遇，便一直对我很好。是相惜，也是疼宠，还有一丝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的亲近。我不知道他这样做到底因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他对我有何目的。可是，我有这个把握，无论莫北在我身上的目的是什么，他不会让那个女人有好下场。
我不是善男信女之辈。旁人若惹我，我可以忍。可旁人若将我逼到这个地步，那我必定不会让他好过。可是，正在我酝酿着要说那句话的时候，我突然转念一想，莫北的府上暗哨那么多，就算以夜残音的武功，我想都很难不惊动任何人。更何况当时我和她没有避讳的说话，莫北不可能不知道，我去那里是因为她的一句话。
可是他问我，“你怎么会走到那里去呢？”
我抬眼看了看莫北，深呼吸了一口，说：“我不小心走过去的。当时正在散步，有点迷路——你这府邸太大了。”
莫北低头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说：“嗯。”
我又问：“我的伤口……深吗？”
莫北摇了摇头：“不深，可也不浅。当时情况危急，我随手拈了一片花瓣掷过去打落你手里的树枝，可是终究晚了一步，刺进去了一些。没有伤到要害，血也流的不多。”
我安了心。任凭莫北的医术如何高超的起死回生到惊天地泣鬼神，古代的医疗技术我却无论如何信不过。
莫北默了很久，再次开口，道：“可是有些伤到肺部。”
我的心又给揪起来了。
“没有刺到，可是你下手太重，微微伤到了一些。你知道你的……”莫北顿了一顿，续道，“你的病，是从肺部而起的。这次伤到肺部，现在虽没什么大碍，可是于你的病却多少有些影响。日后一定要注意调理，我跟你说的那些你都要严格去做。可不能再依着自己的性子胡来了。”
我点了点头，忽然觉得周身酸痛，不禁皱了皱眉。
莫北没有忽略我这一皱眉。起身道：“我去处理些事。你好生歇着，我晚些再来。”
他出门后，我昏昏沉沉的又有些想睡。遁入梦乡之前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伤到肺部，伤口一定是要处理的。可是，肺部，肺部！那不就是胸口吗？！
我的个娘！我这损失可大了！
再睁眼，已是清晨。
我全身都痛，唤来婢女霁云服侍了我洗漱，无意间说了一句：“怎么感觉头好晕。”
霁云看了我一眼，恭敬道：“苏小姐昏迷了三日，昨日傍晚转醒后又睡到现在，可能太久没有动作，是以有些昏沉罢？”
我这才惊讶，原来我昏迷了那么久！还以为兜兜转转只过了一两天，没想到已经恍然三四日过去。我抚了抚胸口，并没有特别痛。可是换衣服的时候，我把贴身的衣服一脱，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我身上斑斑点点居然到处都是青紫色的淤青，上面薄薄的覆着一层透明的药。难怪我觉得身上总是不舒服，可是，这些伤到底是……
屏风外，霁云听到我的吸气声，开口道：“苏小姐在林中时撞伤了。”
我恍然大悟，确实，当时我在树林里那样跑，撞到树干了无数次。
可是我这全身都是伤，这敷药的人，岂不是，岂不是……岂不是！！！
霁云的声音再次响起，说：“苏小姐，药已经热好了，您快些喝药吧。”顿了顿又说，“正午过后，奴婢给您身上换药。”
我理好衣服走出去，问她：“我身上的药都是你敷的吗？”
霁云点头，说：“是。苏小姐胸口的伤也是奴婢处理的。公子亲手准备的药。苏小姐放心，应当是不会留下疤痕的。”
留不留疤这我倒不是很在意，反正也不是在脸上。这年代，衣服都比较保守，胸口留一个疤的话，除了我自己和贴身的婢女，旁人倒也是看不到的。
但这一刻我真是感谢天感谢地，感谢阳光，照射着大地，感谢莫北想的比较周全。我和他虽关系不错，可被他看光身子这一条我可受不了。
我忽又想起莫北那个属下，也不知道我睡了这么多天，莫北是怎么处理的。便问霁云：“你家公子呢？”
“公子在书房。”霁云顿了一小下，续道，“苏小姐昏睡了三日，公子便在小姐床前守了三日，直到苏小姐醒来才回去休息了片刻。公子自回到府上便精神很不好，三日都没有休息后，脸上一点血色都无。偏生这几日府上的事很多，公子昨日差点病倒了，现在却还要去书房处理事情。”
我闻言，淡淡斜睨了她一眼。霁云正好一抬头看到，脸色一变就跪伏下去，颤声道：“奴婢多嘴！苏小姐恕罪。”
我叹口气，示意她起来。想起莫北的伤，本应是好好休息，可却守了我三日都没有离开。我本想问一下霁云有关他的伤势，却又想，也不知莫北是否会让霁云知道，于是便没有开口，只是道：“我去书房找他，你随我一同去吧。”
许是这几日莫北这里真的出了什么大事，往日我走一个时辰都不一定能见到一个人，今日不过两盏茶不到的时间，却有许多人行色匆匆的穿梭。不一定每个人都见过我，可每个人却都认得。无论脚步多么匆忙，从我身边经过时都一定会神情一凛，然后恭恭敬敬的驻足行礼。待我说一个“免”字，方才再次小跑而去。
我对霁云笑道：“你家公子府上难道从未有过女子？怎的个个人都如此谨慎。”
霁云也赔笑，回我道：“公子交际甚广，朋友也是众多，平日往来府上的人虽不少，但却鲜有留宿在府上的。苏小姐姿容非凡，走在这里就如仙女现世……”
“你莫拿这些虚话搪塞我。”我打断她，笑笑，道，“霁云，我来之前，你是贴身随侍莫北的？”
往来的人们见到我和她走在路上，一般都先是看一眼我的脸，一怔，随即看到跟在我身侧的霁云，神情一凛，然后立即对我行礼。这一系列的动作若是只出现一次，想必也没什么打紧。可若每个人都是这般反应，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霁云的身份定不一般。
霁云默了几秒没有说话，片刻后方才一笑，道：“旁人都说苏小姐聪慧非常人可及，属下原本不以为然，此刻才算是真正信了。”她肃了肃神情，对我行了个礼，道，“属下秋霁云，见过苏小姐。”
我虚扶了一下让她起身，边走边问她：“你在这府上的身份，应不只是一个普通婢女而已吧？”
“什么都瞒不过苏小姐。”霁云笑了一下，道，“属下不是公子的贴身随侍，是公子的直属部下。公子一共七名直属部下，谢迟和属下列为第一和第二。”
我不禁有些惊讶，她居然这么大的来头！直属部下，这府上是莫北最大，若是没有主母，直属部下的意义就是在这府上处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换做武侠小说里面，她和谢迟这七个人就是大护法，除了教主，所有人都要给他们磕头的。
我笑着对她说：“原来是这么高的地位，难怪你武功这么好。”
霁云也一改往日的寡言，对我说：“苏小姐谬赞了。小姐也懂武功吗？”
我摇摇头，道：“不。只是时常听人提起。你们这七个人，是武功最高的吗？除了你和谢迟，其他人我好像也从未见过。”
霁云答道：“属下七人是自小跟着公子的，确实按武功选出。谢迟功夫最好，属下其次，列为第三的再次之，依次排下。属下七人除了谢迟随身服侍公子，其余六人都常年在外，帮助公子打点外地事务，不常回府。这次公子急招属下回府来，便是为了苏小姐的安全。”
我再次惊讶了。没想到莫北这么的大动干戈。可是霁云武功明明那么好，上一次却被夜残音一招放倒，连哼都没哼一声。那夜残音的武功不就……我没敢想下去。
霁云却仿若读懂我的心思一般，对我道：“上次的意外公子已罚过属下。实则小姐一出府便有人尾随，一路与属下交手数次都没有讨到便宜。后来夜残音突然而至偷袭了属下。小姐决定回府的时候，属下已中掌，伤势颇重，便放了烟花示警。没想到被回府的公子看到，便亲自寻来了。”
她这一席话把我说的一愣一愣的。当时我只顾逛街，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人与她交手过。而夜残音的偷袭，我更是一点都没有察觉。难为她伤势那么重还一声不吭，想来是有恃无恐——莫北在这建康城里的势力，可想而知。
霁云笑笑：“苏小姐不谙武功，没有注意到也是正常的。”
我问她：“那你的伤如何了？莫北没有重罚你吧？身上还痛吗？下次若再发生这样的事，你要即时跟我讲。难为你了。”
“苏小姐折煞属下了。”霁云道，“保护小姐是属下的职责所在，谈不上难为。公子念属下示警即时，小姐没有损伤的份上，说等小姐回钱塘后再罚属下。”
我心里有些动容，却只是笑笑。又走了片刻，突然前方快步跑来一个人，到了我跟前停住。我以为又是停下给我行礼的，见他这么急，便想说免礼了。可他却一下子跪了下去，重重给我叩了一个头，道：“苏小姐……”
“裴述！”霁云突然开口斥道，“让开！”
我愣了愣，这是怎么了？
那唤作裴述的男子还待开口，霁云却又一次打断他，低声语气严肃的道：“你这般……公子待苏小姐如何，这件事情是如何，你难道没有长眼睛？还不滚开！”
裴述抬起头来，我这才看清楚他的相貌。十分俊秀的一个男子，着一袭黑色衣服，给人的感觉很干净舒服。五官精致，年纪约是二十五六的样子。
裴述对我道：“苏小姐，属下求您帮……”
“裴述！”霁云原本站在我身后半步，此刻却上前一步挡在我与裴述之间，语气压迫的对他道，“我以莫府掌事的身份命令你立刻给我滚开！你若敢再多说一句，就别怪我剑下无情，先斩后奏！”
这话说的实在是太凌厉。不仅措辞强烈，连语气都很重。我感觉霁云身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寒意，却是真的动了怒。这般气势，当真不是一个小小丫鬟能有的。
裴述显然也被她的话弄得怔了一瞬，旋即神色复杂的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去，片刻没有言语。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所谓何事，可是霁云想要瞒着我的意图却是十分明显的。瞒着我，这肯定不可能是她自己的意思，那必定是莫北的交代。可是有什么事需是瞒着我的呢？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到，看了看霁云，她已退到了我身后，对我低声道：“苏小姐。下人不懂事，惊扰了小姐。再往前便是公子的书房了，请小姐先行。”
我却没有动，低头看了看依旧跪着的裴述，淡淡开口道：“裴述是吧？你先起来。”
裴述闻言猛然抬头看向我。我动了动嘴角算是个笑，对他道：“到底所谓何事？你说与我听。”
“苏小姐，他……”霁云忍不住开口唤我。
我偏头看了她一眼，她的后半句话立时堵在了喉咙里没敢再说。我收回视线，拨弄了一下扫在面颊上的发梢，道：“若是莫北有所怪罪，我自会为你们开脱。”
霁云听了，依旧皱着眉，对我道：“苏小姐聪慧，想必已经料到这是公子的授意。公子待小姐如何，小姐心中有数，公子必定不会加害小姐。这件事情与小姐无关，只是莫府普通家事，望小姐三思！”
我抚了抚袖口，淡淡道：“若只是普通家事，以我与你家公子的交情，听一听又有什么打紧？正如你所说，莫北的心思如何我心中自然有数。本来这件事情我并不知晓，便也不会多问。”
我斜睨霁云一眼：“可是如今你家下人都跑到我跟前来了，我还能只作不知吗？”
霁云被我一噎，欲言又止了一下，却也没有再说。裴述眼里已再次燃起希望，又对着我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声音都有些发颤的道：“苏小姐，属下求您，救阿练一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