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务府的人自然不敢耽搁,下午便着人将那两箱画轴都搬到了储秀宫。
闲来无事,她便让人一幅一幅地打开来看。因着都是出自历代名家之手,奴才们自然都是小心再小心,生怕一个不留意就弄坏了。
等看到那幅北宋范宽的《大漠秋霜图》时,清欢倒是怔了怔,自己执了画去书房。她自幼跟着额娘学画,虽不甚有天赋,可也算勤奋,只是这么多年贪玩,未免手下生疏,描摹了几幅都不尽人意。
“手腕的力量小了。”屋里突兀地响起一声,她吓了一跳,手腕一抖,一笔便斜拉里地画了出去,横亘在白宣上。
她负气地将笔一搁,“你进来怎么也不出声?吓人家一跳。”
“你难得肯用功,我怎好扰你?”
皇帝只穿着寻常的月白九龙云纹袍,倒没了往日的不怒自威,负手款款进屋,整个人长身玉立,气质温润,一眼看去,倒像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
清欢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不练,小时候的那一番功夫,看来是废了,到底辜负了额娘。”
皇上进屋,随手捡起她扔在地上的一幅画端详着,不禁微微皱眉,旋即又柔和地笑道:“其实意境和笔法倒也还算过得去,只是久而失练,控制不好腕力。”
他搁下画,走到案前执笔重新舔了墨递给她,她不动声色地接过,正要重新上手,没想到他却突然绕到她身后去,握住她执笔的那只手。
呼吸间弥漫着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她不知为什么突然就失了力气,连手也不争气地开始颤抖。
笔锋在白宣上游刃有余地游走,她不经意抬眼,看到他的手就附在自己手上,指尖修长,骨节分明,他的掌心温厚,唯有拇指上一枚碧玉扳指硌在手背,冰凉冰凉。
她想起曾经在木兰围场,他也是这么教她射箭的。屋里的宫女不知什么时候全都退了出去,连云珠也不见了,只剩他们两人,连彼此的呼吸都觉是雷霆万钧。
?“要专心。”他的声音低低的,仿佛是察觉到了她的失神。其实她连笔杆都显些要握不住。其实他的力量并不大,可她却只能乖乖地跟着他。
一笔画完,他才放开手,她终于松了口气,他却只低头端详着画,笑道:“这下就好多了。你的腕力太轻,会显得笔法绵软无力,又怎能画出大漠的苍凉壮观呢?其实你大可多画些花草虫鱼,朕挑出的那些画中,不就有很多南宋时期的花鸟画吗?你从小跟着姑姑学画工笔,是最适合不过了。”
他看似随口说说,实则话中有话。清欢搁下笔,只不做声。
皇帝沉默片刻,才说道:“朕今日已经下旨,五妹此时怕是已经动身了。”
她呼吸不由一滞,只觉得一颗心砰砰直跳,仿佛有一只拳头使劲在胸口锤着。
他分明是在试探她,如果她不说什么,那就是已经默认,默认五姐回来,默认答应了他的条件。
可是她还能说什么,她什么也不能说,这是她好容易才得来的机会。他设好的陷阱,只等她一头扎进。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陷阱,她一定会心甘情愿地跳进来,他就是咬定了她这一点,所以才会这么气定神闲只等她上钩。
从小到大只要她不想做的事,从来没有人能迫她,可能就像云珠说的那样,她自己心里其实是愿意的吧。愿意放下过去,放下所有。
皇帝见她螓首微垂,有几绺额发轻轻拂在眉间,她低头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她髻上簪着小小的一排紫薇,刚刚扶着她画画的时候,他只闻到一阵幽幽的花香,还以为是她宫中换了香料,却不曾想她鬓间竟簪着紫薇。
调理了这么久,她脸色是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其实她以前是圆圆的苹果脸,带着粉脆粉脆的光泽,如今倒清减了不少,却更显秀丽。因着今日并未让人通传,她只穿着常服面圣,倒让他想起以前与她在一起的日子。如今每每见她,都是盛装华服,云鬓花颜,倒让他觉得陌生。
他见她再不说话,脸颊却渐渐浮上一层红晕,像是初夏的朝霞,淡淡地晕染开来。他不禁笑出了声,只是上前一步缓缓拥住她。
清欢一愣,只挣了一下没有挣开,便任由他去了。
“朕是该好好安抚安抚五妹,她这回可是立了大功。”
她把脸埋在他胸前,听他声音朗朗,欢喜得就像小孩子一样。她却闭了闭眼,不知为何觉得心酸。
“朕已经让人在给你挑选封号了,你自己可有什么中意的字?”
“还是等五姐走了吧。”清欢道,“我想还是以六格格的身份见她。”
“你还是不要再见她了。”皇帝一手抚在她背上,那样子就像是捧着一件珍宝。
清欢觉得好笑,抬头看他:“我们都多大了,你以为我们两个还会一见面就打架?”
皇帝垂眸略略思忖,半晌才轻轻笑道:“也好。”
正在这时,云珠推了门进来,见他们两人姿势暧昧,忙脸一红就要退出去,却被清欢叫住:“什么事?”
“奴婢是想问格格,何时传膳……”
平日里清欢从不留皇帝在储秀宫用膳,皇帝正要叫小路子起驾回宫,清欢却嗔道:“来都来了,就留下吃吧。反正都是御膳房的菜,在哪儿吃还不都一样。”
皇帝微微一笑,心里极是高兴,吩咐道:“传膳吧。”
云珠答应着去了,小魏子正候在外面,见云珠吩咐传膳,却不见皇帝出来,便不由得摸了摸脑门儿:“今儿倒真是稀奇。”
云珠在他帽檐上敲了一记:“胡说八道什么。”可她心里是真替格格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