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相当威严的老人。
季望舒迈进书房看到陆老太爷之后第一眼的感觉是威严，沉下心来却又觉得眼前的老人给人一种时光沉淀的睿智，似乎在他面前，你心中所思所虑无所遁形一般。
在季望舒打量陆老太爷的同时，陆老太爷也仔细打量着站在他面前态度从容淡定的外孙女，这些年来，关于这个外孙女，他所听到的都是不好的传闻，如今人活生生的站在他前面，单凭这份面对他都能挺胸抬头从容淡定的态度，陆老太爷便知传闻有误，又若者——那有误的传闻是眼前这个小女子故意所为？
“可会识字？”突兀的，陆老太爷问。
季望舒点头，“略识。”
她此番前来陆府，是希望获得陆府的支持，即便是丁点微枝的态度，也好过陆府从前不闻不问的态度，既然想要获得陆府对她的支持，就不能藏拙，只有把她最好的一面展示出来给陆老太爷看，陆老太爷才会觉得她有被支持的价值。
“平日里都学些什么？可是会写？”听得季望舒毫不犹豫的承认识字，陆老太爷心中却是暗自讶然，据他得到的消息，季青城那混账东西可从来没有管过这个女儿，至于那叶氏，更加不会善待这个继女，她是怎么学会识字的？
陆老太爷眼中的讶然虽然一闪而逝，却没能瞒过季望舒的眼，她唇角微微一抿，很好，至少陆老太爷对她已经有了兴趣，这是一桩好事。
心中微微措词，她不答反问：“外祖父可是要听实话？”
她这一问让陆老太爷眼中的兴致立时盎然，藏了笑意道：“自然要听实话。”
“外祖父要听实话，望舒自然也要如实禀报，只是在望舒禀报之前，还望外祖您听后莫要生气怨责望舒。”悠悠的，季望舒平静的看着陆老太爷，眼中并无晚辈对长辈的恭谨和敬畏，有的，只是一片淡然。
便是他四个儿子中最为桀骜的小儿子陆江舟，像她这般大时，面对他这个父亲也不能像她这般淡定从容，陆老太爷心中一时思绪纷扰，却不忘点头：“只要你如实说，我便不会责怪你。”
季望舒淡淡而笑，那淡若春风中夹着淡淡嘲讽的笑容让陆老太爷心中没来由的一惊，却听她的声音宛若春天的柳絮一般拂向人心，“外祖您应当知道，这些年来望舒是在夹缝之中求生存，既然以堂堂靖安侯府嫡女、三朝帝师陆府外孙女的身份也不得不忍辱负重求生存，自也不可能像簪缨世家女一般学那《女诫》等诸如此类的书，望舒学的，自是以教导望舒怎样自保怎样生存的书，望舒平日里只要不挨打，时间倒也很是充足，闲暇便照着玄天真的《修行贴》练习，时间长了倒也会了。”
她的话太过直白，相当于是指着陆老太爷的鼻子斥责陆府人对这些年不闻不问的态度，陆老太爷的脸稍稍阴沉，却又无可辩解，正自塞心之时，季望舒又道：“外祖大可不必生气，这些年来，望舒心中并无怨恨，如今这般，也不过是实话实说。”
这话看着是替她自己辩解，方那那番言词并不是在指责长辈，实际上却是又狠狠给了陆府一拳，陆府人对她这个嫡亲的外孙女不闻不问，由着她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她这个外孙子对陆府都没有怨词，你陆府人又有何颜面生气？
一时间，陆老太爷只觉得眼前这个小女子不单生就了一张伶牙俐齿，于揣摩人心一面也端的是厉害之极。
思绪虽是万千，但很快陆老太爷便收敛好，看着季望舒一脸肃穆的问：“丫头，这些年来，你心中当真不怨外祖？不怨你几个舅舅？”
“祖父可还是要听实话？”
季望舒挑眉，依然平静无波的小脸让陆老太爷有瞬息的迷茫，这些年来对她不闻不问，究竟是对还是错？
“我是你外祖父，不管问你什么，外祖父都只想听实话。”明知从这小丫头嘴里嘣出来的实话很不中听，陆老太爷却对眼前这个他鲜少关心的外孙女有了一种莫名的好奇。
季望舒微微抿唇，“外祖父既然要听实话，那望舒也会依实述说心中所感，这些年来，望舒心中从不曾有所期盼，自然不会有所失望，既无期盼和失望，又何来的怨责？”
无所盼便无所失，无所失又何来怨。
简短两句话，已将陆府划分为陌路人，既然是陌路人，她的生死困苦，又于陌路人何干？
陆老太爷因着这简单的两句话而份外的沉重，眼前的小女子脸色从容不喜不悲，她淡然的眼神在告诉他，她只是在述说一件事实，没有嘲讽，没有不甘，亦没有埋怨，却也正是这种态度，才让陆老太爷觉得这简短的两句话犹如大山一般沉甸甸的压在他心坎上，让他喘不过气。
如果她哭泣闹腾，埋怨陆府这些年对她的不闻不问，埋怨这些年她孤立无援陆府却不曾伸出援手，陆老太爷倒会轻松许多，这般不喜不悲的态度，让久经世事的陆老太爷也忍不住有些脸红。
许是看出陆老太爷眼中的狼狈，季望舒忽尔浅浅一笑，“外祖父，望舒这些年来照着修行贴练习，却不知是否正确，不若望舒班门弄斧写上几字，请外祖父不吝指教？”
她主动替他解围，陆老太爷自是高兴的，遂点头，指着桌上的墨砚道：“如此甚好，你且去试试。”
季望舒行至书桌前，因个子委实过于矮小，陆老太爷便将她抱至桌前的黄花梨木椅上，她提起狼毫，蘸饱了墨汁，抬起右手，深吸一口气，然后一挥而就。
待她放下狼毫，陆老太爷定睛望过去，只见干净洁白的宣纸上只有龙飞凤舞的四个字：韬光养晦。
而让陆老太爷震惊的不仅仅只是这四个字所蕴藏的深远意义，更让陆老太爷震惊的是那笔走龙蛇，力透纸背的字体，若非亲眼所见，他当真不能相信这只是出自一个不过九岁之龄的闺阁女子之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