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原来是要来谈鸟的,特别是谈我前天买鸟的经历。我有一大笼小鸟,不晓得叫什么名字的,不过比麻雀小一点。雄的红胸上有白花点。去年冬天为了种种缘故死了几只。我常想再去购几只来凑伴儿。那正是中秋节的那天,全家人都去赴茶会了,只剩下我和我的小女儿在家里。于是我便向她提议,我们还是到城里去买些小鸟吧,她很赞成。
城隍庙鸟市的情形怎样,凡是住在上海的居民都很晓得,用不着我来多说。那里是真爱动物者的天堂,因为那里不但有鸟,也有蛙、白老鼠、松鼠、蟋蟀,背上生着一种水草的乌龟、金鱼;小麻雀、蜈蚣、壁虎以及别种奇形怪状的东西。你该先看那些路中卖蟋蟀的和包围着他们的成群小孩子,然后再去判定中国人到底是不是爱动物的。我走进一家山东人开的鸟店,因为以前已经买过这种鸟,知道价钱,毫无困难地便买了三对。买价两元一角正。
店是在街道转角的地方。笼里大约有四十只那种小鸟,我们讲定了价钱,那人便开始替你拣出三对来。笼里的骚动扬起了一阵灰尘,我便站开点。到他拣鸟拣了一半的时候,已经一大堆人团聚在店前了,街上闲游的人向来如此,也不足怪。等到我付了钱,把那只小笼子提走的时候,我便成为注意的中心和众人妒羡的目标了。空气中弥漫着一层欢乐的骚动。
“那是什么鸟?”一位中年男子问我。
“你去问店里的人。”我说。
“它们可会唱?”另外一个问。
“多少钱买的?”第三个又问。
我随便回答,像一个贵族似地走开了。因为我在中国群众中,是一个可骄傲的有鸟的人,那时有一种什么东西把群众结连起来,一种纯天然的与本能的共通欣喜,使我们发出天下一家的同感,打破陌生人间缄默的壁垒。当然,他们有权利可以问你那些鸟怎样怎样,正如假使我当他们的面前中了航空奖券的头奖,他们也有同样的权利可以问我一样。
于是我便一手抱着我的小女儿,一手提着鸟笼走过去。路上的人都转过身来看。假使我是那婴孩的母亲,我便会相信他们都在称赞我的婴孩了,可是我既然是个男人,所以我晓得,他们是在称赞笼里的鸟,这种鸟可真这么稀罕吗?我自己这私想。不,他们只是普通的爱鸟成癖而已。我跑上一家点心店里去,那时过午不久,时候还早,楼上空着。
“来一碗馄饨。”我说。
“这些是什么鸟?”一个肩上搭着一条手巾的伙计问。
“来一碗馄饨和一碟白切鸡。”我说。
“是,是,是会唱的?”“唱,白切鸡能唱吗?”“是,是,一碗馄饨!——一碟白切鸡!”他向楼下的厨房嚷着,或者不如说是唱着。
“这种是外国鸟。”“是吗?”我只是在敷衍。
“这鸟生在山上,山上,你晓得的,大山上。喂,掌柜,这是什么鸟?”掌柜是一个管帐的。他戴着一副眼镜,和一切记帐的一样,凡是能看书写字的男人,除了铜板洋钱之外,你别想对小孩的玩具或别的什么东西会发生兴趣。可是他一听见有鸟的时候,他不但答应,并且,使我大大的惊异的是他竟移动着脚去找拖鞋了,离开柜台,慢慢地向我的桌子走来。当他走近鸟笼的时候,他那冷酷的脸孔融化了,变成天真而哓舌的,完全和他那相相貌不称。然后他把头仰向天花板,大肚子从短袄下透了出来,发表他的判断。
“这种鸟不会唱的。”他神气活现地批评说。“只是小巧好玩,给小孩子玩玩倒不错。”于是他便回到他高柜台上去,而我不久也吃完了那碗馄饨。
在我回家的路上也是一样。街上的人都弯着身子下去,看我所拿的是什么东西。我走进一家旧书店去。
“你们可有明版书?”“你笼里那些是什么鸟?”中年的店主问。这一问叫三四个顾客都注意到我手里的鸟笼来。这时颇有一番骚动——我是说在笼子外。
“给我看看?”一个小学徒说着,便从我的手里把鸟笼抢过去。
“拿去看个饱吧。”我说,“你们可有明版的书?”可是我再也不是他们注意的目标了,我便自己到书架上去浏览。一本也找不到。我便提了鸟笼走出店来,顿时又变成注意的中心了。街上的人有的向鸟微笑,有的向我微笑,因为我有那些鸟。
后来我在二洋泾桥雇了一辆汽车回来。我记得很清楚,上一次我从城隍庙带着鸟笼回来的时候,车站里的办事员特意走出来看我的鸟。这一次他没有看见,我也不想故意引起他的注意。可是当我踏上汽车的时候,车夫的眼睛看到我手提的小笼子了,果然不出所料,他的脸孔顿时松弛了下来,他当真也变成小孩子似的,正像上次买鸟时候的车夫一样。他对我十分和善,打开话盒,我们谈话谈得很远。到了我家里的时候,他不但养鸟和教鸟唱歌的秘密都告诉了我,并且连云飞汽车公司的全部秘密都说了出来,他们所有车辆的数目,他们所得到的酒资,他整个童年时代的历史,以及他不喜欢结婚的理由。
现在我晓得了,假使我有一天须现身在群情激昂的公众之前,想要消除一群恨我入骨欲得我而甘心的中国民众的怒气的时候,应该怎么办了。我只须提个鸟笼出来,把一只美丽的玉燕,或是一只喜唱的云雀给他们看。你瞧吧,要比救火水龙、催泪弹,或是炸弹的效力还要神速,比德谟士但尼斯(Demoathenes)的一篇演说还要神通广大,而且结果我们都可以大家结拜为把兄弟。
林语堂阿芳
阿芳
我的书僮倒的确是个“童子”,这不但由于等第的关系,也由于生理上的意义。他还是一个童子,然而却是一个能干的童子。我把他从一家烟火店里领出来的时候,他还只十五六岁。在他十八岁时,他的声音的变化使我想起那些在早晨学啼的雄鸡。可是在精神上他依旧是个孩子,他的稚气和他的才能形成了一种破坏家庭纪律的混合物,而我想树立起主人的尊严的企图也因此挫折了。
他很干练;我几乎不能没有他。可是在我的仆役中他却是一个最捣乱,最易健忘,而最不认真的人,在一星期中他打碎了全体仆役半年内打碎的碗、茶杯、酒杯的数目。他在厨房中很受人的重视,而且我们也因为他的才能不由的对他有些赞赏。这也许因为他当仆役有些可惜。从他半夜里斥责打来的电话的态度上,我相信他是可以成为一个富家少爷。他并不读英文,可是他能读(他已有许多事情使我惊异不已),所以我只叫他阿芳,因为这并不是他的名字。
我要说明一下,我究竟为了什么放任阿芳破坏家庭纪律,让他去干我不许旁的仆人干的事情。在他来我家之前,那些修理电铃电灯保险丝,整理抽水马桶的机件,悬挂画镜等事务都要我亲自动手的。自他来了以后,我都让他去弄了。我便可安心的读一下柏拉图的《共和国》,不会再被人喊去装修抽水马桶了。我可安心的写作,不会再听到厨房里喊出“啊哟,自来水龙头漏了。”叫我去修了。我所得到的很足以够得上阿芳手下的损失。他的天才就在于能立刻想法修补各种机件,还在于能想出故事讲给孩子们听,让他们留在园子里不来打扰我。我对他垂爱由于一次偶然的事情。自他第一天到我家后,他便注意到我的打字机。我每天还未起床的时候,他便要花二个钟点来打扫我的卧室,可是我知道他是在窃看着那架他生来首次见到的奇特的机器。在这时刻常会有异声从卧室里传来。打字机终于有一天不动了。
我花了整整两个小时还修理不好。我斥责他的瞎撞,他也并不作答。下午我出去了,可是当我回家时,他安静地对我说:“少爷,机器修好了。”此后,我对他便另眼看待了。
有很多地方我是非他不可的。他能听电话,还能用英语、官话、上海话、安徽话或是厦门话同对方相骂。厦门话外省人是都没有勇气学习或没有运气学成的。我奇怪他如何学得这些英语短句,而读音又是那么的正确。这简直有什么神秘的东西存在于他本身和造物之间。
他说“等一等”时,便说“Waiterminit”,不像一般中国大学生那样念成“Wai—t—a—meenyoo—t”。我叫他去念夜校,并且允许供给他三分之二的学费,可是他不要。我知道他不喜欢上学。
这也部分地说明了我对他宽容的原因。但他给我做了什么呢?我要他去买一罐擦铜油,他去了一个钟头,回来时替自己买了一双新鞋,给我孩子带来了一只蚱蜢,没有擦铜油。他天赋的不分工作和嬉戏。他收拾寝室会花去三个钟点,因为他会做工半停下来假装去收拾一下鸟笼,这又得花去一个钟点,或是下楼去跟新来的洗衣女仆厮混一会。“阿芳,你十八岁了,还不好好作事。”妻这样说。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他打碎了碟子,甩坏了簇新的刀,把盘子丢在地上,让畚箕扫帚横在客室的中央,自己却跑出去捉蚱蜢去了。简直没有一套磁器完整的。当他急忙忙的端送我的早餐时,从厨房里能听到的声音是——砰——碰——哗啦。他从厨子那里接来了替我预备早餐的工作,据我猜想,是为了他高兴烧煎蛋。厨子也允许了他。
厨子是一个二十六岁的寡妇,和你在别处见到的一样的遇蠢丑陋。人有时会被这种人的温柔真挚而感动的。我还记得她喊阿芳名字时的声调。在一个夏天,我半夜里因天气闷热而醒来,听到他房里有私语声。他刚从庭中走入房中,那厨子也跟着他过去了!他们在私语着!我听得很清楚。可是接着便寂静无声。她已走入房中替他整理床铺了。这仅是近乎母爱的接触。后来又新来了一个洗衣的婢女,厨房中的生活又将有什么变化了!新来婢女年纪二十一岁,愉快活泼,而她也喜欢阿芳。厨房中的调笑声不断产生着,工作弄得更糟了。笑声继续增大着,阿芳变成更无心工作了,收拾一间房子要花更多更长的时间。阿芳甚至每天早晨替我擦鞋的事也忘了。我对他说了一次,二次,三次,没有效验。最后我威吓他如果明天再忘记把鞋擦好,并在六时半左右放在我寝室门前,我便要把他辞了。我发了大怒,整天没跟他说话,我企图恢复家庭中的纪律。主人的话是必须遵守的。那天晚上临睡前,我又在那孩子,厨子,和新来婢女面前重申了一次解雇的威胁。大家都好像吓坏了,厨子和新来婢女更是厉害。我相信他以后会遵守我的话了。
第二天早晨,我六时醒来,耐烦地等候着看我命令的效验。在六时二十分时,那新来婢女把鞋子送了来,不是那男孩。我觉得我被骗了。
“我是要阿芳拿的,怎样你拿来了呢?”我问。
“嗄,我正要上楼来,我顺便把它带了上来。”那婢女回答,甜蜜而且温柔。
“那他为什么不拿上来呢?是他叫你拿来的呢?还是你自己要拿来?”“不,不,他没有要我拿。我自己拿来的。”我知道她是在说谎。阿芳还睡着,可是她机敏地替阿芳遮掩,倒多少打动了我的心弦。
所以我便让我的纪律败坏下去,我也不想知道厨房里在做些什么了。
林语堂论石与树
论石与树
现在的事情,真使我莫名其妙。房屋都是造成方形的,整齐成列。道路也是笔直的,并且没树木。我们已不再看见曲径、老屋和花园中的井。城市中即使有两处私人的花园,也不过是具体而微罢了。我们居然已做到将大自然推出我们的生活之外的地步。我们是住在没有屋顶的房子,房屋的尽处即算是屋顶,只要合于实用,便算了事。因此营造匠人也因看得讨厌,而马虎完事。现在的房屋,简直像一个没有耐心的小孩用积木所搭成的房子;在没有加上屋面,尚未完成时,即已觉得讨厌而停工了。大自然的精神已经和现代的文明人脱离。我颇以为人类甚至于已经企图把树木也文明化起来;我们只须看一看大道旁所植的树,株数间隔,何等整齐,还要把它们消一下毒,并且用剪子修整,使它们显出我们人类所认为美丽的形式。
我们现在种花,每每种成圆形,或星形,或字母形。如若当中有一株的枝叶偶尔横叉出齐整之外,我们便视之如西点(West Point)学兵操练时,当中有一个学兵步伐错误一般的可怕,而赶紧要用剪子去剪它下来。凡尔赛所植的树,都是剪成圆锥形,一对一对地极匀称地排列成圆形或长方形,如兵式操中的阵图一般。这就是人类的光荣和权力,如同训练兵丁一般去训练树木的能力。如若一对并植着的树,高矮上略有参差,我们便觉得非剪齐不可,使它不至于扰乱我们的匀称感觉,人类的光荣和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