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川别集之九
公移(谳词附)
蠲贷呈子
呈为乞蠲贷以全民命事:自倭奴犯顺,沧海沸腾。全浙之寇,苏松为剧;苏州之寇,昆山最深。本年四月初五日,倭寇万余,东南自上海、嘉定,东北自太仓、常熟,分道寇钞。西南入华亭、吴江之境,西北入长洲之境。本县七乡十四保,在合围之中,所至荡然,靡有孑遗。贼船结新洋江,绵亘数里,昼夜攻围。城中百计支吾,凛然孤城,仅仅自保于垂破之余,而富家巨室,财力亦殚尽矣。贼自四月入境,六月出海,百姓逃死,稍稍复还,则屋庐皆已焚毁,赀聚皆已罄竭,父母妻子半被屠刳,村落之间,哭声相闻。时六月将半,农工后时,流离死亡,工本不给。其间能冒白刃,藜羹藿食,耕耘于寇贼之冲者,不能什之一二。而亢昫为虐,自六月不雨,至于九月,禾苗稿死略尽。古者五谷不升,谓之大侵。天灾流行,国家代有,然未有兵荒赋调,并于一时,如此之亟也。
窃念东南之民,父子祖孙,为国家力田,以佐百余万之经费,今百八十有余年矣。常时灾沴,亦知君父所急,不敢以希旷荡之恩。惟是今日遭百年所未有之变,亦冀有百年所未有之恩。迄今冬月垂尽,德音未宣,而有司开仓征敛如故,鞭笞之威,更甚往时。百姓嚣然,莫必其命,传相惊疑,以为朝廷遂有弃置东南于度外之意。夫上之所以求于下者,度其下之足以求也;下之所以竭蹶以赴上之命者,亦自度其足以供其求也。故上安下顺,而两不相伤。古语曰:“焚林而畋,明年无兽;竭泽而渔,明年无鱼。”若今日之事,得无类畋于无禽之地,而渔于无鱼之泽乎?当凶荒札瘥之余,百姓嗷嗷,谓当以王命施惠,家赐户益之,犹不能济,而反从而浚削之,民命穷矣,无可往矣。虽抗倭王之颈,空海中之国,天下事乃可虑耳!
自古国家多因外寇,征赋不息,加以水旱,百姓流殍,有司不以实闻,上下相蒙,以致莫大之祸,常生于不足虑之中。自倭贼凌犯,无赖之民,所在为之乡导,助其声势,其所以能以寡为众者此也。即今草窃,处处有之,一里之间,数家之聚,枹鼓数起。近者嘉定县令巡行阡陌,顽民啸聚,竖激变之旗,至白昼脔杀县学生员,令乃狼狈而还,置之不敢问。人心易与,为乱如此,岂可不豫为之所哉!
承平日久,民不知兵,自罹此寇,百役俱兴,庀兵简徒,增陴浚隍,无一不出于民。而海防之豫借,丁田之日增,比之常时,且输数倍之赋矣。若不曲意拊循,大破常格,将今年田租尽为蠲免,东南之祸,殆不知所终也。天下事,愚民既不敢言,惟有司之力足以言之。然苏子有云:“吏不喜言灾者,十人而九。”不可不察也。
某等叨国家作养之恩,切乡里同室之难,敢冒出位之诛,为东南亿万生灵少乞须臾之命。伏望仰体朝廷好生之仁,蚤赐施行,实宗社无疆之休也。为此具呈。须至呈者。
处荒呈子
呈为议处灾荒以苏民困事:本县自去年四月至六月,海贼屯聚境内,四散烧劫,耕耘失时,加以亢旱,竟岁不雨,五谷不升,所在萧条,寇盗蜂起。节蒙巡抚都御史屡为闻奏,万姓感悦,以为宪台忧国爱民之诚至于如此,虽转死沟壑,亦所不恨。今经历岁月,未见朝廷有旷荡之恩,譬之父母于其子,医药祷祀,无所不至,病势日剧,其子亦知父母之无可为力,然犹宛转号呼于其侧,以求须臾之命,此某等之所以恳渎而不已者也。
伏见邸报,有折银之议。查得嘉靖八年折兑一百七十万八十石,嘉靖十年折兑二百一十万石,嘉靖十二年折兑一百万石,嘉靖十四年折兑一百五十万石。以前皆是平常灾荒,于兑运四百万石之中,折兑之多有至二百余万石者。今来折兑,欲得比照嘉靖十年更加宽多,庶于准折之中,得蠲贷之实矣。
又昆山一县,被寇独深,盖贼由上海、华亭、嘉定、太仓、常熟诸道而入者,皆至昆山而止。尽昆山之西境,始入长洲之边;尽昆山之南境,始入吴江之边。当时蒙粮储道告示,称抚、按俱批到,以昆山、太仓、嘉定为灾荒第一。今邸报却以昆山与长、吴等县一同。欲乞比例上海、太仓等处,与长、吴略分等第,庶于通融之中,得处补之宜矣。
又据本县丁田一节,原系十年,每分为十甲,输拨均徭。嘉靖十六年,本府王知府改变旧法,定为每年出银。每丁银一分,每田一亩,银七厘七毫,官为收贮,自行顾役,以免十年之轮编。今则轮编自若,而丁田岁岁增加。计今年本县丁银加至四分矣,田银每亩加至五分矣。通计一县,增加三四万两。假使蒙恩得免三四万两之粮银,而实增加三四万两之丁田,是巡抚大臣累奏不能得之于上,而有司安坐而夺之于下也。议者往往以时事为解,窃见海上用兵,于今三年,军兴百需,若开河筑城造船,及甓城敌台,兵杖火器勇夫,加边防海,诸所取给,不于田赋则于大户,与夫词讼赃罚等项,并不取于丁田也,则此三四万两之银,盖有神输鬼运而莫知所在者矣。
伏乞查照祖宗均徭旧制,行下各府州县,毋得仍用嘉靖十六年书册,重复科差,变乱成法,以资溪壑无穷之欲,庶于临时救荒之际,寓永远便民之策矣。某等又思,折银之议,此亦涓埃之惠。若于今日时宜,非尽为蠲贷,百姓决不能安其田里,粮银终亦无所措办。况海贼尚在猖獗之际,驱民为盗,将来之祸,有不可胜言者。为此具呈,伏乞早赐施行。
陶节妇呈子
呈为旌表节孝、以厉风俗事:有本县六保民陶子舸妻方氏,年十八,嫁与子舸为妻。才及期岁,夫即病死。本妇数欲引决,念姑陆氏在堂,抑情忍志,竭力奉养。姑本寡妇,并厉节操。昼则共室而居,夜则同衾而寝,顷刻不相违离,恩爱逾于母子。自夫死经今九年,乡里莫不高其独行。于本年七月内,姑患痢疾六十余日,肢体溃烂,床第腥秽。妇抱持寝处,浣濯垢衣,人皆为之掩鼻,妇独自以为不觉。其姑不食,妇亦不肯食,姑时为之强食。未死五日前,日日悲哭,水浆不复入口。于九月九日,姑亡。出衣衾殓具,皆素备。已殓,即屑金和水服之,不死。复徘徊井上,欲自投,井口隘,不能下。因入,凭柩而哭。比夜分,呼婢冬女随行,至舍西池边,戒婢勿令家人知觉。婢年十二岁,果畏笞不敢言。遂跃入池水。水清浅,浮沉者久之,乃死。婢尚不敢言,而哭甚悲。家人觉其异,迹问之,得其尸,两手犹握茭根甚牢固。及殓,已二日,颜色如生。一时远近来观者,无不殒涕。
先年,夫弟营子舸葬,妇欲为同穴,夫弟逡巡未应。妇即捐己赀,使人为同穴,不逾时而成。至殓姑时,独无棺中褥,妇取绫被,中裁为二,缝以为两褥。其死盖先定,非仓卒自引决者。
某等思得妇人之从夫,要以致死为极至。虽或出于一时之感慨,无不有系于万世之纲常,故国家皆以为有关于化理之原,而于法令固在旌表之例。今寡妇方氏,年甫及笄,室无抱子,事夫之日,仅至期年,养姑之勤,垂及九载。节操凛若冰雪,孝道通于神明。迨老母既终其天年,即自从夫子于地下。死生先后之际,罔不得宜;纤微委曲之间,略无可议。比于其他死节,尤迈等伦,诚绝异之姿,卓越之行也。为此具呈,乞转为闻奏施行。
回湖州府问长兴县土俗
长兴县地介湖山,盗贼公行,民间鸡犬不宁。自广德、宜兴往来客商,常被劫掠。告讦之风,浙省号为第一。上司虽屡有明禁,及其诉告,未有不为准理者。盖以敢为欺诳,其词足以耸动之也。至于株连追逮,或至数百人,经涉司府,旷历年岁,民间恇扰,不能安生。田制虽有定额,其俗以洪武祖名为户,征收之际,互相推调。又有田连阡陌,而户止数亩者。又有深山大户,终岁不听拘摄者。缘吏治苟且,养成此俗,已非一日。虽有龚、黄、卓、鲁之政,亦非期月之所能见效也。
送恤刑会审狱囚文册揭帖
长兴县为狱囚事。该本县具上囚帐:除军徒外,凌迟处死三名口,斩罪五十一名,绞罪二十五名。凡凌迟斩绞,共七十有九名。
古者天下治平,断狱居前代十二。唐开元之盛,通天下死罪仅二十四人。今以区区二百里之县,死罪之多,至于如此。职每当临省,见狱犴充盈,拲梏蓬垢,投地鸣号,未尝不为之恻然痛心也。使此辈果当其罪,犹若在所哀矜,而多有无辜枉滥者,宁可不为之申理?不自揣量,每与院道争之。去岁察院会审,颇蒙采纳,所全活者数人。顾惟迂愚,不知观候颜色,逢迎意旨,遵守成案,所得罪者有矣,终不敢自昧其心也。
大抵此县湖山阻深,掠卤之习,浸以成俗,土风刚猛,睚眦之恨,辄致杀人。又有所谓白捕者,专诬指平人为盗者也。有所谓讼师者,专教唆词讼者也。以故所获之盗,未必尽真,而或被株连之害;所偿之罪,未必尽当,而或罹罗织之冤。盖一时有司之审听,或有未明;而日久民间之公论,未尝不在也。
今幸明台临郡,莫不翘首以望再生。伏乞特垂明恕,以清此县之狱。如卢、扁之治病,无所不加意,至于疾痛哀号,宛转床褥,尤宜所急救者。《书》曰:“宥过无大,刑故无小。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夫过之大者可以宥,罪之疑者在所轻,尧、舜之圣,宁自处于不经,诚恐误而至于杀不辜也。《易》曰:“雷雨作,解,君子以赦过宥罪。”当解之时,圣人于其有过有罪,而赦之宥之,非谓特赦宥其无过、无罪者也。今先皇帝恤刑之皛,盖好生之德矣。圣天子大赦之语,盖雷雨作之时矣。伏望明台以《典》《谟》《易传》之文,奉宣圣人之德意,施旷荡之泽于穷绝之乡。使覆盆之下,咸仰日月之明;解网之恩,远被湖山之外,则和气之充、丰年之应,百姓自以不冤,而有司亦与其休矣。
古人有言:今之狱吏,上下相驱,以刻为明,深者获功名,平者多后患。鬻棺者欲其岁之疫,利在人死也。今治狱之吏,犹此矣。又云:祖宗之仁德,犹元气之在人,不使有识缙绅之士议之,而使刀笔之吏弄其文墨,以伤元气,非国之福也。今所上囚帐,上写前供,故多深文刀笔之为。所有下吏所知,略条具于后,用助钦恤之万一。伏惟裁省。
长兴县编审告示
长兴县示:当职谬寄百里之命,止知奉朝廷法令,以抚养小民,不敢阿意上官,以求保荐,是非毁誉,置之度外不恤也。为照:粮长,自洪武以来,具有成法。伏读《诸司职掌》:“该办税粮,粮长督并里长,里长督并甲首,甲首催人户。”又伏读《大诰》:“粮长之役,本便于有司,便于细民。所以便于有司,依期办足,勤劳在乎粮长,有司不过议差部粮官一员,赴某处交纳,甚是不劳心力。”又云:“往为有司征收税粮不便,所以复设粮长,教田多的大户,管着粮少的小户。想这等大户,肯顾自家田产,必推仁心利济小民。特令赴京,面听朕言,关给勘合。”祖宗立法为民之意,如此之精详也。然在国初,亦多有不设粮长之处,惟江南田赋最重,所以特设粮长,至今二百年矣。名臣硕辅来至拊循者,岂不能深思远虑,为民兴利除害,补偏救弊,而卒莫能易也。
今浙中所谓里递者,当职未能遍识朝廷典故,实不知所以奉行。往以愚直,致忤分守道。盖当职实见本县里甲雕敝,一里之中,十甲少有全者。其有仅备名数,亦非丁多有田之家。而丁多有田之家,常岁已充粮长,无遗脱者矣,不当复求粮长于里甲之中。夫丁多有田之家,其在一甲,往往占十甲之田;其在一户,往往占十户之丁。又有不止于此也,所谓豪民侵陵,分田劫假,莫甚于今时。乃又议将所谓豪民者优假之,而使单丁只户、贫无立锥者,执絷棰楚,而代之役,是诚非迂愚之所晓也。
当职所以谓欲先丈量田土,重定里甲,使十甲俱全,如祖宗之制。然亦当遵奉《诸司职掌》“粮长督并里长,里长督并甲首,甲首催督人户”,不应顿去粮长之名也,若此则所谓朝京勘合可废矣。如朝京勘合不可废,得不近于欺罔乎?前岁已迫十月,致忤分守道,至遣他官来代其事。当职恐重害小民,因连昼夜编定,虽承里递之文,实用第三年之粮长。所以用第三年之粮长者,以前官将一县大户堪当粮长者,编定三年轮当,此劳逸更休之法也。今审里递,即前二年者已经役过,而后一年者独得以规避,彼亦有不能心服者矣。
今县中奸顽不逞之徒,造为谤言,诳惑大吏,诖误府县。拘絷穷民,以代之役,往往有逃移他境者矣。其有不能去者,或田止十亩,或二十亩,一家父子祖孙相传之业,尽粥之矣。又有少妻幼女,离卖偿官者矣,其又有自缢于街市者矣。及豪民与奸吏为市,许之免以取其贿,而阴为认保侵收,而欠逋之数,仍注其人名下,使之终身逃逋不得归者矣。又有欺其孤弱,管收粮银,公为逋赖,方见追比,不能赔偿者矣。
当职北还过江,沿途来诉,未尝不为之痛恻也。到任以来,稽查后来所更,既有逃户不曾应役者,被拘勉强发兑,而解户亦力不能支。况署官虽已更变,亦自悔其非,原不曾定有册榜。见今上司催督起解各项钱粮甚急,缘后定里递,出豪民奸吏之手,漫无可凭,相应仍照初编榜册。其后定里递逃者,径除其名,使后无挂累。若漕粮已经发兑者,则免其收解。其白粮等项已解者,追原编大户照数出银,以还贫户。仍告地方招还逃亡之氓,使复其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