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日招待所里特别忙，接孩子的任务就落到了成兆伦的肩上。二嫂一般会把成浩一块儿接到奶奶家，至于回不回家那就要看成浩自己了，他几乎是住在成坤家里的。成兆伦背着成玉往回走，经过胡同口的供销社，问：“玉儿，想吃点什么？”
成玉想了半天，“我想吃方便面！”
成兆伦进去买了一包三鲜伊面，回家后给她煮了，那方便面里有一股淡淡的馊味，不知道在柜台里放了多久了。可成玉却吃的欢，那时候在她的脑海里，这就是人间美味。
过了年一开春，成玉终于如愿以偿地进了育红班。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小伙伴，放了学回到家，离家近的小朋友还可以一起玩。
在成玉刚刚懂事的时候，就记得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整日梳着两个辫子，鼻涕哈喇子往下流，见了小姑娘就喊姐姐。她每次喊成玉姐姐的时候，成玉都吓得直往后趔趄，赵明芳听见了就说，“我的傻妹妹，成玉还得喊你声姑呢！你咋能喊她姐姐呢？”
那疯女人哇哇乱叫，像小孩子撒泼一样两脚直跳，指着成玉喊，“姐姐！姐姐！”
赵明芳无奈了，“好好，你愿意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这是西边孟庆林家的大闺女，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子，如今都快三十了还整天在外面疯疯傻傻的。她娘拿她也没有办法，拦也拦不住，又不能拿绳拴着她，就由着她在外面疯。那疯女人还有一个跟成玉一般大的儿子，大家都叫他亮亮，听说是有人欺负了疯女人才生下的他。那孩子长得唇红齿白，真是耐看，可就因为他有一个疯娘，小孩子们都不喜欢跟他玩儿。他也不屑于往孩子堆里凑，也不去上育红班，通常都是一个人蹲在外边，也不知道在玩什么。有时候碰上自己的疯娘在外面撒疯，他就会淡然但坚定地拖着她往回走。他的眼神里从来不会有那种被人嫌弃的惊慌失措和无助羞怯，反而有一种淡定的隔世的感觉，仿佛小小的年纪已经看透了这世态炎凉。
成浩上了小学以后，有了新的伙伴同学，游玩战场终于转到了这边。整天跟个孩子王似的上墙爬屋，掏鸡窝偷鸡蛋，有一次把人家的柴火垛都给烧了，吓得跑去奶奶家躲了一个星期。赵明芳去接他，他死活不回来，硬说警察会抓他，让赵明芳哭笑不得。成玉也越发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瞎跑，看着他们偷了鸡蛋装在身上，一不小心摔倒了，弄得满身都是黏糊糊的蛋清和蛋黄，成玉就会在旁边乐得哈哈大笑。
成玉家后面住着一位孤寡老头，瘦骨嶙峋的，大人私下里议论他时都喊他狗腿子。他在院子里修了一个小水池，里面有不少金鱼，池子上面还有一座小拱桥，乍一看还挺像那么回事。那时候在孩子们的眼里，这简直是人间天堂。进去以后小桥流水，鸟语花香，门的两边还刻着一副对联：千古英雄千古恨，万年史记万年春。
成玉跟在成浩屁股后面进了院子，看见那老头正在摇椅上睡觉，一群猴崽子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往里走，老头眯着眼大喝一声，“又来糟蹋我的鱼和花儿！”
孩子们吓得作鸟兽散，老头一把拉住跑得最慢的成玉，“小姑娘，来！”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儿糖，“给你吃！”
成玉怯怯地接过糖填进嘴里，开始打量这院子，笼子里的小鸟挂在屋檐下面，正在上蹿下跳地欢唱着，水池里的金鱼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五颜六色的光，水池的周围铺的是鹅卵石子，石子路边上种满了红彤彤的鸡冠花。再看看这位仙骨鹤发的老头，成玉不禁怀疑自己走进了仙境，仿佛四周也已仙气缭绕。
老头儿并没有跟她多交谈，依然躺在那儿假寐，成玉盯着他的脸，“你真的是狗腿子吗？”
他猛一下睁开眼，那眼里透出犀利的光，随即淡去，只是冷冷一笑，“你知道什么叫狗腿子吗？老子可不屑于干那种勾当！道不同不相为谋，想当年国民……，算了，说了你也不懂，小丫头出去玩儿吧！不要打扰我睡午觉！”刚迷上的眼睛倏地又睁开，慢悠悠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儿糖，“这个给外面那个傻小子吃！出去吧！”
成玉接过糖，撅着嘴走出了仙境。她走到墙根下蹲着的小男孩面前，伸手递给他，“给你的，傻小子！”
亮亮抬头瞪她，恨恨地地起身跑掉。成玉在心里哈哈一笑，把糖剥开填进自己嘴里，“不吃拉倒！”
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成玉成了这院子里的常客，没事就过来逛逛，每次都会得着老头给的糖果，每次临走前老头总会让她给亮亮带一块儿糖。当然了，所有的糖都进了成玉的嘴里。
后来成玉上了小学，就再没进过那仙境的门，因为那扇门开始整日紧闭，据说老头病的很严重，一直住在医院里。她也再没见过那个疯疯癫癫的傻女人，只听说她有一天半夜犯了羊癫疯口吐白沫而死。几个月后又传出消息，后面那老头也病死了，给他操办后事的竟是孟家。随即那院子里的水池被填平，小桥被铲掉，再没有了鸟语花香，再没有了小桥流水。孟家拿出了老头死前写下的遗嘱和房契，“孟艳艳所生之子萧天亮乃我萧忠军亲生子，我名下的房产归萧天亮继承。以此为证！萧忠军书于某年某月某日。”
这个消息几乎让这小县城炸开了锅，孟家不管世人的闲言碎语，毅然把房子改造一番租给了一家生意人。这件事让成玉懊恼了好一段时间，以后上哪儿再去寻一个这样美妙的人间仙境和那甜丝丝酸溜溜的水果糖？那个傻小子也被老头海外的侄子接走了，留在成玉脑海里的只剩下她每次喊他傻小子时他恨恨地眼神，当那双黝黑的眼睛很多年后又出现在成玉面前时，顿时让她悔恨羞愧！
有一天放了学，成浩给成玉拿回来一个稀罕玩意儿，成玉拿在手里摆弄了半天，“这是个啥呀哥？”成浩嗤嗤一笑，“笨蛋！没见过吧？这叫自动铅笔！你看，这样摁上面，下面就会出来笔芯，就可以拿它写字了！”
成玉试着摁了摁，果然出来了一截黑细的笔芯，“可这笔怎么这么细呢？写字也不舒服！”
成浩又嘿嘿一笑，“这是我同学的，不小心把笔管弄碎了，他不要了，我就拿回来给你稀罕稀罕！”
“哦，嘿嘿，那我们也买一只吧？”成玉说。
“很贵的，娘肯定不会给我们买的！”哥哥非常肯定地说。
赵明芳突然从厨房里探出头，“你俩嘀咕什么呢？过来娘跟你们说一件事！从今天开始，你们要改口叫我‘妈’！记住了吗？”
恩？他俩面面相觑地互看了一眼，同时问：“为什么呀娘？”
“叫妈！因为叫娘太土了，以后会让人笑话的！听妈的没错，以后你俩还会感激我这个英明的决定呢！”赵明芳乐呵呵地说完。
这确实是赵明芳大半辈子所做的最英明的一个决定。在她的一声令下，自此成浩和成玉也迈入了叫妈的行列，当然也没少让成家人明里暗里的笑话。那有什么，社会在进步，人活在这个社会当中就得学会适应它。多少年之后当成浩和成玉上了大学，看见有些依然叫娘的同乡被同学笑话时，他俩都在想：母亲的决定果然英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