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9月,一纸“复课闹革命”的通知,使我们结束了七年的小学生涯以及停课在外二年的闲逛日子,终于分配到南昌二中就读。二中在市中心八一公园对面,与百花州遥遥相对。可是好景不长,二个月后就随应南昌市的中学整体搬迁,从城里迁校到二十多里的梅岭脚下的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总校。在总校不到一年,学校又把我们迁到离南昌九十里远的鄱阳湖畔,这是共大历届学生围垦出来土地,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将军洲。在这里,我们用泥巴和稻草搭建了我们的窝。在这里,我们白天和农工一起干活,晚上学习。在这里,由于我劳动卖力,学习认真,不久我被指定为三排的学生排长。小小年纪就与老师排长一起管上了五十几号人。每天早上要给大家分配劳动任务,还要管大家的食宿学习等等。
第二年春节快到,棘手的事出来了,寒假来临,同学都要回去度假过年。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半年没回去,谁不愿意赶回家去享受家的温暖。但是,偌大的摊子总得有人照看吧。这时“干部”的带头作用,激励我毫不犹豫地把方便让给了别人,自己留下来看“家”。加上其它排也各留一人了,共有三人。由我负责。
“呜……呜……”,一声声汽笛呜咽着,轮船离岸远行,被百余名同学喧嚣出来的热闹劲顿时就迷离了。我们三人坐在围堤的码头上,迟迟不肯回到寝室,任凭鄱阳湖如刀的寒风吹割着裸露在外的脸庞。雾很大,呼出的气也是白色的,我们的发丝、眉睫都镀上了一层银白。远处只有树的朦胧,草垛的朦胧,还有我们泪眼的朦胧。
毕竟是孩子,很快就适应了寂寞的生活。白天好对付,我们倦在被窝里,俟到中午才去农工的食堂里用餐,下午就用弹弓去打麻雀煮了吃,就着太阳看看书。只有晚上难受。那时还没有电视,没有电脑,连收音机都没,更可怕的是电也时断时续。点蜡烛吗?我们自己搭的茅草屋,四处漏风,蜡烛常熄灭,怕不小心烧着了我们的屋子。陪伴我们的只有湖面上嘶裂的寒风,一阵高过一阵地咆哮着,大有催枯拉朽之势。遇到下雪,更是触目惊心。我们的“草”屋名符其实,睡的床是用稻草做褥子,泥墙是泥巴和着枯草糊上的,屋顶完全是就着茅竹用稻草挡雨的。雪一大,把屋顶严严实实地覆盖完了,风儿一大,没准就把我们的草屋压垮,睡觉都不踏实。温度一高又有问题,雪水顺着草的间隙钻下来,满屋子成泽国了。没办法顾及这些,早早地钻进被窝流眼泪。想象着同学们回家后与爸爸妈妈以及家人团聚的喜悦,我们心也坦然了。
正在为过年而担忧时,农工的生产队长来看望我们,并带来特大喜讯,和他们一起过年。老农全住在四五百米远的村子里,与我们中间还隔着一条水渠,过往要经过独木桥,平时与他们没什么来往。同学们一走,独木桥上的雪迹都被后续的雪填平,可是他们并没把我们给忘了。
年三十这一天,全大队沸腾起来,哈哈,年夜饭是全生产队一起吃的,几十号人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红红火火的,多有味道啊。后来一寻思,哦,可能是怕我们冷清想家,特地这么安排的。贫下中农感情深啊!不对啊?这些老农不是通常概念上的农民,他们中有一小部分是被冠于地富反坏右的“坏”人,共大那时将一些阶级“异己分子”丢在农场,进行劳动改造。过年了,这一切似乎都被大家给忽略了。
年夜饭的准备就够我们好瞧了。一头大肥猪,长长的杀猪刀一刀中的,直刺猪心,还没见血就断气了。然后吹着气使它鼓鼓的,刨毛,破膛,洗净,分类,一气呵成,不比书上的写得庖丁解牛逊色。我还生平第一次看到豆腐是怎样制成的,其复杂程度不亚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喝着刚出锅的豆浆,热火劲油然而生。
开饭了,大家很快就来到食堂,男女老少四五十号人分坐在五张大桌上。宣布开桌时,还鸣起久违的鞭炮。大队长简单致了词,然后就直奔主题——吃年夜饭。
酒是农家自酿的水酒,温得热热的。你来我往,碗中酒喝了几巡,平时伶俐的小嘴这时就像含了萝卜不顺畅了,咧着笑却说不出话来。大多数菜我不记得了,除了带皮的乳狗我第一次吃外,记忆犹新的是大雁(俗称天鹅肉)。我们这是一个大农场,又处在鄱阳湖上,每年南来北往的大雁特别多,许多大雁飞进我们田里觅食,往往钻入农工设立的圈套里,成了盘中餐。现在可不行,国家二类保护,捕杀要犯法的。其实,天鹅肉质较粗,癞蛤蟆不一定喜欢吃,当然我不吃也不用担心成为癞蛤蟆。
酒不知喝了多少,跌跌撞撞的也不知怎么走的路,怎么过的独木桥,怎么上的床,反正一觉醒来,太阳已好几竿头了。起来后,看清楚门口还挂着门联:一颗红心两只手,自力更生样样有。横批是:立足农村。我的眼睛又模糊了,心中滋味连我自己都说不清。
这就是我四十年前的一个冬天,一次值得回味的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