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界内”诗意“界外”思境
“心中无限伤情事，不耐灯前对酒卮。”
修长孤寂的身影，承载着“愁”、“烦”的灵魂；现实处境之“身”，存在于自然之境或社会之日常事务中。孤寂诗人悲凉放歌的诗意，也源于现实审美客体的折射，所隐含的“诗意之思”更是意义之所在。李叔同诗歌的语言，在其独具个性的自由挥洒创作中，其词的选择、词组的基本构成，蕴含许多独特的创造意向。诗歌语言创造生成的“意象”的“象”与“意”之间的意指关系的建立，最能体现其“诗”与“思”的高蹈创生个性。这里，缁素两界——艺术审美境界与宗教神思境界——“界内诗意”与“界外思境”，交替流淌着审美的诗意情思、宗教意味的冥默远想，这个体生命的两类精神思维方式！
杭州自古是佛地，伽蓝自古聚杭州。西子湖畔，孤山脚下，大大小小的寺院和点缀于绿荫丛中的佛塔等名胜、遗迹构成了西湖地区佛教、佛事的在场物象。如始建于东晋咸和元年(326)的灵隐寺，是江南五大禅寺之一；南屏山的慧日峰下，有净慈寺，与灵隐寺被誉为“西湖南北两大名刹”，是吴越王钱俶为供奉西湖南山佛教开山祖永明禅师而建。“独擅天然美”的西湖，其大量人文名胜与众多著名历史人物、历史事迹、民间故事、传奇、神话相联系，如葛洪、白居易、苏轼、骆宾王、林和靖、苏小小、岳飞、于谦、济颠、远公、文世高、钱镠、圆泽、冯小青、白娘子、莲池……
身处之景与心中之境，主观情思与客观物象，恰似西子湖的湖光、山色、寺院禅林和谐完美地融为一体，交相映衬。风光旖旎的自然景观和积淀厚重的人文遗存，在李叔同这个时期的生活中，在他精湛的创作中，起着重要作用。从李叔同给友人的信中，可看出西湖的自然美景与他的文艺创作的关系：
昨午雨霁，与同学数人泛舟湖上。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才一举首，不觉目酣神醉。山容水意，何异当年袁石公游湖风味？惜从者栖迟岭海，未能共挹西湖清芬为怅耳。薄暮归寓，乘兴奏刀，连治七印，古朴浑厚，自审尚有是处。从者属作两钮，寄请法政。或可在红树室中与端州旧砚，曼生泥壶，结为清供良伴乎？著述之余，盼复数行，藉慰遐思！春寒，惟为道自爱，不宣。
西湖的雨后清芬湖景：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于山容水意间的审美观照，愉悦身心，不觉目酣神醉。诗情画意的课余闲暇生活，充满了诗意，更诱发出艺术创作的灵感和激情，“薄暮归寓，乘兴奏刀，连治七印”。精神感悟的绚丽转瞬即逝，而由此催生的艺术创作又将这一绚丽物化，创生为永久的篆刻留存，“古朴浑厚，自审尚有是处”。
因此，有人就认为，李叔同身在杭州，其入佛之部分原因是西湖。“上人性本澹泊，却他处厚聘，乐居杭。‘一半勾留是此湖’；而其出家之想，亦一半是此湖也。”
“存在必须打开，在者才能显露。但这种永恒正是短暂。”海德格尔对孤独诗人创作的存在意义有这样的阐释：将诗的本质理解为以词为手段对存在的确立。“我们就必须承认，诗人因为有极为强大的内驱力，而以他的诗意之思进入了存在之中。”强大的内驱力源于诗人的“富有”(即海德格所说的“时间的诗人”)。这位存在哲学大师在评论德国诗人荷尔德林时如是说。
李叔同这位站在19、20世纪之交的孤寂诗人，又未尝不是在诗语、诗意的“界内”审美探寻中，使诗意之思“进入”(或如海德格尔所言“打开”)存在之中的“界外”——诗人“常常欣然沉溺在这显然的虚空之中”的禅境。有了“打开”的存在，“此在”(dasein)得以“绽出”(extase)——敞亮。他苦苦地确立着自我、确立精神层面的人生意义及生活价值，“在者”，正是“无而必需有的‘显露’”。
歌曲《西湖》是三部合唱曲，由李叔同作词，曲调取自西洋歌曲，创作于在杭州浙江一师任教时期：
看明湖一碧，六桥锁烟水，塔影参差，有画船自来去。垂杨柳两行，绿染长堤，飏晴风，又笛韵悠扬起。看青山四周，高峰南北齐。山色自空濛，有竹木媚幽姿。探古洞烟霞，翠扑须眉，霅暮雨，又钟声林外起。大好湖山如此，独擅天然美。明湖碧无际，又青山绿作堆。漾晴光潋滟，带雨色幽奇。靓妆比西子，尽浓淡总相宜。
这首歌曲，以清丽典雅的诗句，对西湖的自然美景、人文名胜作了提纲挈领的白描概括。观照凝物象，“审象于净心”(王维《绣如意轮象赞？序》)。审美主体对审美对象的观照，由形思到神思，暗含了一个从审美诗意起始至宗教感悟之思的过程，从而提升到“净心”——脱离世俗欲求后的明心见性之思。
“明湖”一词，是李叔同在有关的诗歌中常用以指代西湖的另一指代名词。此歌词两次出现：“看明湖一碧”、“明湖碧无际”。其他诗文还有《早秋》中“十里明湖一叶舟”、《西湖夜游记》中“起视明湖，莹然一碧”。作为西湖的另一指代，“明湖”之“明”，其诗意在于“明”与“碧”之紧密关联。碧：湖水碧澄澄，似万顷琉璃；明：潋滟荡漾之湖面辽远空阔。正所谓“明湖碧无际”。“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乎？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其意为：水在静止时便能清晰地照见人的须眉，水的平面合乎水平测定的标准，高明的工匠也会取之作为水准。水平静下来尚且清澄明澈，又何况是人的精神！圣明的人心境是多么虚空宁静啊，可以作为天地的明镜，可以作为万物的明镜。
“界内”诗意升华至“界外”之澄怀观道。而“得道”即是“在者”得以显露，诗者滞留于“空明思境”的永恒，“这种永恒正是短暂”。
湖面、岸柳、远山、奇岩、钟声……于李叔同独擅天然美之审美想象神思中，频频浮出的是“钟声”。李叔同这一时期的诗词文本中，常常浮现的另一“能指”，其象外之意向所指，更昭示着“界外思境”。诗中之象关涉散布于西湖的佛教寺院。一位对佛教颇有研究的人，一位在心灵深处已开始心仪于暮鼓晨钟生活的人，置身于良辰美景，接会古刹钟声阵阵，总会对象外之梵音予以深切的体味，感之悟之。他听到了佛门内的钟声，“花外——疏钟”(《春游》)、“林外——钟声”(《西湖》)是挥之不去的召唤与启示。似乎这时的“钟声”，还没有完全成为作者“为了自身是它所是的”，而动机似乎已有了。读到这些诗句，可以领悟到，或似乎倾听到了作者心灵深处响起的钟声——梵音。
佛地的古洞烟霞、空山灵雨、蕙草奇花、暮鼓晨钟以及对佛的领悟，浸润着心灵的宗教冥思及诗歌艺术的审美情思。
“钟声”语义的集中体现，无疑是引人注目的《晚钟》。这首歌曲的创作时间是在1918年，发表于《人世间》月刊第九期。李叔同也正是在这一年的夏天正式出家的。
大地沉沉落日眠，平墟漠漠晚烟残。
幽鸟不鸣暮色起，万籁俱寂丛林寒。
浩荡飘风起天杪，摇曳钟声出尘表。
绵绵灵响彻心弦，眑眑幽思凝冥杳。
众生病苦谁扶持？尘纲颠倒泥涂汙。
唯神悯恤敷大德，拯吾罪恶成正觉；
誓心稽首永皈依，瞑瞑入定陈虔祈。
倏忽光明烛太虚，云端仿佛天门破；
庄严七宝迷氤氲，瑶华翠羽垂缤纷。
浴灵光兮朝圣真，拜手承神恩！
仰天衢兮瞻慈云，若现忽若隐。
钟声沉暮天，神恩永存在。
神之恩，大无外。
歌词前四句，以沉沉落日、漠漠残烟、暮色中的死寂……构成了一幅凄迷苍茫之大地图景。芸芸众生的大地，似乎是沉寂而没有生机的世界。“钟声出尘表……钟声沉暮天”，似主题旋律的再现，但已转调，其调性具有深沉、静穆之色彩，已是一庄严的、大彻大悟的宗教赞美诗篇。
李叔同的弟子丰子恺曾在演讲中谈到自己老师人生的几个阶段，说：“我以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这样一个三层楼……弘一法师的‘人生欲’非常之强！他的做人，一定要做得彻底。他早年对母尽孝对妻子尽爱，安住在第一层中。中年专心研究艺术，发挥多方面的天才，便是迁居在二层楼了。强大的‘人生欲’不能使他满足于二层楼，于是爬上三层楼去，做和尚，修净土，研律，这是当然的事，毫不足怪的。”以“三层楼”喻人生的三种境界，诠释李叔同人生精神境界的升华，颇富于日常生活之至理，亦意味深长。我们看到了一位脚踏实地在人生道路上艰难跋涉的人。同样也是李叔同学生的曹聚仁，在回忆先师时，则以先师创作的三首歌曲《落花》、《月》、《晚钟》比喻、象征老师人生三个时期的心路历程，认为这三首歌曲的意境正是其心灵启悟的三个境界！以诗化哲理之寓意，诠释诗人生命过程中带有转折意味的凝神观照——彻悟诗境，亦发人深省。我们透彻地感受到一位沉浸于凝神观照的思者。西方现代存在主义哲学的先驱，克尔凯郭尔(Kierkegaard)也将人的“存在”分为三级。其一，感性存在。他认为感性的存在通常是追求自己的快乐，追求世俗物质享受的人生，更多地趋向于追求个体自私的一面，是从维持生命到享乐方面的存在。其二，理性存在。这是一种比较严肃的、尽责的人生，以理性的方法、哲学的方法，解决自己的问题，使自己对别人尽到伦理责任，合于社会道德的存在。其三，宗教性存在。这是一种祈祷和爱的生活，是对神的自觉和崇敬，从而使精神有所寄托的存在。
性情固然是艺术的根源，但艺术并非存在于性情的某一固定的横断面。性情可以不断地向下堕落，也可以不断地向上升化。艺术与道德，同样地须在性情不断地向上升华中而始可发现其存在。所以素朴的性情，就尚有待于启发、培养、充实。这便不能不有待于人文的教养。人文的教养愈深，艺术心灵的表现愈厚。因此，学问教养之功，通过人格、性情，而依然成为艺术决不可少的培养、开辟的力量。不过，学问必归于人格、性情。所以艺术家的学问，并不以知识的面貌出现，而系以由知识之助所升华的人格、性情出现。
性情(精神)、艺术、道德、人文教养诸因素的交互关系在以上阐释中得以明晰，最后的精神升华往往是以人格、性情展现，宗教意味即是。
中国自古以来深厚的文化积淀中，善、信、真、美、大、圣、神等语义所指，最充分地展现了人格生成至高的、具终级意义内涵的精神境界。这首蕴含佛理的歌曲，其“圣”和“神”之含义趋向于至美至善的人格，是李叔同文化人格的又一次转化与提升。“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既是自我的转化、提升，又是世界的转化、提升。摇曳的佛门钟声，引出了更深沉的宗教意义：悯恤敷大德、拯罪恶成正觉、普救众生……最后又以“沉暮天”的钟声象征“神恩”——无边的佛法，以此为歌曲的终结。
通过对以上三种精神境界的分析敷陈，对东、西方不同文化语境中的诠释加以比较，就个体精神的终极皈依而言，尽管其精神皈依的内涵不尽相同，精神升华的过程可能也不同，但最终的澈悟(敞亮)皆是“为了自身是它所是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