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嫣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她望着面前象牙白的扇柄,稍稍犹豫之后伸过手牢牢握住。男子淡淡一笑,微一用力,便将她整个带起。
她后退一步,低着头轻声说道:“纪恒大人。多谢。”
纪恒对于女子明显的疏离并不在意,他继续不急不缓地摇了摇扇子,视线瞥见女子的右肩,不由上前一步。“有伤。”他说着便凑近看了看。
阿嫣以为他只是看一看,过后便会退开去。可她万万没想到,纪恒竟会伸出手指触碰她的伤口。
她有些惊惶,并不是很痛的反应却吓地她整个瑟缩了一下。她勉力笑了笑,又稍稍躲开一些。“无碍。一点小伤而已。”
纪恒讪讪的收手,方才严肃冷峻的面颊一下子又换回风轻云淡的模样。“这样啊,我让女侍为你上药包扎一下罢。”
有女子应声上前,阿嫣被领到了不远处新扎的帐篷里。她仍是心有余悸地回头望了望凌乱血污的现场,心中的疑问越发的多了起来。
他为何会在此间?牛镖头临死之前似乎是在向他讨要什么东西。凉花散?那又是什么?还有,她为何说,镖已至。她的镖是要给纪恒的吗?
她不解。牛镖头的镖队总共只有九人,一行人有四个抬着软轿,另四个则是个人自提些包袱。那些包袱她也见过,打开尽是些零碎的家当,没甚值钱的东西。镖在何处?
“姑娘,这是什么?真好看!”
阿嫣回过神来,循声望向自己的右臂,衣裳早就破烂不堪。因为方才与那大汉的纠缠,她的臂上被大刀划开了好几道口子,虽都不是很深,不过血红一片也怪是吓人。庆幸的是没有割裂右臂上的那个胎记。
她抬头冲着那女侍笑了笑,“这个,好像是胎记。”
女侍细致地摸了摸,这才频频点头,“果然是呢。真漂亮,好像一朵盛开的青莲。姑娘你一定是有福的人。”
阿嫣不由莞尔,她十分不解地问道:“为何这样说?莫非有胎记的女子都是有福之人了?”
女侍娇俏的小脸上扬起喜悦的笑容,她伸出手,解开袖口的扣子,指着手腕处桃花大小的青色语气骄傲地说道:“姑娘你瞧,我娘说,身上带着青色胎记的女子是受菩萨眷顾的,长大以后定会幸福喜乐。”
阿嫣笑弯了眼睛,她偏着头看着女子为她细细的包扎,竟然十分羡慕起来。幸福也好,喜乐也好,我也想要同你一样,眉宇间尽是欢声笑意,无忧无愁。
简单包扎之后,女侍起身告辞,慢慢退了出去,而后径直走进纪恒所在的帐内。
夜晚如何也睡不安稳。不知是不是受了方才那一番遭遇的影响,脑子闹哄哄的,胀地发疼。她索性坐起身来,透过帐篷布帘的缝隙望见远处那片狼籍之地。
那儿,到处都是躺下了的人。视线掠过幽幽的篝火只能隐约看见些黑漆漆的形状。近处是贴面而来的风。以及孤单摆动的枯草。阿嫣止不住地瑟缩着身子。
世事无常,她怎么也想不到,前一刻还鲜活地出现在她眼前的生命在下一刻即面临崩坏。牛镖头…其实也是可怜的人吧。面对一个无法长大的孩子,她近乎执拗地想要为他娶妻,妄想有一天能够抱上孙子……
她想起她闭眼前伸开手掌,极力渴求的表情,竟然觉得酸涩不堪。不管那时牛镖头是如何强留威胁她,到头来也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孩子。
随即又想起自己。像她这样。无父无母的孤儿,若能得一人这般对待,那亦无憾了。只不过……
她起身出了帐篷,抬头望了望漫天的星空,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何事忧愁?”
悠然的脚步声传来,阿嫣回头望着徐徐走近的男子,下意识地抓了抓衣摆。
“大人还未睡?”
纪恒点点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今夜遇见故人,故人未睡,恒怎敢自己安眠?”言毕,还冲着她很是无奈地眨眨眼睛。
阿嫣视而不见,正经地道:“大人客气。阿嫣是无事之人,自然松懈一些。然大人为官,事务繁忙,还是早些休息的好。”
纪恒摆摆手,似乎很是费力地止住笑意。“阿嫣还是莫要同恒如此礼数。生分了不少。”
阿嫣心中腹诽。何来“生分”之说,你我本不相熟。可面上,她还是微微露出浅笑,点头称是。
“大人…不是应当在北凤朝中吗?如何来到召南?”一阵沉默之后,阿嫣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哦,恒此来是为拜访故人。”他有些热情地回答道。
“大人又怎会知道阿嫣便在此间?”
纪恒用扇柄拍拍头发,答道:“说来也巧,我今日坐累了轿子,下来行走,偏巧听见此处的打斗声,一时好奇便过来看了看。”
“如此说来能在此遇上大人也是我的运气,不知大人可认识牛镖头?”
“牛镖头?”纪恒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摇摇头反问道:“牛镖头是何人?”
“那大人可知凉花散是何物?”阿嫣直直地望着纪恒,深怕错过他面上的任何表情。
纪恒从容一笑。“这个我知晓。凉花散,胭脂色,有异香,是一种吊命的药。将死之人,只要一息尚存,服下此药,便能延缓寿命。”
阿嫣听罢点点头,又忙不迭地问道:“那大人可有?”
纪恒一派诚恳地摇摇头,道:“此乃苗疆拜月教的圣物之一,我岂会有?”
“拜月教?”阿嫣皱皱眉头,不敢全然听信纪恒的言语。她想起那刻男子直直倒下之后,身上猛然迸发出的浓烈香气,心中不由猜测,莫非那便是凉花散?可若是的话,那牛镖头为何还要向人讨要?
“凉花散的药效只够维持一个月,一月后必须再服药,否则不仅立时死去,连身体肌肉也会萎缩变形。但倘若一直服药,病人亦是呼吸极微,且肤色惨白,唇齿发黑。”
“如此与死人有何分别?”阿嫣不解。
纪恒摊手,轻笑道:“确也没甚不同。”
凉风习习,阿嫣稍稍拥紧自己。这才明白过来,为何牛镖头总是匆匆赶路,连死也要那凉花散。
她偷偷望了眼站在她身边的男子,心情十分复杂。
她并不喜欢纪恒,或许是因为当年的事,她甚至对他生出怨恨。当年,她不可能看错,那明明就是大师兄的脸,他却说大师兄不在山中,令她遭万人鄙夷。她从未说谎,却无奈拿不出证据。故而,她委实不喜他轻摇扇子优雅从容的模样。
总是克制不住,想要将他绑起来,狠狠鞭挞一番……
如今再见到他,竟又生生多了份恐惧。
此人的城府远比他的外表要深沉的多。甚至于,就这样站在他的近旁,她也有些微微的惧怕。他不过是个区区的史官,却受尽两代帝王的恩泽。一路游山玩水,悠游肆意,也不见他有何功绩。
若说此次的相遇是意外的话,阿嫣绝对是不信的。她知何谓人心险恶,也暗暗发誓绝不令自己处于险境。如是。一定要快些离开为妙。
“大人好眠,阿嫣先行告退。”
纪恒点点头,犹自沉默地望着远处暗色的山峦。
躺下的时候,有东西搁到了手臂,于黑暗中摸索了一阵,阿嫣迷迷糊糊地将那东西拿起。纹理细腻,触感温润。
这叫她想起那个一直以来她不愿去回忆的男子。温润如玉、沉静若水。那是她少年时候最最伊始的迷恋。倘若没有发生那样的事,或许她会一直暗暗地思恋下去。可是……
好像突然有一口气堵在胸口,无数的委屈接踵而来。她也宁愿是自己看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臆想。可是,为何,在事情发生之后,遍山寻不到他的人影?
这块当年私自藏起的玉玦。之所以还常常放在身边,也只不过是想要在某日遇见之时,送还。
现在想起来,当初那样辛苦委屈的暗恋,似乎因为时光的关系,早已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迟…逸……我也只是想知道,当年那个,到底是不是你。
温热的液体一遍遍沾湿她的眼角,阿嫣慢慢蜷缩起身子,握紧了手中的物什。
第二日清晨,阿嫣稍稍整理了一番,便到纪恒的帐内与他告辞。
纪恒似乎十分惊讶,他不解地问道:“这么快就走?”
阿嫣点点头,有些歉意地道:“是。昨夜叨扰了。”
“阿嫣若不介意,不如与恒同行?”
阿嫣摆摆手,忙道:“不了不了,我是往南走的。”
纪恒狡黠地笑了笑,颔首道;“恒亦南行。”
“甚巧甚巧。呵呵,不过我习惯且行且走,慢慢看看周围的山水…还是不耽误大人的好。告辞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后退,直退到帐门,转身便出去了。
纪恒抚额,似乎对阿嫣很是无奈。他叹了口气,这才直接地说道:“阿嫣若是不弃,与恒一同去看看迟逸如何?”
阿嫣定在那儿。反复体会着方才话中的含义。心中涩涩的,不知是何滋味。
纪恒走到她身后,慢慢重复道:“与恒一同看看迟逸,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