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假设而已。
我的存在,对于为我起名的母亲而言。或许,也只是个假设罢了。
充满未知的。不幸。和游离。
段之一母妃
那一年,我不过堪堪四岁。整日绕在母妃膝前,絮絮地追问。娘亲,娘亲,父皇什么时候会来?
母妃总会微笑着轻拍我的头,甜糯的声音淡淡地说道。阿若乖,父皇明日来。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可是那个时候的自己竟也奇迹般的不觉得厌倦。仍是一天一天一遍一遍地询问着、期待着。
然后,等到父皇明黄色的袍边掠过殿门的时候,我脚步蹒跚地跑到他面前,仰头满怀欣喜地恳求道。父皇。抱。
那个满面阴鸷的男人却不曾低头看我一眼,他踩过我的手背径直走到我母妃的面前,一把拉过她的手将她拖了出去。
我的面上犹自挂着泪珠还有狼狈粘稠的鼻涕,想也不想便钻过太监的胯/下,焦急地追了上去。一路尾随着母妃盛着清淡香气的曳地裙摆,走进一间昏暗的殿室里。
殿内极大。到处飘摇着薄薄的看不出颜色的纱。从高处的屋顶径自垂落到我所在的脚下。视线笔直而上,可以一眼窥到结构繁复的木质房梁。我第一次来到这样宽敞的大殿,由心里生出的恐惧和胆怯迫得我原地蹲下身子,不敢乱动。
大殿里,有淡淡的沉香萦绕。这样蹲着的时候,听觉出奇的灵敏。甚至可以听见薄纱轻扬的微妙响动,以及伴随期间的。是布料被撕裂的破碎声音。
我踟蹰了片刻,终究抵不住好奇,站起身朝着那方向走去。
穿过无数的薄纱。这期间不断有极轻的对话声传来,间或是男子毫不掩饰的喘气。遽然,是一个女声冷冽冰寒的质问声,“你敢!”
男子有恃无恐地反问:“如何不敢?该做的朕与你都已经做了,你早已是朕的!连阿若也是朕的!他算什么!”
言毕,便是女子痛苦的尖叫传来。
我想也不想地冲了过去,一面跑一面大声的喊着。母妃。母妃。
然后,我看见,白纱堆叠上肢体交缠的一对男女。母妃白莲一般美丽的身体痛苦地扭曲着。我看见平日慈爱的父皇面上显露出报复般怨毒的残忍笑意。他回过头,看到我。很快便转过头继续着方才的动作。
我愣在那里。听见母妃极轻的一声呵斥。出去!
父皇面目温柔,轻轻拭去母妃眼角的泪珠,之后冲着我低缓地说道:“阿若,乖。出去玩。”
我乖顺地点点头,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这是记事以来,父皇对我说的第二句话,我想我应当是要听从的。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滚。
身后是母妃越渐拔高的呻吟。
后来,时常会想起那一幕。那个时候的我,固执地认为要服从父皇的命令,以至于,亲眼看见母妃疼痛,却没有勇气回头将父皇一把推开。
那个时候的我,其实也有试着握紧拳头吧。每走一步,都想要回头,冲上去,与父皇拼命。
于是,第二天,父皇亲手牵着母妃与我离开了一直居住的宫殿,走过冗长昏暗的复商巷。他亲手为我们推开积满厚厚尘埃的冷宫的殿门。
他伸出一只手,笑容和煦地邀请。阿阮,住这里罢。
母妃面容安静,瘦削的身形与他擦肩而过。仍是忍不住虚虚抓着他的袖管,声音低弱,仿佛请求。
“对不起…但请你,求你……”
记忆里面,父皇的模样,就是那个时候深深印刻在心里的。复商巷上空一成不变的铅灰色,充满异味和尘土的走道。父皇明黄色的龙袍穿行其间,背脊僵直,风呼啦啦地吹着。衬着他越发落寞孤单。
那一季。母妃花一般艳丽的容颜仿佛蒙了垢一般。
落雪成灰。
段之二羽哥
我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三年。每日一个人于复商巷长长的走道上追逐着呼啸的风。
我学会刨土、捉蛐蛐。
冷宫寂寞的日子,我总会找寻到可以令自己欢快的玩乐。
可是,母妃依旧不说话。她像是突然哑巴了一般,整日安静地坐在后院有些破败的藤椅上,手心攥着一块绛紫的玉。她偶尔也会失神地望着我,目光哀戚疼痛。
她再也没有抱过我。甚至于微笑。
我逐渐懂事起来,所能想到的最大的愿望,就是置一栋又大又华丽的宫殿送给母妃。我以为这样,她就能够一展笑靥。
可还在我苦于思索如何才能达成这个愿望的时候,母亲却病倒了。
过分瘦削的身体躺在冷硬狭窄的床上,冷汗覆面,唇色惨白,胡乱的说着话。
身边只有一个年长的嬷嬷。她弯着腰跪在地上,花白的头发仓促地绑成髻子,面带焦急地催促我说。“公,您快去叫皇上来吧。皇上来了,御医才会来。”
我哭声洪亮,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一个劲儿的用袖子擦脸。听见嬷嬷这样说,也只是站在母妃的床边干嚎。我大声地叫喊着。“父皇。父皇。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仿佛这样的呼叫就能将父皇唤到面前。
嬷嬷将我推了出去,劝道。“公,快去呀。快去叫皇上。”
我漫无目的地跑在复商巷长长的走道上。四周黑漆漆的一片,连冷凄的风中也带了若有似无的哭声。我拼命擦着泪,声嘶力竭地喊叫。“父皇。父皇。”周身是几乎可以吞噬人的黑暗,我第一次夜间出行,只觉得每日走过的这条路变得格外的漫长。似乎有无数精怪伺机潜伏,只要我一跌倒、一停步,他们就会张开嘴巴凶猛地扑上前来……
我还是没有能见到父皇。
我依着太监的话跑到了太坤殿,殿中只有几个执事的太监,前前后后地找了许多遍,依旧没有发现父皇的踪迹。
我央着太监让他们去请御医,可是太监说,要有手谕才行。手谕是什么?
我撇撇嘴,一屁股跌坐在殿前长长的台阶上,苦闷地握着拳,不知如何是好。
然后,我看见了羽哥。
那是个清俊的少年,十六七岁的年纪,身体已经有了一种竹的弧度。他微微地上扬唇角,近乎温柔的询问:“你是阿若吧?为何坐在此处?”
那个时候的羽哥,谦和宁静的仿佛树叶缝隙中泄漏下来的淡淡月光,带着蛊惑人心的温暖。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仰起头疑惑地问他。
他蹲下身,视线与我平齐,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之后语气欢快地说:“我是你的二哥。君司羽。”
我想了想,道。“我叫君司若,二哥好。”说罢伸出手掌摆在他面前。
他微微一笑,轻轻与我的手掌拍合。
那个时候的我,心中缓缓蔓延出淡淡的喜悦,有一种说不清的自豪感充溢着全身。我又一次抬头看他,突然觉得安心起来。
与这样一个从未蒙面的哥哥相遇,真是幸运。
之后。羽哥很快叫来御医,他提着一盏宫灯,牵着我的手一起走过黑暗潮湿的复商巷。我一直记得,空洞洞的巷子里,一大一小富有节奏的踏脚声。
母亲的病很快就好了。羽哥时常来看我,带些新奇的玩意、和好吃的糕点。他总是会同我说些朝廷民生的大道理,一提到要害处,他的眼睛总能迸射出奇异的光芒。我托着腮仰望着他,心中越发盼望着自己能够快些长大,也能如他那样懂得各种各样精妙的道理。
复商巷并不安宁,夜晚总能听见女子或是男子的惨叫声,或是黑猫慵懒的叫声。打斗也是有的。
因为有了羽哥,我似乎变得骄傲脆弱起来。我开始于别的皇子打架。理由无他,仅不过是为了那毫不存在的自尊以及少年之间的热血罢了。
羽哥总是会站在我这边,并且与我一起欺瞒母妃掩盖住我的伤势。
我愈渐依赖他,每日期盼他能到来。他是个很好的哥哥。我想。
直到,有一天,我透过虚掩的房门看见羽哥从背后一把拥住母妃。动作匆忙而莽撞,带着不顾一切的冲劲,他涨红着脸陶醉似的将头埋在母妃的后颈,带着小心翼翼的郑重。
我好像微微皱了皱眉头。
母妃反应激烈,一把将他推了开去,目光冷冽地望着他,并不言语。
他被迫踉跄几步,身形狼狈。
“阿阮。”我听见羽哥近乎痴迷地唤着母妃的名,满面痛苦。
这是我无法参与和明了的世界。所以的一切都变得奇怪陌生。就如同夏季的叶子会在秋日的早晨蜕变成枯败的黄。连视线也会变得犹豫起来。
羽哥挫败的走了,带着满脸的哀伤。他见到躲在转角的我,停下步,同往常般微笑着轻柔地捏了捏我的发,而后拍拍我的肩,走了。
我默默地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好似有什么东西在狰狞着,好似下一刻就会吼叫着蹦出。我眨了眨眼,乖乖地走到母妃近旁。
母妃仍旧面色淡淡,伸手掬起我长至腰背的长发,小心地丈量。
可我。不再喜欢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