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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封电报(2)

这个问题又太具体了,我一下子被逼到了墙角,不得不面对现实。是啊,我爱她吗?以前我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我对她有好感是毋庸置疑的,但这是爱情吗?我一直强调的是客观的障碍,那么主观上呢,我爱她吗?如果说在收到武婕的第一封信时,我对岚的感情还不是爱,那么现在呢?在得知她烧了日记,受了许多苦后,那两天我不也是饱受折磨吗?我的心不也在疼痛吗?难道说我真的不爱她吗?不,我不敢再这样说,这是不真实的。

我对岚是那么怜惜,我想好好安慰她,好好疼她,抚平她心灵的创伤,让她重新容光焕发……

这难道不是爱吗?

我想亲吻她忧愁的面孔,在她的脸上吻出幸福的欢笑,我想紧紧拥抱她,让她在我怀中感受到安全和力量……

这难道不是爱情吗?

我向武婕承认我爱岚,但是——武婕不要听“但是”后边的,她需要的只是前边的,她兴奋地说有这些就够了,这就够了。她把爱情理解得很简单,很纯粹,在她的头脑中,大概以为有了爱情就可以无往而不胜吧。

看着她满面放光的神情,我还能说什么呢。

接着,她向我介绍岚如何如何优秀,第一封信中涉及的内容她又重述一遍,不但无一遗漏,而且更为详细。然后她又开始复述第二封信,一边复述,一边指责我,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我想她是对的,她有权这样做。我洗耳恭听,但听着听着,我的思想跑到了别处,我在遐想着爱情:岚处在一片彩云中,头上罩着光环,脸上漾着笑容,被一群喜鹊簇拥着……

我不记得那天武婕还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她的结束语是这样:

“我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别介意我说话的方式,我都是为你们好,你们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啊!”

如今回想起来,那天我之所以没有说出“但是”后边的话完全是一种怯懦和犹豫的表现,一则我不敢作出决断,怕伤害岚;二则我不知道该作出什么样的决断,我发现我已经爱上了她,正如我对武婕所说的,可我害怕面对爱情。那时我刚刚了结与璇的情感纠葛,我的心被冰冻着,还没有融化。另外,潜意识中大概有这样一种很自私的想法吧,即让这件事处于不确定状态,以便自己有更多的时间来思考和作出决定。

此外,武婕之所以不愿意听“但是”后边的话,是因为她清楚我要说什么,她想以此来对我施加影响,并暗示我该怎么做。可谓用心良苦。

武婕很快向岚传递了片面的信息,这信息中肯定不会包括“但是”这层意思,甚至连这两个字都不会出现。这从后边事态的发展中不难推断出来。

周一的时候,我看到岚的神采与前些日子迥然不同,她的脸上又有了光芒,与我相遇的时候,她的面颊上会不易察觉地飞起两朵羞涩的红云,眉目间流露出嗔怪的神情,然后头一勾从我身边走过去,这时她走路的姿势有点像璇。

我们虽然没说话,但并不等于没有交流,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不经意的一瞥、盛饭时站立的位置、无声的谦让,等等,都如同含蓄的对话,看似无意,却有着丰富的潜台词。但总不能一直这样吧,我倒没什么,可是岚呢,她难道不需要一个确定的东西吗?

事情会如何进展呢?

接下来,我见识了女孩不凡的智慧。这要从喝水问题说起,工作组和老师们喝的开水都是由伙上提供,我们将热水瓶放厨房里,做饭的老李烧一大锅开水,把一个个热水瓶灌满,大家各自去提回就是。热水瓶虽然都差不多,但各个上面都写有名字,从来没有提错过。可是周三晚上我们工作组提回来的几个热水瓶里有一个写着岚的名字,这时厨房里已经没有热水瓶了,显然我们的热水瓶被别人提走了。我马上猜出是怎么回事。肯定是这个老师提错了,我说,我去把热水瓶换回来。

女孩可爱的小小伎俩,我想,真是天衣无缝,既制造了约会的借口,又不失矜持,亏她想得出来。

我敲响她的房门时,心中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既激动又紧张,不知如何是好。我该如何面对她的爱情呢?

她打开门,请我进屋。她知道我要来,而且在等着,尽管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她看上去还是比我更紧张,有些手足无措。我把热水瓶往高处提提,说,“这是你的热水瓶,我们拎错了。”她接过热水瓶,放到桌上。在她桌上已经有一个热水瓶了,正是我们工作组的。两个热水瓶紧挨在一起,若在平时我不会注意这个细节,此时我却想到了“亲密”这个词。我想,我们不正如两个热水瓶吗,外表冷静,内里滚热。她请我坐下。于是我坐到了她的椅子上,她则坐到了床上。我们说什么呢?我不知道,她也不知道。我感到我们之间的空气是紧张的,像一根绷紧的丝线,上边挂着兴奋和不安。这时候,时间仿佛不流动了一般,它之所以停滞就是为了让我们难堪。如今回忆起来,觉得时间是存在于我们之间的第三者,它横在我们中间,像一个爱搞恶作剧的人那样盯着我们的尴尬。她的房间布置得很雅致,简洁、整齐、温暖,窗台上有一个花瓶,花瓶里有一束洁白的马蹄莲。看到鲜花,我马上闻到了空气中的清香。在农村只有野外才有鲜花,室内几乎看不到。马蹄莲更是稀罕之物。我想她大概是星期天从城里带过来的吧。她低着头,好像是在心里找寻词语或勇气。有几次她抬起头来看着我,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她的样子楚楚动人,我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把她揽在怀里肆无忌惮地吻她,她柔软的唇和闪着光芒的眸子是世间最神圣之物,如果我当时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我就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去做。后来,在她给我写的第二封信中,她谈到了她当时的想法,她说我离她那么近,她沉浸在爱的感觉中,无法呼吸,她有一种快要死去般的窒息感,她甚至感到了自己的身体正在僵硬,她多么希望我能够采取主动,拉住她的手,或者抱抱她,轻轻抚摸她,让她放松,让她柔软,让她活过来。她甚至说那时我做什么都可以,她都会答应。她没有任何拒绝的力气。那天我感受到这些了吗?应该说有那么一点儿,我头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但一闪即逝,因为我被吓住了。我有点晕眩。我失去了时间概念,我突然意识到我来调换一个热水瓶用这么长时间,我的同事们会感到奇怪的。我说我该回去了,站起来拎上属于我们工作组的热水瓶,我没有立即跨出门,我站在门口等着她说一句告别的话。她说:“武婕都给我说了。”语气急促而羞涩,显然这句话憋了很久,说出来之后她舒了一口气。她没说武婕给她说了什么,她认为我知道,我也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知道,我猜得出来,于是我点点头。我在门后犹豫了一秒钟,我等着她扑上来拥抱我一下,就像我在门后拥抱璇那样。由于手中拎着热水瓶行动不便,我想,我会像根僵硬的柱子任她拥抱。我看到她站了起来,走了过来,可是她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又站住了,她没有拥抱我,更没有吻我。我看出来她想这样做,也打算这样做,但中途改变了主意。我有点失落,就那么一点点儿,不是很多。我头脑中更多的是一种幸福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步履轻盈,我好像腾出地面一尺许,脚不点地,飞着回去了。

说到这里该停顿一下了,我要喘口气,另外,我不能再用这种语调往下说了,我要换一种语气。

接下来的故事中,你们会看到一个非常自私、非常怯懦的灵魂。我不能也不想找借口为自己开脱,那样做无疑是再次伤害岚。许多年过去了,我歉疚的心一直不得安宁,我无法弥补自己曾经对她的伤害,在此只有送上我诚挚的祝愿了,祝愿她平安、幸福,直到永远!

自从那天晚上似是而非的约会之后,我发现有两股相反的力量在我身上角力。如果说心是主宰情感的,头脑是主宰理智的,那么角力的双方就是心和头脑。

心说:我要去爱,我要去爱!头脑说:不,不,你不能这样!心说:这正是我所追求的伟大无私的爱情;头脑说:你生活在现实中,你最好现实一点儿;心说:爱情至上,我不能让任何东西凌驾于爱情之上;头脑说:得了吧,这只是一时冲动,冲动过后你会后悔的;心说:放弃爱情是可耻的;头脑说:一意孤行,后患无穷……

头脑反对心的理由如下:一、两地分居,相聚一次都困难;二、清华毕业的高材生找一个乡村小学教师,会被人笑话的;三、作为工作组成员,和当地姑娘谈恋爱影响不好;四、她是一个普通的姑娘,爱情让你夸大了她的优点,其实你爱的是自己心里塑造的人,是一个幻觉……

争论的结果,头脑占了上风。

两天后,我就借休假之机逃回了南阳。回到城市,看着满街的红男绿女,好像每个人都生活得有滋有味,只有我一个人被爱情所困扰。那是一个理想破灭的年代,我分配得不好,大学里学的东西一点也用不上,在爱情上,我也遭受了挫折,我还追求什么呢?一种消极的东西像毒素一样已经侵入我的肌体。我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理性,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冷酷无情。

见到岚的时候,我已决定要给她一个答案,尽管她也期待一个答案,可这个答案与她所期待的答案正相反,我估计她难以接受,而我也很难说得出口。再者,面对一个活生生的人时,理性并不像它在辩论时那么强大。你看,她站得离我这么近,我们快贴到一起了,她吹到我脸上的热气让我心猿意马,她的灼灼目光让我燃烧……

此时此刻,我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说让理性和答案统统见鬼去吧,岚,我爱你!

我伸手把她揽在怀里,紧紧地拥抱着她,她的身体多么柔软啊,让人想到新弹出来的棉花;她像小鹿一样拼命往我怀里拱,好像在寻找一个既温暖又安全的窝;她送上灼热的唇,我啜饮美酒般地贪婪地吮吸着;她的嘴唇又厚又柔软,让人迷醉;我抚摸着她剪短的头发,生硬的发梢显得很有个性;我抚摸她裸露出来的脖颈,在夜晚她的颈项是那样的白,那样的高贵,如同完美的象牙,但比象牙柔软和温暖,我亲吻着,用鼻子和嘴唇在上面永不满足地蹭来蹭去;我感到她的乳房被身体挤压着,有些变形;我腾出一只手,隔着衣服握住乳房,乳房在手下膨胀起来,要挣脱控制,我便轻轻揉着它,安抚它,安抚罢这一个,安抚那一个……

这是人生最美妙的时刻,我陶醉其中,忘却世间一切。

如今,隔着遥远的时光往回看,我能像审视第三者那样审视过去的我,也有许多批判和谴责的话想往那个马洛头上倾倒。但我很清楚,即使时光倒流,一切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我还会犯同样的错误,还会走同样的路。这是宿命。

那天的缱绻是永难忘怀的,她在我怀中呻吟、呢喃、撒娇,不断地嘟囔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也回应了同样的话,她说她给我寄了三封信,我说我没有收到,她说我不可能这么快就收到的,因为她来南阳之前才寄出的,至少要两到三天才能到我手里,我问她信里都写了什么,她说能有什么,除了爱还是爱呗,我想也是,当初我曾经一天之内给璇写了六封信,都写了些什么呢,还不全是表达爱情的话吗?一个人在那种状态是很有灵感的,能够翻来覆去地表达那层意思,既不重复也不枯燥,至少自己不觉得枯燥,我后来读到了岚的这三封信,信是同一天收到的,果如她所言,除了爱还是爱,其中一封信中还夹了几朵小花,那是她在河边采的,小花已经失去水分变干了,但还散发出一缕缕清香,读信的时候我的心仿佛被她的小手揉着,舒服和不舒服混在一起,还有疼痛,很难说清那种滋味,我一个人悄悄到河边坐了很长时间,在那儿发呆、流泪,这是后话。还说那天晚上的事,我们说了那么多相爱的话,这些话像糖稀一样甜,像糖稀一样软,也像糖稀一样黏,因温度高而融化黏合在一起,其实我们紧紧拥抱的身体也渴望融化黏合,情欲在我们身体内膨胀,我们都快要爆炸了一般,但当她说娶我吧,我会是一个好妻子的,我感到我的心离我而去,胸腔里空荡荡的,我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毫无感情的人,变成了一个冷血动物,我没有拐弯抹角,而是直接对她说这不可能,我们之间的爱情注定没有结果,我没有欺骗她,我至今也不知道这种残忍的坦率是否值得肯定,接下来的对话更加残忍,她说:那我怎么办?我怎么办?没有你我怎么活下去?”我的舌头已非我所能管辖,它是那么没有人性,它说:时间会将我的影子从你的生活中抹去,把一切都交给时间吧!”她松开紧紧抓着我胳膊的手,说:不,要么去死,要么永不嫁人,我别无选择!”我如同棋盘上的卒子不能后退,我必须铁石心肠,决不能被她的眼泪和誓言打动,事实也正是如此,我不为所动;她看我不会回心转意,就摇摇晃晃地走了,像喝醉了酒一般东倒西歪,这大概是她有生以来遭受的最可怕的打击,她难以承受;时间会改变一切的,相信我!”这时我感到在她背后说话的不是我,而是一个畜生;很快她的身影就被黑暗吞噬了,我看不到她,她消失了;岚——”我深情地呼唤她,想追上去,可是我的脚却像插在地里的木桩一样纹丝不动……

梅溪河无声地流淌着,对发生在它身边的事熟视无睹,人间的悲欢离合它见得太多了,早就见怪不怪,麻木了。路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漠然地看着我,有些昏昏然。我心乱如麻,六神无主,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既虚妄又悲凉,既可怜又可恨,孤独无助,欲哭无泪。我踏着斑驳的光影,独自在河边行走。那时我非常空虚,我爱的姑娘离我而去,爱我的姑娘也离我而去,我到底要什么呢?

我对自己很不满,我厌恶来自于头脑的过于清醒的理智,也讨厌来自于心的软弱的情感,这些我一概不要,可是我到底要什么呢?我不知道。既然胸腔里已经空荡荡了,索性让头脑也空荡荡吧,这时候该到来的自然会到来,生活自有其逻辑。

接下来的故事看上去过于巧合,我承认这一点,而且我一点儿也不想为其辩护,如果你认为这是我编造的一个故事,那么我要恭喜你,你具有一双慧眼,你洞悉小说的秘密;如果你信以为真,我同样要恭喜你,因为你有一双读小说的眼睛,你会从小说中得到快乐。

巧合无处不在,你无法回避。譬如桃子的出现。

这个高大丰满的姑娘像一匹肥硕的母马,健壮,充满活力,性欲旺盛,她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有一对饱满的乳房,你永远无法用漂亮或不漂亮这样的词语来形容她,她拒绝定义,我一会儿觉得她很漂亮,一会儿又觉得她有些难看,一会儿我迷恋她,一会儿我又想离她而去。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迎面向我走来时,我头脑中出现的是一匹毛色锃亮、浑身散发着热气的母马,她喷着鼻息,气宇轩昂地朝我走过来,我往旁边给她让道,我甚至能听到马蹄轻叩地面的声音,这给我以错觉,让我在第一时间没认出她来。

她是我生活之外的一个姑娘,此前我们仅见过一次面。那是在一个同学的婚礼上,我们碰巧坐在一起,她说她会看手相,让我伸出左手,我很好奇,就把手伸给了她,她攥住我的手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开始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胡诌起来,说得驴头不对马嘴,引得一桌人大笑不止,看得出来她是在拿我开涮,恰好那天我心情不错,所以不但没有生气,还和他们一起大笑。散席的时候,她很放肆地看着我,用暧昧的语气说:咱们还会再见面的。”我想,在这个小城想不碰面恐怕都难。这不,我们又碰面了。

我虽然没认出她来,她却张口就喊出了我的名字。

我有些恍惚,但那只是一刹那间的事,很快我就把她认出来了,我说:“你给我看过手相,”她说: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钻哪儿去了?”我说我下乡了,她噢了一声,问我过得怎么样,我说还行,她说看得出来;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她叫什么名字呢,我印象中她的名字很好记的,可是这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于是我就竭力掩饰这一点;我问她过得怎么样,她说和上次见面时一样,我不记得上次谈论过她的生活和景况;我不知道她干什么工作,单位在哪里,这些最基本的东西对我来说都是空白,其他情况更是两眼一抹黑。她到底叫什么名字呢?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我们聊得很好,但怎样自然而然地打听一个姑娘的名字而又不让她有所觉察对我来说是个难题;我没想到她这时突然问了一个让我摸不着头脑的问题,她说:你是不是认错人啦?”这个问题吓我一跳,有一瞬间我的思维像短路了一般,头脑一片空白。我很没底气地说:怎么会呢?”那你说我叫什么名字?”她抛出了杀手锏,她说,你说出来我听听。”我急中生智,支吾道:“你的名字就在我舌尖上,你一激,我竟然,竟然……”她哈哈大笑起来,比第一次在酒桌上她捉弄我时笑得更厉害,她的腰弯了九十度,好像在给我鞠躬。

笑过之后,她边擦眼泪边说出自己的名字——桃子,她说,这次你可要记好,否则我会伤心的。

桃子,桃子,这么好记的名字我竟然没记住,活该被她捉弄。

桃子对我这么晚在外溜达感到惊讶,她说:你该不会是来找我的吧?”

这个问题让我有些尴尬,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和她打哈哈。

她却毫不在意,她说她就住在附近,邀请我到她那儿去做客。当然,她没说得这么直白,她说:上次你说你爱好什么来着?”我上次说过吗?好像根本没涉及这个话题,我记得很清楚,看来她又在耍花枪了,她说:“好像是爱好看书吧?”

她猜得不错,我的确爱好看书,我承认;她诡谲地说:我有几本好书,你要不要看?”我问她是什么好书,她说:不告诉你,你去一看就知道了。”我问她这算不算正式邀请,她说:你说呢?”今天?现在?她说:怎么,害怕了?”我当然不是害怕,只是这么晚了,方便吗?她说:“我一个人住一个院子。”说罢,她就转身朝前走了,我只好跟上。

我们沿梅溪河走一段就转到了中州路上,路上行人很少,路灯也暗,再者,路两旁的法国梧桐长得非常高大浓密,完全遮蔽了上面的天空,不少路灯夹在法国梧桐的缝隙里,光线大部分被梧桐树的枝叶遮挡住了,使道路显得更加幽暗。整个城市都沉睡了,夜晚很安静。她走在我身边,我似乎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充满情欲的热乎乎的气息,她让我想入非非,我本能地知道将有什么事在等着我,可我毫无经验,不知道我该做什么。我觉得自己是个傻瓜,至少在男女之事上如此。我以为很快就会到她的住处,可是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还是没到,我不断地问还有多远,她则不断地说快到了快到了,后来我有些忐忑不安,心想她说住在“附近”,可我们已经穿越了半个城市怎么还没到呢?

如今回想起来,那天道路之曲折漫长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路越走越窄,再后来就进入了一片迷宫似的住宅区,一排排二层小楼仿佛是同一个模子铸的,全都一样,每家一个小院,院门一律安装的是那个时代的防盗铁门,这种防盗门的突出特点是:大门的主锁在门内,要打开大门,必须先打开门上的一个小窗(小窗加有暗锁),手从小窗伸到门里,才能打开主锁。住宅区没有路灯,各家各户也都熄灯睡觉了,窗子全是黑的。这片住宅区不知是怎么规划的,小巷又多又曲折,拐来拐去的,拐得我不辨东南西北。不要说是没有星星月亮的晚上,就是白天我走进来也一样转向。

我们蹑手蹑脚的,尽量不弄出声音,如同两个幽灵;尽管如此,还是惊动了某个院子里的一条狗,狗汪汪叫起来,声音特别凶恶,特别响亮,吓了我一跳。我当时的感觉像是做贼被发现了一般,我想狗叫声肯定惊醒了许多人,接着会是一片开窗声,每个窗子后面都有一双或几双窥视的眼睛。他们看到半夜一男一女在一起,会怎么想呢?可是我并没听到开窗声,大概他们对狗叫都习以为常了,见怪不怪。那年头城市不许养狗,有关部门还专门成立了打狗队,到处巡逻,见狗就捕杀,不少人都把狗送到了乡下亲戚家,这种时候还有人如此明目张胆地养狗,真是让人感到奇怪。她在有狗的那个院子门口停下来,说,到了。狗叫声使我感到恐惧,从声音中就能听出来,这不是一般的狗,而是狼狗。我青春期的欲望此时被狗叫声吓得无影无踪了,我想打退堂鼓,可是不知道怎样向她开口,我不能在一个女孩面前表现得太差,那样会被她瞧不起的。好在她很从容,她一点儿也不怕狼狗,她隔着门说:旦旦,别叫,是我!”狼狗听到她的声音果然不叫了,换成了讨好似的呜呜声。桃子用钥匙打开门上的小窗,把手伸进去,用钥匙打开里边的大锁,将门打开。门刚闪开一条缝,狼狗就挤了出来,亲她的手,让她抚摸。她拍拍狼狗的头,狼狗温顺得像个小孩。我因害怕狼狗,站得比较远。她叫我过去,我不敢,我让她把狼狗拴好。她拉住狗脖子上的项圈,说:没事的,你把手伸过来让它闻闻就行了,它不会咬你。”我硬着头皮过去,战战兢兢把手伸给它,让它嗅了嗅,它开始时对我还算友好,当我要跨进大门时,它朝我吠叫起来,仿佛我侵犯了它的领地。桃子紧紧抓住它的项圈,不让它扑向我。桃子训它,甚至威胁不给它喂食,都没太明显的作用,为此,不得不给它拴上铁链子。作为补偿,桃子从冰箱里拿出两根肉骨头扔给它,又给它倒了一点狗食。桃子帮狼狗开脱,说它是饿的,平时没有这样不听话过。狼狗啃起肉骨头时,我绷紧的神经才稍稍有所放松,一颗悬到嗓门的心才稍稍往下落了落。

我猜测这个夜晚将要发生点什么事,可我不知道这件事如何发生。我非常胆怯,再加上受到狼狗的惊吓,我几乎不敢存什么非分之想了。再看看桃子,我看不出她身上有任何情欲的迹象,她对我像对待一个姐妹一样,心情平静,行动自然。你看,她此时关心的并不是情欲,而是肚子,她说她饿了,问我饿不饿,我说有点,于是她开始张罗着煮方便面。煮好后,她端着锅,我拿着碗筷,上到二楼。二楼共三间房子,最里边的一间是属于她的,我们就在她的房间里吃饭。吃饭中间我弄清了两个问题,一是关于这个房子的,我想知道现在房子里是否住有其他人,因为大多房间都关着门窗,黑灯瞎火的,不知道里边是否睡有人;她说房子是一个亲戚的,亲戚外出,她帮着照看房子和狗,她又说这条狗是有证的,打狗队不能打;最后她明白了我的意思,说:你放心吧,现在这里只有你和我,没有其他人,夜里也不会有人来的。”二是关于书的,她邀请我来是要让我看几本好书,可我扫视一下她的房间,没见哪儿放有书;我问她书在哪儿,她说先吃饭吧;她可能认为我不解风情,不明白书只是一个幌子,三更半夜了还提如此煞风景的问题;后来我没再提书的事,她也没再提。其实,我何尝不知道书只是一个幌子,但我那时比较紧张,不知道如何拉近两个人的距离,我原本以为两个人在一起会有一些亲昵的语言和动作,可是我们之间没有,连一点儿暧昧都没有,我们像是两个无性别的人,这种情况下,我才愚蠢地提到书,我的潜台词是:你叫我来既然没别的,那就把你说的好书拿出来吧。我这个问题多多少少影响了她的情绪,她有些不高兴,我看得出来。她没吃多少就不吃了,将剩饭端下去喂狗。收拾了锅碗之后,她说:我睡这屋,你睡外边那个大房间。”

得,我想,不会有什么节目了。我有些失望,但没表现出来。

她将我领进大房间,拉开电灯。所谓的大房间其实是两间房,中间没有隔墙,大间里放着一张硕大无比的床,睡下十个人没一点儿问题。床上放着好几床被子,都叠得很整齐。我问她平时谁在这儿住,她说是几个女孩(至于这几个女孩为什么那天不在,我似乎是问了,她也回答了,但我如今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她抻开一床被子,被子很干净,隐隐散发着少女的体香。她问我这个床睡不睡得下我,我说足够了。她说厕所在楼下,又说,如果我夜里不想下楼,二楼前边有一个一间房大小的平台,上面种有许多花,我可以在那儿解决问题。我去了一趟厕所回来,她已将热水准备好了,我们分别洗了脚。该睡觉了。她忽然征求意见般地对我说:我也睡这屋,好吗?”她说得很自然,语气也没什么变化,好像我们之间不存在性别差异似的。

我虽然内心欢喜,但说话的语气和她一样平静,我只说了一个字说:好。我之所以如此,并不是有什么心计,而是胆怯使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女孩总让我感到难以捉摸,你永远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你也不知道她说的话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开玩笑的。此前我从未和女孩单独在一起过,对我来说,女孩的肉体是一个巨大的秘密,这秘密压迫得我透不过气来。

她又抻开一床被子,看来要一人一个被窝了。两个人在一起,也许只是说说话吧,然后就各睡各的。不要再往那方面去想了,我对自己说,她虽然看上去不拘小节,可她其实是很单纯的,再那样想就是对一个姑娘的亵渎。

她说:别看我脱衣服。”她关了灯,室内一团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看不见,既看不见人,也看不见床。我们在黑暗中脱衣,但听衣服剥离身体的声音,偶尔衣服上迸出一道静电,在黑暗中神秘地一闪即逝。我穿着秋衣秋裤钻进被窝,只有这样我才觉得自在些,才能掩饰冲动。我上床之后,感到她也爬了上来,我以为她要越过我,去钻进另一个被窝,可她却揭开我的被子钻了进来。她脱得精光,她的皮肤擦过我的手臂,就像砂纸擦过火柴头一样,我被点燃了。那种感觉是难以描述的,如果强要描述,用“惊讶”这个词也许能稍稍形容一二。是的,非常惊讶,惊讶之后我感到惊慌失措,一瞬间我僵住了,身体硬邦邦的,不会动弹。桃子对我的秋衣秋裤很不满,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把它们扒了下来。她的动作有些粗野,如果我不配合,她大有将我的秋衣秋裤撕成碎片之势。当然,她连短裤也一同扒了下来。说实话,我喜欢她这样,那时我有一个很自私的念头,即这样可以把接下来要发生的事的责任推脱掉:这都是你要的,不是我强迫的。再者,她的主动行为正好掩盖了我的不知所措。那时候对于性,我是既渴望又畏惧,我无数次幻想过和我所爱的女孩发生性关系,也无数次幻想过和爱我的女孩发生性关系,但就是没想过要和一个既不爱我也不被我所爱的女孩发生性关系,所以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完全听她的,很乐意由她来引导我。她拉过我的手,放到她的乳房上。我想她很为有这样一对坚挺饱满的乳房骄傲吧,但她的乳房让我感到悲哀。我竭力想将抚摸她乳房的感觉保留下来,可那种感觉总是转瞬即逝;再者,当她穿着衣服时,乳房将衣服高高顶起,胸部的衣服绷得像绣花撑子上的布,让人浮想联翩,可触摸的感觉却与想象大相径庭,原来乳房属于头脑,单单想起来就能让人战栗,现在却只属于手掌,并没有给我触电般的感觉,你说能不让人悲哀吗?拥抱也一样让我感到悲哀,两个赤裸的身体抱在一起,冲动是毋庸置疑的,但相伴而生的另一种感觉却是悲哀,我身高一米七五,她看上去比我还高些,而且也比我健壮,她庞大的身躯让我感到自卑,我出于自私和贪婪的动机,想将她的身体搂入我的身体中,也就是说,我想将自己的胸腔裂开,把她搂进我的胸膛里,让她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可当我拥抱时,我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那是一个完全独立的身躯,存在于我之外,尽管我此时拥抱着,但并不属于我,也不可能属于我,什么也改变不了这种状况。接下来,她将我拉到她身上,我知道该干什么,可是我非常笨拙,她不得不继续充当老师,手把手地给予指导。我刚进入她的身体,不幸发生了。我先是听到门发出轻微的吱扭声,我还以为是风将门吹开了,她怎么没上门呢,多么大意啊!接着我感到一股寒气直透脊背,我被恐惧攫住了。黑暗中,我感到一种东西无声无息地进了屋,往门口看去,我看到半空中飘浮着两盏碧绿的小灯笼,小灯笼迅速朝床头飘来,吓得我魂飞魄散。桃子感到了异样,翻身爬起来,是撒旦,”她说,旦旦,你怎么进来了?”狼狗大名叫撒旦,旦旦是它的小名。撒旦一直走到床头,嘴里发出恐怖的呜噜声,让人不寒而栗,我猜它是冲我来的,吓得钻进了被窝深处。桃子伸出手拍拍撒旦的脑门,让撒旦舔舔她的手,她又抱住撒旦的头亲了一下,拍拍撒旦的肩胛,说:“旦旦,下楼去吧,你看,你把我的朋友吓坏了。”撒旦没听她的话,朝着被窝恐怖地吠叫了一声,好像要钻进被窝将我叼出去似的。桃子生气了,她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她呵斥撒旦:出去!撒旦被吓住了,但还在犹豫,嘴里发出低低的呜噜声。桃子呼地跳起来,抓住撒旦的项圈,并顺手拉亮电灯。屋里一下子亮如白昼。桃子跳下床,不由分说将撒旦拉到门外,然后砰地一声将门关上。她赤身裸体,身段类似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油画中的美女,丰乳肥臀,高大健壮。她看到我在看她,意识到了自己的裸体,但并没有任何害羞的表示,而是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她指着我说:“看把你吓的,你个胆小鬼!”撒旦并没下楼,它就在门外,用爪子扒着门,试图将门扒开,好进来保护它的主人。桃子笑的时候乳房颤悠悠的,很是好看。她突然一个箭步跳上床,撤去被子,于是我的裸体也暴露在灯光下了。我有些尴尬,而她笑得更厉害了。

后来,我们在灯光下继续做刚才被撒旦打断之事,但并不成功,灯光太亮了,撒旦又在门外吠个不停,我怀疑它从门缝里能看到我们在干什么,它可能认为我在欺负桃子吧,所以叫声中充满威胁的意味,我对这种情况不太适应,很快就卷旗收兵了。几分钟后我们又进行了第二次,也没好到哪儿去。我不记得这个夜晚我们一共做了几次,可能有七八次吧,但我一次也没体验到那种销魂蚀骨欲仙欲死的感觉,相反,我却体验到了巨大的空虚。与此前体验的悲哀不同,这次我体验的是空虚。悲哀还是有主体的,空虚则是主体的消失,人成了一具空壳,里边什么也没有,如同打破的鸡蛋,蛋清和蛋黄都流走了,只剩下了蛋壳。这时不只我是空虚的,世界也是空虚的,我的空壳悬在更为巨大的世界的空壳之中,前后左右上下皆无所凭依。

在做爱的间隙,我们断断续续地睡一会儿,也断断续续地说话,从她的话中我知道她十八岁,比我小好几岁呢,可她在性事方面却比我老练得多,可以说驾轻就熟,她完全有资格嘲笑我,但她并没有这样做,她只是有些怜悯地称我为“雏儿”,我觉得这个词对我来说是侮辱性的,但我无力反抗。我尽管竭力掩饰,她还是看出来我是第一次,为此,她颇有些得意。于是她做试验般地、永无满足地要求着我,弄得我筋疲力尽。她对性采取的是享乐的态度,和她在一起你不会有任何负担,只管去做就是。我原以为这种毫无负担的性能将我从失败的爱情中拯救出来,可是我错了,性什么也拯救不了,它只会加深固有的挫败感和固有的烦恼,再就是,它带给你巨大的空虚……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夜晚,不会忘记突然闯入的撒旦,不会忘记女人成熟的裸体,不会忘记尴尬万分的性事,不会忘记不期而至的悲哀和空虚。每个人都会有一个最初的与性有关的夜晚,这个夜晚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记忆深刻,但记忆也会有偏差,未必与事实全然吻合。接下来我要说的事连我自己也不相信,但却是铭刻在记忆中的——夜里,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关了灯,总之,房间又重新归于黑暗,我们迷迷糊糊地睡去,又迷迷糊糊地醒来,完全没有时间概念,房间里寂静得如一眼古井,侧耳谛听,屋外也是那么寂静,没有一丝声音。这种寂静给我一种错觉,好像天地之间只有我们两个人,再无其他生物。这让我忽视了撒旦的存在。我起来小解,打开门,为眼前的景象所震惊:门前的平台上已经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再往远处看,满目皆是微暗的白色。我知道在这个亚热带向北温带过渡的城市,十月份一般是不会下雪的,所以这场悄然降临的大雪让我感到惊讶。雪还在下,巴掌大的雪花从苍茫的天空无声无息地飘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我赤身裸体站在走廊边向着平台上的雪地撒尿,热尿在雪地里浇出一个美丽的图案,我打了一个寒战,又一个寒战。尿还没撒完,我突然感到一个影子在无声无息地向我逼近,恐惧又一次攫住了我。扭过头来我再次看到了两盏恐怖的小灯笼,蓝幽幽的,与房间里看到的略有不同,但一样可怕。我突然想起桃子只是将撒旦赶出大房间,并没给它拴上链子,何况它还不甘心地在外边扒过门,我怎么忘了呢。它从后面过来,堵住了我回房的路,怎么办呢?我想,它闻过我的手,它记得我的气味,它知道我是客人,它不能伤害我。我试着和它套近乎,我学着桃子的腔调,说:旦旦,你别过来……”我甚至鼓足勇气将手伸给它,让它识别气味,可是这家伙并没理会我的手,低吼一声,就作势要向我扑来,我吓得拔腿就跑,可是能往哪儿跑呢?下楼来不及了,只好跑到平台上。平台只有一间房那么大,我很快就无路可去了。撒旦凶神恶煞般地向我扑来,它会在几分钟内将我撕成碎片,对此我毫不怀疑。不可能指望它发慈悲,就像小羊羔不可能指望大灰狼发慈悲一样。只有桃子能够救我,可她还在睡梦中,现在把她喊醒已经来不及了,何况我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喊她。我大叫一声,感到自己的身体悬空了,手想抓住点什么东西,可除了雪花我什么也抓不住,我在做自由落体运动,我仿佛听到撒旦在平台上狰狞地大笑,它胜利了,我完了,我听到我的身体接触雪地的声音:嘭!

所幸平台距地面不是很高,加之地上已经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我才得以没有摔伤,只是眼冒金星,灵魂有些出窍罢了。我在雪地里躺了一会儿,寒冷的雪使我恢复了清醒。我又听到了撒旦的吠叫,好在它没有跳下来,如果它跳下来,我就死定了。雪还在下,我冻得浑身发抖,此时我在院子外边,撒旦倒是伤害不了我,可我也进不了屋,怎么办呢?我浑身一丝不挂,无法敲别人家的门寻求帮助,只好喊桃子了,她是此时唯一能救我的人。撒旦无疑是她下楼倒剩饭时解的链子,她应该为出现这样的事情负责。我刚喊了一声,就听到桃子在楼上答应,显然刚才我的那一声大叫把她惊醒了。当然也有可能是狗的吠叫把她惊醒的。她问我在哪里,我说在外边。她从声音中应该不难判断我的位置。她说等一等,显然是在穿衣服,我说快点,我快被冻僵了。这个夜晚因下雪而变得稍稍明亮了一些,好像雪花里边含有光线似的,我怕刚才的喊声惊动邻居,那样的话,他们就会从窗口看到一个赤裸的男子,这该让我多难为情啊。说不定这会儿窗子后面已经有苏醒的眼睛贴在窗玻璃上了。一会儿,我听到下楼的脚步声,咯吱咯吱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这会儿撒旦从平台上消失了,它肯定也下楼了。果然,我马上听到撒旦的吠叫从院子里传来。桃子的脚步声也随之传来。我隔着铁门对桃子说:别开门,先把撒旦拴住!”好吧,”桃子说,你怎么到外边去的?”听到她的问话,我感到说不出的委屈和愤怒,真想大喊大叫,但考虑到可能惊动邻居,我还是忍住了。看到我这种丢人的样子,说不定她会哈哈大笑的。

我冻得受不了,不断地用手搓着皮肤,赤脚在雪地上跳来跳去,我出来小解时是穿着拖鞋的,这会儿拖鞋早不知到哪儿去了。

铁门的门闩被拉开了,然后铁门打开了一条缝,黑夜里铁与铁摩擦的声音格外刺耳。然而首先从门缝里钻出来的不是桃子,而是撒旦。在我看到它的同时,它也看到了我,嘴里发出一声恐怖的吠叫,就要朝我扑来。我说:桃子,快抓住它!”桃子说:我抓着呢。”桃子果真抓着狗链子。但撒旦仿佛和我有仇似的,根本不把链子当回事,奋力向前,欲挣脱链子,它的力量那么大,桃子根本控制不住,桃子被它带出了门。它尖利的牙齿几乎咬住我的胳膊,我已感受到了它嘴里喷出来的热气。它锋利的爪子也差点划破我的肚皮。“它发疯啦,”桃子冲我喊道,你快跑吧!”

我也看出撒旦发疯了,它的叫声穷凶极恶,令人胆寒。在桃子冲我喊叫的同时,我已转身跑起来。撒旦在后边追赶,桃子紧跟其后。刚开始跑的时候,我的身体还有些僵硬,腿脚不大灵活,有几次差点摔倒,跑了一会儿后,身体发热,动作协调,越跑越快,人好像擦着地面在飞一般。

撒旦在我后边威风凛凛地紧紧追赶,它的吠叫可能会惊醒许多人的美梦,而使另一些人跌入噩梦之中。

桃子跟在撒旦后边,手中拽着链子,在雪地上狂奔。如果某个窗户后边有人看到这一幕,一定搞不清是狼狗拖着桃子,还是桃子驱赶着狼狗。桃子穿着一件大红风衣,里边可能什么也没穿,她跑的时候,风吹起风衣,裸露出她颀长而又洁白的腿。

我不辨路径,完全是凭感觉来选择走哪个岔道,虽然恐惧降低了我的智商,但我还知道选择较为宽阔的道路,这样可以避免钻进死胡同。曾几何时,这片迷宫似的住宅区竟然被我抛在了身后。到大路上之后,我想也许会遇到警察或者路人,他们看到我处于生死关头,大概不会袖手不管吧。这种想法不单是一厢情愿,还很幼稚。想想看,平常这时候街上会有人吗?更不用说这种鬼天气了。街上阒无一人,整个城市仿佛死去了一样,你听不到呼噜声,听不到鼾声,听不到梦呓,听不到床铺的吱吱叫声,听不到夫妻吵架的声音,听不到婴儿的啼哭声,听不到老人的咳嗽声,听不到酒鬼的唱歌声……

什么声音也听不到,这个城市像荒原一样,是无声的,死寂的……

赤身裸体的我在奔跑。

威风凛凛的撒旦在奔跑。

穿大红风衣的桃子在奔跑。

我们,是这个荒诞的夜晚中的一组荒诞的形象,是雪夜中的几个运动的符号,是遭命运诅咒的几个生灵,是生活这个大舞台上上演的滑稽剧中的主角……

我忽然理解了古人所说的“无妄之人,处无妄之事,遭无妄之灾”的真正含义了,岂止是理解,我更是在体验,在经历,在承受。

渐渐地,我跑累了,跑不动了,绝望了,我想撒旦马上就会将我扑倒,撕扯我的皮肉,咬断我的喉管,我的血会染红很大一片雪,会变成紫黑色……

我不认为桃子能制止撒旦对我的杀戮,她既然不能制止它追我,又怎能制止它下一步的行为呢。天啊,谁来救救我?

危难之时,老K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仿佛是上天派来搭救我的使者,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将我拽进旁边一个屋子里,飞快地将门关上。打开灯,我认出这是他的心理咨询诊所,诊所正中摆放着我所熟悉的催眠椅,在诊所里摆着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的,南阳只此一家。他看出我的狼狈和紧张,没有嘲笑我,也没有指责我,更没有骂我。他让我坐到他的催眠椅上,为我盖上一张毛毯,说:放松一下,别怕,没有什么能伤害你,你不用担心外边的世界,在这儿你是安全的,你甚至可以安心地睡觉。”狼狗在门外吠叫,还有人在擂门,他说:你别理会,那些都是虚妄的,都不存在,你在头脑里把他们赶走,他们就会消失,连一点儿痕迹都不留。”犬吠声渐渐弱了,擂门声也停了,外边又恢复了寂静。老K说:放松,放松……

当你对世界有了另外的看法的时候,你就会进入另外的世界……

你的世界是由你自己决定的,你也是由你自己决定的……

当然,拥有另外的世界是不容易的,可是话又说回来,成为你自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每个人都一样……

都在寻找……

找……”我可能是太累太紧张的缘故,突然放松下来,疲惫和睡眠便潮水般地涌来,要将我淹没,于是,一分钟不到我就迷迷糊糊地跌入了睡眠的深谷……

一声尖利的哨声将我惊醒,我睁开眼,看到炉子上的水壶正从排气孔往外喷射蒸汽,哨声就是从那儿发出的。老K将茶壶从炉子上拎下来,往地上倒了一点儿开水,他老是用这种方法检验水沸腾的程度。“水太热,会将茶叶烫死的,再稍等一等,”他将茶壶放到地上,拿起已放好茶叶的玻璃杯,欣赏着里边的茶叶,这可是上等的龙井,按说得用虎跑泉的水来泡才是,可惜咱们这儿没有,只好将就了……”

他在说什么,怎么这么闲适?这让我怀疑我刚才惊心动魄的经历是否真实,难道那只是梦和幻觉,并非真实的经历?可是一切都那么真切,那么具有逻辑性,那么令人痛苦,怎么可能不是真的呢?

要弄清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不用询问老K,不用出门去看外边是否有雪,也不用看表,只要揭开毛毯看看自己是否穿衣服就行了。

我轻轻揭开毛毯的一角,怀着复杂的心情朝里面看去,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通常情况下,谜底揭开之后,小说也就结束了。可是,这次我不想让小说就这样结束,所以我不告诉你谜底,我要让小说保持未完成状态,让神秘感持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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