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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二十万

一、潘德华

春天,杨树叶像猫耳朵大小时,潘会文回到了阔别三年的双龙镇。如他所料,没有一个人认出他来。他已经不是三年前的潘会文了,他现在叫潘德华。不光名字变了,他的相貌也变了。这是整形医生的功劳。在医院里揭开纱布照镜子时,他自己也吃了一惊,他在镜子中寻找自己的脸,可看到的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面孔。起初,他以为镜子没拿好,照住了别人的脸,当他意识到那是他的新面孔后,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医生问他满意吗,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心情很复杂,他——潘会文——消失了,现在他成了另一个人——潘德华。不能不承认手术很成功,甚至过于成功了。他点点头,算是回答。从那时开始,他确信不会有人认出他来,他可以放心地重返双龙镇。

双龙镇因双龙煤矿而得名,最初的居民全是煤矿工人和家属,后来卖菜的、理发的、卖日用百货的、开茶馆的、卖烟草的等服务行业的人也渐渐定居下来了。

不过,主要居民仍是矿工及家属。潘会文三年前就是一个井下矿工。如果不是那次透水事故,他大概会一直当一名矿工。

透水事故发生时,他正在井下作业。水来得毫无征兆,当他听到报警的铃声,已经来不及升井了。坑道里全是水,他试了试,无法过去。水还在往上涨,他必须想办法自救。他知道有一个作废的采煤区,那儿地势稍高,他就摸了过去。就因为这个决定,他捡了一条命。他上到一个高台子上,等待救援。水越来越深,渐渐弥漫到了台子上。他的脚被水淹没了,然后是膝盖,没多久,水就齐腰深了,而且还是往上涨,他借着矿灯的光看着水悄无声息地朝他的脖子涌来。他无处可去。他想他很快就要被淹死了。这时他想起了父母、老婆和孩子,父亲的身体不是太好,去年中风了,虽然恢复得不错,但是不能和以前相比,以前他一次能端三十个煤球,现在他拿一个煤球都费劲。母亲身体还行,就是视力不好,老说给母亲配眼镜,却总是一拖再拖,现在好了,这个任务只能留给媳妇了。想起媳妇,他感到死是多么残忍啊。他的媳妇除了眼睛小一点儿,脸上有雀斑外,还算有几分姿色。媳妇的奶子很大,还那么温暖,睡觉的时候他总喜欢用手抓着。他最喜欢的睡觉姿势是侧卧着,紧紧贴着媳妇的脊梁,像两个叠放在一起的勺子。现在再也不可能了。水已经淹到了他的下巴,他必须把头仰起来才能不让水进到嘴里,才能呼吸到空气。他甚至没时间来想一想女儿,女儿才六岁,刚上一年级,瘦小,但很灵活,动不动就上到他脖子上。他喜欢那样驮着女儿在街上溜达,看人们下棋、打牌,或者看瞎子算命。他信命,但不相信瞎子会算命。命是什么?就是你无法躲避的东西。就像现在,你就要被淹死了,这就是命!哪个算命的也不会算到今天会发生透水,如果能算到这一点,他就不算命了,他就是神!胡思乱想一阵,他发现死亡并没有马上到来。水在他下巴这儿不动了,不再往上涨了。他还能呼吸。他还活着。他还可以再想很多事。

可怕的寂静,没有一丝声音。这是地下一百五十米,地面上的任何声音都不可能传下来。可以想象上面一定乱套了,要弄清井下的人数,要弄清水从何而来,要向上汇报,要组织救援,要应付新闻记者,等等,够矿长他们忙的了。肯定有不少家属听到消息赶来找人,他们喊着丈夫或儿子的名字,哭着叫着……

喧闹一片,这些人中说不定就有他媳妇香香,或者他母亲。他们知道他当班。他关了矿灯,电得省着点,等到最需要的时候再用。他感到水稍稍消退了一些,他不用再把头仰着了。

时间好像静止了。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到很饿,所幸他带着饭盒,他吃了一点儿,没敢多吃。他很清楚,救援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奏效的,说不定得一两天,或者几天,或者更长时间。那得看好不好救援,救援难度大不大。但愿一切顺利。妈的,他可不想死,一点儿也不想。如果不是计划生育抓得紧,他还想再生个儿子呢。女儿灵活得像个猴子,再生个儿子,那还不是孙悟空?想到这儿他笑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不是真的笑了,但他在心里面是笑了。他需要想些开心的事来打发时间,忘掉饥饿。他想起了黑豹说的一个段子,是拿河南人开涮的,说有个河南人宣称要做三件大事三件小事,哪三件大事?给长城贴瓷砖,给喜马拉雅山安栏杆,给地球刷红漆;哪三件小事?给蚊子戴口罩,给跳蚤戴脚镣,给苍蝇戴手套。很遗憾,这些大事小事他都做不了,可他也有自己想做的大事小事,比如生个儿子,比如买个房子,比如让女儿学舞蹈,对他来说这都算是大事。要做的小事那就多了去了,比如给母亲配个眼镜,给女儿买个芭比娃娃,给老婆买个只有巴掌大的花裤衩,这些事做起来很容易,可是能够带给她们很多快乐。母亲还从未戴过眼镜,戴上眼镜她一定会觉得啥比原来看得清楚。女儿喜欢芭比娃娃,可是从来没给她买过,主要是嫌贵,给她买一个,她肯定开心得不得了。他想给老婆买个只有巴掌大的花裤衩,主要是让老婆穿给她看,她从来没穿过那么小的裤衩,她会说那就像是啥也没穿一样,肯定羞答答的,不肯穿,他喜欢她那种样子,嘴上说的不是心里想的,他一定要她穿,她就会穿上给他看。她会怪他乱花钱,可心里喜欢。她会说他没正经,她的半嗔半娇的表情让他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美……

他还想了很多很多,但后来想的就没这么有条理了,甚至一团混沌,如同雾中的风景。再往后,他好像什么也不想了,他的头脑缺少营养,只感到困倦,想睡觉,于是就站着睡觉,有几次他腿一软差一点儿倒在水中。

矿灯没电了。尽管他很少用,矿灯还是不亮了。他被黑暗包裹着,就像在娘胎中一样,什么也看不见。此时他和瞎子没有什么两样。这才是真正的黑暗,地面上的人理解不了这种黑暗。他用手感觉水的深浅,用手触摸坑壁,用手捧水喝。他很想听到一点儿声音,不管什么声音,哪怕是一只老鼠爬过坑道的声音,或者一只蝙蝠飞翔的声音。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有。所有生命都很聪明,不会钻到这么危险的地下。他不知道他在地下待了多久,他没有时间概念了。

当他绝望的时候,水消退了。他扔掉不管用的矿灯,摸着坑道壁,趟着水,用仅有的力气慢慢朝前挪。他不辨方向,漆黑一团的地下没有任何参照物。他相信顺着一个方向——朝上的方向——总能摸出去。他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拐了多少个弯,可是什么光亮也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地下废弃的坑道像迷宫一样,永远走不到头。而他的体力是有限的,每挪一步都必须使出全身的力气。有不少次他就要丧失信心了,他实在是挪不动步子,与其再挪几米,不如就死在这儿算了。

但他转念一想,死是容易的,趁还有一口气,就多爬几步,说不定离井口已经不远了。就这样,在透水事故发生十一天后,他奇迹般地爬了出来。

他又看到了夜晚的天空,还有一弯月牙。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他已经在地上了。他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他捡回了一条命。他大难不死。他还活着。

附近有一个孤零零的小房子,他爬过去。房子没锁,门用一根粗铁丝挂着。他进到里面,借着月光,他看到除了几堵墙壁,几乎什么也没有。这样说也不全对,墙角有一堆破烂,正是在这堆破烂中他找到了几件衣服,换下了自己身上穿的脏得不像样的衣服。他想找点吃的,可是没有,连个馒头皮也没有。他骂了一句,就出去了。

远处有灯光,他朝那儿走去。虽然什么东西也没吃,他却能摇摇晃晃地走了,这就是精神的力量。渐渐听到了人声,那是从一个小饭店里传出来的。九点多钟光景,饭店还在营业。他进去时,两个食客刚走,碗还没收,他在那儿坐下来,将客人剩下的小半碗面吃了。饭店里有一台电视机,正在播本地新闻……

本次矿难中所有遇难矿工和失踪矿工,每人给予二十万元的赔偿……”二十万,这可是一笔巨款啊!他被吓住了,他想不到一条命会值这么多钱。他在失踪人员名单中。如果他不爬出来,他家就能得到二十万。这二十万能够办多少件大事,多少件小事啊。现在,因为他活着,二十万没了,飞走了。

他让到手的二十万飞了。

他不想这样。他想保住二十万。如何才能保住二十万呢?不用别人教他,他也知道该怎么做。于是,他悄然离开了双龙镇……

三年打工自然是受了许多苦,但与挖煤相比就不算苦,与井下那十一天死里逃生相比,更算不得什么,可以说不值一提。后来他知道他在井下共待了十一天,连他自己都不相信有那么长时间,可的确是十一天。他下井的日期是五月十号,他爬上来那天是五月二十一号,二十一减十,是十一,没错。按农村的说法,两头挂橛,是十二天。

最苦的是想家,他想老婆想女儿想父母,有时候能想得流眼泪。有一天,他在一张旧报纸上看到一则广告,关于整形美容的,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个窟窿,透进了一缕亮光。

“我能整形吗?”他问医生。

“想整成什么样的?”

医生带着嘲弄的表情看着他。这个医生眼角长了个痦子,很不好看,他奇怪他怎么没把自己的痦子给整掉。

桌上放着一本电影杂志,封面是刘德华,他指了指,就他这样。”

“好眼光!”医生朝他竖起大拇指。

他挣了一些钱,都攒着,现在派上了用场。手术成功地将他变成了另一个人,虽然不是刘德华,但他已经不是原来的他了。他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叫潘德华。

可以回家了。

他多长了个心眼儿,没有直接回家,他怕吓住老婆。

街角有个西子茶馆,从那儿能看到他家的房子。茶馆的老板是个女人,很漂亮,没有人知道她真名叫什么,大家都叫她西子。她是金矿长的情妇。这是公开的秘密,双龙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带着一个儿子,是和金矿长的私生子。这小子长得虎头虎脑,一看就是金矿长的种。他刚会说话时,矿工们都逗他喊爹,他喊得很顺溜。

他也逗过他,他说:“喊爹。”

小家伙喊:爹。”

“哎——”他答应一声,心里有一种隐秘的快感,好像这让他和美丽的西子发生了某种联系。

他进到茶馆,西子没有认出他。她还是那么漂亮,简直赛若天仙。他要了一杯茶,坐到临窗的位置,看着窗外。一切都和三年前没什么两样。道路还是尘土飞扬,栓柱家的驴也还是拴在那棵弯腰枣树上。驴和他打招呼般地叫了一声,声音也还是那般高亢。

西子在用眼角的余光看他。她一定把他当成外地人了。他们的目光相接,她大方地过来给他续水。

“第一次来双龙吧?”她和他搭讪。这才像她,凡是陌生人,她总要想办法摸摸他的底。

“第一次。”他撒了一个谎。

“买煤?”

“不,来看看。”

“骗鬼去,谁没事跑双龙来看什么,看风景啊?”

“看人。”

“人有啥好看的,哪都一样。”

他选择茶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西子是个长舌妇,正如镇上人都知道她的情况一样,她也对镇上的人了如指掌。谁家长谁家短,没有她不知道的。他忐忑不安地向她打听自己的情况。他说:有个叫潘会文的,你认识吗?”

“看看,我说你不会是来看风景的,没说错吧?他,早死了,三年前就死了。你是他朋友?”

“算是吧。”

“他是个好人,可惜了,连尸首都没找到。”

“是那次透水事故吧?”

“你怎么知道?”

“听说一点儿,还听说给他家里赔了二十万。”

“不假,是赔了二十万,你不会是在打这二十万的主意吧?”

他摇摇头。

“你就是想打这二十万的主意也迟了。”

他正要刨根究底,李有才和黄光富进了茶馆,西子招呼他们去了。这两个人他都认识,虽然不在一个班组,但在同一个煤矿,谁不认识谁啊。李有才外号叫李大嘴,不光能吃,嘴大吃四方嘛,还能喷,就是能吹牛。黑豹说给长城贴瓷砖那三件大事三件小事就是听他说的。黄光富也有一张好嘴,不亚于李大嘴,他说他能分出蚊子的公母,能看出跳蚤是不是双眼皮,看看这本事!他俩到一起,肯定是说大的。果然,他听到他们首先和美国干上了,李大嘴说美国的导弹防御系统不行,就像气球,一戳就破。黄光富说他有解决的办法,但他是爱国的,他不会告诉美国佬……

西子听他们吹牛,不时撇撇嘴,嘲讽他们两句。

“你们要生在美国,国务卿就没希拉里什么事了。”

“好男不和女争,”李大嘴说,“要干就干奥巴马那角儿。”

“没啥意思,”黄光富说,奥巴马哪有咱自由。”

这时,他看到老婆从驴子身旁走过,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还是那样,一对大奶子颤悠悠的。

西子也看到了。

“那就是潘会文的老婆,现在嫁给了黑豹。”

李大嘴接话道:黑豹小子有福气,天上掉下二十万,又有老婆又有娘,还有闺女能喊爸。”

……

他像被雷击了一般,傻了。他知道三年时间会发生许多事,他想过很多种结果,但他一直不愿往这儿想,他怕出现这种结果。他以为只要他不往这儿想,事情就不会朝这儿发展。他错了,大错特错了。

西子看他脸色煞白,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什么。

“你想打香香的主意?”

他摇头。

“晚八百年了。”她说。

李大嘴和黄光富好奇地看着他,仿佛他是个外星人。

“我想在这儿住下来,谁家有空房出租?”

“豆腐王的儿子上大学走了,你上他那儿去看看吧。”

二、香香香香

听说有人在打听她。这个人住在豆腐王家里,豆腐王的儿子有一间读书的小屋,那小屋是豆腐王自己搭建的,很简陋,像个厕所。可就在这个看上去像厕所的小屋里,豆腐王的儿子夜夜点明灯下苦功,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考上了清华大学,轰动整个矿区。如今,那个像厕所一样的小屋,成了家长们心目中的圣地,他们都领着孩子去参观过。“看看,你王唯哥就是在这儿用功读书考上清华的,你要向你王唯哥学习,将来也考个清华,当然,北大也行。要不要给你也搭个小屋啊?”豆腐王碰到这些家长,有些哭笑不得,他说:俺是穷,没房子,王唯也想住好一点儿……”

那个外乡人就住在这个像厕所一样的小屋里。

他打听俺干啥?香香想,见了我非问问他不可,非亲非故的,打听一个女人,想坏我名声?

可当他们在街上相遇时,她却张不开嘴了,她变成了哑巴。

那个男人像喝醉酒似的,站在那儿,眼睛充血般地看着她。她不知道自己心里为啥这么慌,好像有一头野猪在里面拱来拱去。她赶快走开了。

张家的驴子突然踢跳起来,蹄子打鼓般地敲着地皮,腾起一阵带骚味的尘土。她绕了过去。

她心里乱得很。大白天撞了鬼?那个男人和死去的丈夫一点儿也不像,但她却好像在他身上看到了丈夫的影子。他有一个小小的摸耳朵的动作很像潘会文。

回到家,她猛喝了几口凉白开,心里还是安定不下来。

“出啥事了?”婆婆问道。

婆婆眼睛虽然瞎了,耳朵却极灵敏,能听出她情绪的变化。

“没事。”她说。

“别骗我,我心里透亮。”

“真没事。”她说。

“你心都乱了,还说没事?”

她只好实话实说。她说:

“碰到一个人,他让我想起了会文。”

婆婆陷入沉默之中。

夜里黑豹抚摸她沉甸甸的奶子,有一瞬间她感到那是会文的手,是会文在抚摸她。会文很迷恋她的奶子,他说挖煤的手能摸这样的奶子,该知足了。她做了个梦,从梦中醒来后,她呜呜地哭起来。她的哭声把黑豹吵醒了。

“做噩梦了?”

她无法讲述梦中的景象,那是一个混乱的梦,有许多莫名其妙的东西,废墟、乌鸦、没有面孔的人、高大的坟墓、狐狸、奇怪的声音等等,还有一个女人在哭泣,那就是她,她在梦中哭泣,她不知道为什么哭,可是她哭得很厉害,一直哭到醒过来还在哭。

“我梦到我在哭。”她说。

黑豹紧紧搂住她,抚摸她,安慰她。

“好了好了,不就是一个梦么,过去了。”

她想起梦中那个没有面孔的人,他多么像她在大街上见到的那个人啊,也就是说,他多么像她死去的丈夫啊。她是为他哭吗?她不能肯定。她为他哭过了,三年前就哭过了,谁也不能要求她再为他哭泣。

她说她害怕。

“不要怕,有我呢。”黑豹说。

黑豹以为她还在为梦中的景象害怕,其实她怕的是别的——不确定的生活。

她隐隐约约感到了什么,就像陶罐预感到自己要被碰碎一般。

那个人像影子一样在镇子上游荡,偶尔也消失几天。没有人能猜出他的意图。也没有人在乎他。除了她。

西子问她认识那个男人吗,她说不认识,她以前从未见过他。

“这就怪了,他好像认识你。”

“不可能。”她说。

西子给她一个捉摸不定的笑,好像她看出什么眉目了似的。

回到家,她仍在琢磨西子那捉摸不定的笑,那表情不是无缘无故的,肯定有来历,说不定她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她很想和西子多聊几句,女人嘛,谁不好奇,但她又怕,怕知道得更多。所以她逃开了。

那个人的出现让她回忆起和丈夫在一起生活的种种细节,有一些是只有他们俩知道不能拿出来说的小秘密。为什么那个人会勾起她对死去的丈夫的回忆呢?她说不清楚。她想,人死不能复生……

买豆腐时,她很想问问豆腐王,那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但话到嘴边她又忍住了。她一个妇道人家打听一个陌生男人的事不太好。于是,她改问别的。

“王唯上学要花不少钱吧?”

“不多,有奖学金哩。”

“大学里吃得好吗?”

“他说比咱过年都吃得好,还不贵。”

她啧啧几声,表示赞叹,豆腐王称豆腐时秤杆翘得老高,算是对她的附和,很实惠。

有一次,她又遇到了那个人,擦肩而过时,她听到他小声嘀咕:矿井——煤。”

那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她一下子愣住了,心“扑通”跳一声,便悬在那儿不动了。真是活见鬼了。“矿井——煤”是有典故的,和床上的事有关。会文把她下边比喻为矿井,他每天都要下“矿井”,他说下那个矿井是因为煤,下这个“矿井”是因为美。这是她和丈夫的小秘密,他怎么会知道?

她相信他就是潘会文。她丈夫复活了。

可是有两个问题她弄不明白,一是他的长相,哪里是潘会文?二是他的身份,他是人是鬼?

这两个问题其实都建立在他是潘会文的基础上,如果他不是潘会文,这两个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关于第一个问题,她没能想到整容,倒是想到了鬼魂附体。她以前听过一些这方面的故事,比如她们村里的王太,就被麻老三喝农药而死的媳妇附体,突然就变成了女腔,尽说些麻老三家的事,连麻老三看青时占哑女便宜的事都说了,搞得麻老三灰头土脸的,哑女的家人还把他揍了一顿。这事早了,她是听父亲说的。所以,她想到了鬼魂附体的事。关于第二个问题,已经包含在第一个问题的思考中了。

“如果会文回来怎么办?”这才是真正困扰她的问题。她和潘会文是通过媒人介绍认识的,媒人就是她姨。她姨说男人分四种,最好的是中看又中用,最差的是不中看也不中用,中间的两种是中看不中用的和中用不中看的。姨说得好,最好的那种,像刘德华,摊不到咱农村人头上,咱也不妄想。最差的那种,咱也不会要。中间两种才是咱该考虑的,两相比较,她说她宁愿选中用不中看的。她说的是她的观点,其实是在帮香香拿主意。香香点头表示同意她的说法。她说潘会文就属于后一种。结婚后,香香才知道姨说得不差。潘会文还有一点好,那就是听她的,她顾娘家,潘会文说应该。娘家要盖房,潘会文出钱。娘家妹子上学,潘会文还出钱。没钱,就借。因为他爱她。三年前他在透水事故中失踪了,所谓失踪,就是死了找不到尸首。公公突发脑溢血去世,婆婆哭瞎了眼。她的天塌了,哭得死去活来。可她还得活。婆婆需要照料,女儿需要养活,她不能倒下。所幸有二十万赔偿,不缺钱花。可那是丈夫的命换来的,她不忍心花,除了还账和帮衬娘家,大部分都存了银行。有一段时间,她总是梦到潘会文,她知道他放不下她,梦里回来看她。

于是,她跑到矿井旁给他烧纸,向他诉说她对他的思念。

那段时间黑豹总来看她,黑豹和她是老乡,又是潘会文的朋友,来看她名正言顺。黑豹帮她干干活,拉拉家常,说说矿上的事,有时给女儿买个小礼物,从不空着手。她知道他的心思。潘会文活着的时候,他就喜欢她,虽然他没说出来,但她看到过他眼睛中跳动的小火苗。有一天,黑豹喝醉了,把她抱住,她奋力挣脱,扇了他一耳光。可他没恼,还和以前一样。她没告诉丈夫,她想,男人嘛,他知道她的性子,就不会再招惹她了。潘会文出事后,黑豹来得很勤,她知道他的意思。有一天,黑豹又抱住她了,她紧紧抓住裤带,说:“你真喜欢我?”他说:真喜欢。”她说:你愿意和我结婚?”黑豹说:“愿意!”于是她叹口气,松了手,任黑豹所为。

由于丈夫是“失踪”,必须在法院宣布失踪三个月后,才能判为“死亡”,这样她与潘会文的婚姻自然解体,然后她才能和黑豹结婚。

黑豹言而有信,娶了她。她说要对婆婆好,黑豹说那就是我亲妈。她说要对女儿好,黑豹说那是我亲女儿。他不光是嘴上说说,他也是这样做的。所以人们开玩笑说黑豹娶了媳妇,一下子啥都有了,又有老婆又有娘,还有闺女会喊爸。闺女原来喊潘会文爹,现在喊黑豹爸。

和黑豹生活得久了,她发现黑豹心很细,细得像头发丝。和他在一起,她什么心不用操都行,凡是她想到的,他都替她做了。他还很善良,待老人和孩子都好,她嫁对了人。

如果会文回来怎么办?她要谁不要谁?

三、黑豹

黑豹打从第一次见到香香,就对她起了心。她让他着迷,让他神魂颠倒,让他寝食难安。一粒种子落进心里,并且生根发芽。起初他以为这只是欲望,是他一个人解决问题时所想的对象……

她的胸那么大,快将衣服撑破了……

她的身体像饱胀的西红柿,充满诱人的汁液。后来,他不得不承认,他爱上了这个女人。何以见得?那就是他可以和她什么关系都没有,但他必须见到她,只要看上她一眼,他心里就是美的。为此,他和潘会文交上了朋友,经常登门。潘会文一点儿也没看出他的用意,他掩盖得很好。他也没让香香看出来,直到有一天他忍不住抱住了香香。香香给了他一耳光,他马上清醒了。他很后悔,整天魂不守舍,怕就此再也不能登潘家的门。后来潘会文又叫他喝酒,他才知道香香并没告诉她丈夫。于是,他又成了潘家的常客,他再也不敢造次,规规矩矩的,不敢越雷池半步。别人给他介绍女朋友,他一点儿都不上心,总是找各种借口拒绝。他心里装着香香,他绝望地爱着她。他心想,除非潘会文出事故,否则他没有希望。

透水了。他第一时间跑到矿井旁,向升井的人打听潘会文的情况,他当班,可他没上来。救援的几天几夜,他都在关注着。他知道凶多吉少。果然,抬上来的都是尸体,一个活下来的也没有。潘会文失踪了。也就是说他的尸体没有找到。救援结束了。他感到非常痛苦,他心中有一种罪恶感,仿佛那事故是他制造的一般。更重要的是,他和潘会文是朋友,尽管他对香香有非分之想,可潘会文是他的朋友,他不想让他死。他宁愿永远见不到香香,也不愿意潘会文死掉。

香香痛不欲生。他安慰她,帮助她,让她坚强起来。潘会文的母亲眼睛哭瞎了,她本来视力就不好,哭了几天之后,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祸不单行,潘会文的父亲突发脑溢血,没有抢救过来。这一连串的打击,快要了香香的命。一个女人,她只是一个女人啊,哪能承受这么多。他让她靠到自己的肩膀上。他是男人,他要撑起这个家,替代潘会文。

他如愿以偿地和香香结了婚。有一次做过爱之后,他问香香,为什么第一次他抱她,她打了他一耳光,却没告诉潘会文。她说:你想让我告诉他啊?”

“我以为你会。”

“你不了解女人。”

“你是不是也爱我?”

香香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对香香很好。对潘会文的母亲很好。对潘小萌很好。香香说他做得甚至比潘会文都好。但他仍然感到他并没有完全填补那个人留下的空白。

他知道香香还在思念着潘会文,她曾在黑夜里哭泣,一个人,坐在床上,暗自饮泣,满脸泪水。不要说香香了,他也常常想起潘会文,念他的好。

在井下做业时,他想过他若遇难香香会怎样,她大概也会为他哭泣吧。想到此,他就变得坚强,同时也更加热爱生活了。

他很想要个儿子,可是香香总也怀不上。他想让香香去看医生,香香说她没问题,潘小萌就是她生的,又不是抱的,她能有什么问题。她说得对,他想,如果有问题也只能是他有问题。她就是这个意思,他明白。他认为自己强壮得像一头公牛,怎会有这方面的问题。他偷偷去看医生,化验了精子,他也没问题。医生劝他耐心一点儿,还教他何时行房事更容易怀孕,他一一照做,可是两年过去了,香香的肚子还是原样。他不甘心,他想无论如何得让香香去医院看看,为啥光撒种子不发芽。

这时,潘德华出现了。这个人怪怪的,搞不清他是干什么的,他也没想去搞清楚,毕竟和他没什么瓜葛。当潘德华叫他时,他有些诧异。这是一个黄昏,他刚刚交班,洗了澡,往回走,没想到背后有人喊他名字。他站住,回头看是潘德华,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有一种很异样的感觉。潘德华说要和他说件事。

“说吧。”他说。

“找个地方。”

潘德华说罢,头里走了。他不想跟去,犹豫一下,还是赶了上去。

“啥事?就在这儿说吧!”

潘德华不理他,继续往镇子外走。这次他不跟了,站那儿不动,看着他的背影,一瞬间他想到了潘会文。

潘德华回头,看他没跟上,就说:很重要的事!”

他于是又跟了上去。

出了镇子,潘德华就离开大路,朝荒里走去。他心里有些打鼓,但不愿让潘德华看出来,就跟着,看他带他到哪里去。

终于,潘德华在一个废弃的矿井旁停了下来。天色还不算太暗,但镇子里的路灯已经亮了。潘德华上下打量着黑豹,突然来了一句:卑鄙小人!”

黑豹懵了,看来这家伙是要找茬儿啊。

“你再说一遍。”

“卑鄙小人!”

“想打架是吧?”

“我不和你打架,我要你把我老婆还给我。”

“你找错人了,你老婆和我有啥关系?”

“你把香香还给我,她是我老婆!”

“你——”

“我是潘会文。”

“你不是,潘会文早死了,骨头都沤朽了。”

“我没死,我还活着。”

“我知道你没死,你还活着,我说的是潘会文,他死了!”

“他没死。”

“他死了!”

“我就是潘会文,我没死。”

“你到底想干啥?”

“把香香还给我!”

“神经病!”

黑豹骂了一句,扭头往回走,他不想和这个疯子纠缠下去。

“你说你七岁时藏猫猫,差点死到红薯窖里……”

他放缓了脚步。

“还记得百枚大战吗,51:49,你输了。”

他站住了。他确实和潘会文来过百枚大战,那次他喝多了,抱住香香,还被香香扇了一耳光,怎么能忘呢。没错,那次的比分正是51:49,他输了。

“你真是潘会文?”

“一点不假!”

“他不是你这个样子……”

“我做了整形手术……”

潘会文向他大致讲了自己的逃生过程和这三年的经历,他不得不相信眼前的潘德华就是他曾经的朋友潘会文。现在,他面临这样一个问题:香香归谁?

潘德华说:你应该把香香还给我。”

黑豹说:我们已经结婚了。”

“是我在先还是你在先?”

“这不是谁先谁后的问题。”

“那你打算咋办?霸着她不还?”

“别说那么难听好不好,我们是合法夫妻!”

“难道我们不是合法夫妻?”

“别忘了,你已经死了,你是一个死人。”

“我又活过来了,我活着!”

……

这次会面,没什么结果,两个人都爱香香,都不愿放弃。但他们也达成了两点共识:一是保密,二是再商量。

四、潘德华和香香

杨树的叶子像狗耳朵大小时,潘德华回到了自己的家中。他挑了一个黑豹下井、女儿上学的时间。他母亲在院里晒太阳,她的眼睛瞎了,看不到东西。他进去时,她说:回来了?”他吓了一跳,莫非她听出了他的脚步声?他怕母亲情绪失控,就撒谎说他是黑豹的朋友。他还故意变了腔调,怕母亲听出他的声音。他眼眶湿了,很想抱住母亲大哭一场。

“黑豹上班去了。”

“我知道。”

“你咋了?”

“没啥。”

“我能摸摸你吗?”

他走过去,在母亲身旁蹲下,把母亲的手放到他脸上。母亲缓慢地抚摸他的脸,就像盲人摸钱币一样。摸到他眼睛的时候,她感到手湿了,好像手掌下有两眼小泉在往外冒水。

“你咋哭了?”

“我……”

“做错事了?”

他点点头。

香香从集市上回来,看到这一幕,像做梦一般。香香进屋后,他尾随而入,把香香抱住了。香香扇了他一耳光,他才清醒过来。

“你想干啥?”

“我是你丈夫啊。”

“我丈夫在井下。”

“我是潘会文。”

“不,你不是!他早死了……”香香呜呜哭起来,她其实已经相信他是潘会文了。

他给她擦眼泪,可怎么也擦不完,好像那是两个止不住血的伤口。他把她搂在怀里,这次她没有拒绝。他说:我回来了。”她哭得更厉害了,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总算见到亲人了。

她问他为什么到现在才回来,他说是为了那二十万……

为了这狗鸡巴二十万,他家没了,老婆没了,什么都没了。

他问香香想他不想,香香点点头。

“你还爱我吗?”

“爱!”香香说。

“让黑豹走。”他说。

“我不能这样做。”

“为啥?”

“在我最难的时候,是他在帮我。”

“你爱他?”

香香低下头去,不说话,这就等于默认了。

“你要他还是要我?”

香香无法回答,她的心乱了。

“你是我老婆!”他说。

“我现在是黑豹老婆。”香香嘀咕。

“但你归根结底是我老婆!”

他说得底气十足,板上钉钉,但不管用。毕竟现在香香是黑豹的老婆,在整个双龙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他,只是一个隐形人。即使他公开说他是潘会文,恐怕也不会有几个人相信。他看看这个家,沙发还是他和香香一块去买的,茶几是他请木匠做的,电视还是三年前的,冰箱也还放在原处……

一切都那么熟悉,房屋是熟悉的,家具是熟悉的,光线是熟悉的,甚至连气味也是熟悉的,可他却成了多余的人。

临走时他撂下话,说这个家属于他,他还会回来。

潘母还坐在院里,她挪了位置,以便更好地晒太阳。她眯着眼睛,似睡非睡的。潘会文看到母亲,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什么味都有。

五、潘德华

潘德华又和黑豹见过一次,黑豹给他的答复是:他不会放弃香香。潘德华说,那就走着瞧!他说话的语气显出他对这件事有十足的把握,香香非他莫属。

他进城咨询律师,大正律师事务所一个姓宁的律师接待了他。宁律师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看上去就是一个严谨的人。他说他要打官司,有人抢了他老婆,他要夺回来。宁律师说他可以帮他,前提是他必须先交律师费。他很不情愿地交了律师费。宁律师给他倒了一杯纯净水,让他润润喉咙,便于长篇大论。他有些渴了,一口气就把一杯水全喝下肚了。

“从哪说起呢?”

“不着急,从头说。”

“好吧,我就从三年前的透水事故开始说吧……”

宁律师给他让烟,他说他不抽,宁律师就自己点一支,边抽烟边听他说。宁律师第三支烟快抽完时,他停了下来。

“完了?”

“完了。”

“二十万到手了?”

“到手了。”

“干得不错,”宁律师拍拍他的肩膀,挖苦道,“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赔了夫人又折兵。这官司你输定了。”

“为啥?”

“为啥?问得好,我给你分析分析。第一,你是在透水事故中‘失踪’的,在这里‘失踪’完全可以理解为死亡,只是找不到遗体罢了,为此矿上给你家里赔了二十万;第二,你老婆作为失踪人员的家属要想再婚,必须先认定你死亡,咋认定死亡呢?由法院出公告,三个月没你的消息,法院宣布你死亡,你与你老婆的婚姻关系自然解除,你老婆再婚合理合法。第三,现在你回来了,这说明你还活着,如果你老婆没再婚,你去让法院撤销对你的死亡认定,你老婆自然还是你老婆;但是你老婆合理合法地再婚了,这婚姻受法律保护,你即使活着,你老婆也不是你的了……”

“这么说,老婆要不回来了?”

“也不一定,如果你老婆更爱你,她可以和黑豹离婚,再和你结婚。”

“那你说打官司没用喽?”

“只能输。”

“那还打啥官司,你把律师费退给我吧。”

“不可能。”

“为啥?”

“我已经给你提供了咨询服务,这是要收费的。”

“咨询能值这么多钱?”

“当然。你先别生气,我再给你一个忠告,这个忠告至少值二十万。”

“说,啥忠告值二十万?”

“别打官司,这四个字值二十万。”

“屁,一文不值!”

“你若不接受这个忠告,我现在就把钱退给你。”

“退吧。”

宁律师将钱拍桌上,用手紧紧按着。

“你不后悔?”

“不后悔。”

“好,拿去!”宁律师将钱推给他。

他摸住钱的时候,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即将钱装兜儿里。

“你能说详细点儿吗?”

“你骗取二十万的行为已经构成诈骗罪,打官司你不但要不回来老婆,还会为此坐个十年八年牢,你说我这个忠告值不值二十万?”

潘德华惊出一身冷汗,缩回了手。然后又将钱推给宁律师。

“值!”他说。

走出律师事务所,他心头忽然涌起一阵很怪异的感觉:自己不存在!他如果做回潘会文,他不但得不到二十万,得不到老婆,还必须坐牢。如果不做回潘会文,他老婆、二十万等等,又与他无关,他同样得不到。

最理想的解决办法是:黑豹和香香离婚,他潘德华和香香结婚。当然,还有另一种办法,那就是黑豹死了……

六、可能

又一个黄昏,天阴欲雨,潮湿的空气有一股泥土的气息。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间,人们都是往家走,就像鸟儿归巢一般。可在双龙镇有两个人例外,那就是潘德华和黑豹。他们一前一后出了镇子,朝西边的野地里走去。那儿有不少废弃的矿井,地上有的地方有庄稼,有的地方荒着。即使有庄稼的地方也是望天收,人们撒上种子就不再管了,雨水合适就收一季,天旱时就听天由命,因为根本浇不上水。那地方倒不担心涝,一是地势高,二是有一些废弃的矿井把雨水喝了。

潘德华先到,他看了看周围的地形,心里有数了。他约黑豹过来,就是要做个了断。很简单,要么黑豹听他的,与香香离婚;要么黑豹留下;黑豹必须作出选择。

他腰里别了一把锤子,只需要趁其不备给他来一下就解决问题了。

四望无人,这是一个理想的地方。

黑豹上来了。他大概刚升井,才洗过澡,头发还没有完全干。他精神状态很好,一点儿也不显得疲惫。

黑豹站到他面前。他说:

“你和香香在一起两年多了,该把她还给我了。”

“还给你可以,但是得有个说法。”

“啥说法?”

“等她给我生个儿子。”

“做梦!”

“难道我白白地把老婆让给你?”

“我给你两万块钱。”

“太少。”

“那你说多少?”

“二十万。”

“好,我答应你!”

潘德华去掏锤子,黑豹早有准备。他看着潘德华向后说:

“你咋也来了?”

潘德华一扭头的工夫,说时迟那时快,一把尖刀已插入他腹部。他抓住那只握刀的手,竭力将其推开,可是一阵钻心的疼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黑豹趁机又往里捅了捅,这一下要了他的命。他的脸扭曲起来,一瞬间他看到巨大的阴影朝他袭来,接着他感到大地倾斜起来,他有些站不稳,就抓住黑豹的衣服,想以此来支撑身体,可是不管用,大地仍在倾斜,终于他倒了下去。这时他仿佛回到了三年前透水事故发生时的矿井,水漫上来,他仰起头,不让水灌进嘴里,可这次他没那么幸运了,水一下子将他淹没了。他想,这下完了,二十万……

潘德华倒下之后,在地上抽搐。黑豹点了一支烟,坐在一边,等着潘德华死亡。他不想再给他加一刀,他认为那样太残忍了。一支烟没抽完,潘德华就不动了,死翘翘了。他将他的尸体拖到一个废弃的矿井口,扔下去。他听说不少犯罪分子就是这样处理尸体的。

七、也许

下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香香忐忑不安地看着屋外的雨,雨不大,无声无息地下着,好像怕惊动了人似的。正是古诗中说的“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春雨。黑豹早该回来了,他到哪儿去了?也许又和工友去喝酒了,这种情况下不喝得醉醺醺他是不会回来的。平时她并不计较这些,男人嘛,在井下那么苦,再不让他喝喝酒吹吹牛,就太不近人情了。可今天是怎么了,心里像是揣着一窝老鼠,乱七八糟的。

听到敲门声,她跳起来去打开门,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浑身湿淋淋的失魂落魄的男人。待看清是潘德华后,她大吃一惊。潘德华说:我把他杀了。”

“把谁杀了?”

“黑豹。”

香香晕了过去,潘德华将她扶住,抱到床上。

母亲听到动静,在房间里隔着墙说:回来了?”

“我回来了。”他答。

潘德华来到母亲的房间,给母亲跪下,叫了一声娘。

“我知道你会回来,我知道你会回来,我等了三年,你终于回来了。”

“娘,孩儿不孝,让您受苦了。”

……

香香醒来后,潘德华坐在床边看着她。

“你真把黑豹杀了?”

“他是个卑鄙小人,死有余辜!”

“你才死有余辜,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是为你们好,我不那样做,哪来二十万?”

“你就是这样为我们好的?爹为你中风而死,妈为你哭瞎眼睛,我……

做过多少噩梦,你知道吗?”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你去投案自首吧,就说你杀了人。”

“不,我不会,因为我现在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一个不存在的人是不可能去杀一个活生生的人……”

香香扇了他一耳光。他捂住脸,看着她。

“不存在的人还知道疼?”

“你下手太重了。”

八、或者

杨树叶片像猪耳朵大小时,潘德华离开了双龙镇。走之前,他在西子茶馆喝了半天茶。一个人喝茶总显得怪怪的,不少茶客都时不时地瞟他一眼。他认识他们,而他们都不认识他,这让他感觉自己在暗处,他们在明处。他们聊天的声音很大,这是双龙镇人的特点,不会小声说话。他们聊的不外乎政治、金钱和女人,以前他是很有兴趣的,现在他不再关心这些了。他只想在小镇上多待一会儿,仅此而已。

“你要离开了?”西子看着他,问道。

他点点头。

“你真是一个怪人啊,好像没干什么事,怎么说走就要走了?”

“我是一个多余的人。”他说。

“你不高兴?”

“我不知道有啥值得高兴的。”

“值得高兴的事多了,比如赚钱了,生孩儿了,中彩了……

多了去了,你都没碰上?”

“没有。”

李大嘴和黄光富进来,他们看到潘德华,过来和他坐到一起。李大嘴拍拍潘德华的肩膀,老弟,一个人喝茶有啥球意思,一块儿喝,西子,茶钱算我的。”

西子撇撇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李大嘴说:“这叫什么话,别说茶钱了,我一个小小的生意干成,就把你的茶馆盘下来,所有哥们儿喝茶都免费。”

“好啊,”黄光富敲着桌子道,把老板娘一齐买过来,咱就齐活儿了。”

西子说:“我说西关杀牛咋不用刀,原来都是你们给吹死的。”

“快上茶去,”李大嘴支走西子,和潘德华聊起来,“兄弟,我看你忒沉得住气,能干大事,说说,你是干啥的?”

“我啥也不干,到处流浪。”潘德华说。

“你是不是来考察啥项目的?”黄光富说,这方面我们可是专家,没有我们不知道的,想问啥,只管说。”

“我真的啥也不干。”

“我们向豆腐王打听了,他说你整晚上亮着灯,兄弟,说说你在研究啥玩意儿?”李大嘴搂着他的肩膀,显得很亲热。

“研究杀人!”潘德华突然很大声地来了这么一句,把茶馆里的人全吓愣了。

黄光富扯扯李大嘴的袖子,给他递个眼色。

“好,有种,佩服!是条汉子!”李大嘴站起来道,不过这事我们不太擅长,给你当不了参谋。”

黄光富将他拉到一边,小声道:这种人我们还是离远点,别逮不住黄鼠狼,反惹一身骚。”

西子来给潘德华续水,说:兄弟真会开玩笑……”

潘德华盯着她,你看我像开玩笑吗?”

西子说:“喝茶喝茶,今天的茶水钱算我的。”

潘德华坚持付了茶钱,走出茶馆,朝长途汽车站走去。许多惊诧的目光看着他,待他走远后,就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潘德华从此再没在小镇出现过。

香香和黑豹的生活一如既往,也许他们根本就没留意潘德华的出现,更不知道潘德华的真实身份。生活继续着,日复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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