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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面具(2)

五、车站邂逅

我给妻子打电话说我晚上不回去吃饭。我没说我没吃中午饭,更没说我中午在警察局里。妻子问我中午到哪儿去了,语气中充满善意的埋怨。她并不十分看重我的回答,她问话的所有意义都包含在语气之中:我问了,我埋怨了,完了。我的回答闪烁其词,不负责任,敷衍应付。我说:有点儿事。”我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打发了她的问题。我回答的所有意义同样包含在语气中:我回答了,我表示歉疚了,完了。

现在是四点一刻,离吃晚饭的时间尚早,尽管我肚子空得像个桶,但在这个不尴不尬的时间去吃饭多少有些滑稽,我决定徒步走到文化宫,在文化宫门外吃饭,然后到文化宫参加戏剧《病房》的排练。这条路线经过车站,在车站门前我奇迹般地遇到了一同关在派出所的那位小姐。

生活中的奇遇和巧合往往超出小说家的想象。她从天而降,站在我面前,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

“嗨——”她说。

“患难之交。”我说。

我们哈哈大笑。握手。互相抚摸对方手腕的手铐勒痕。我问她什么时候出来的,她说她比我出来得早,而且她说她想不到我竟然也出来得这么快。车站人很多,春运已经开始。她来这儿寻找她的猎物,暂时没有找到。“时间还早。”她说。“抓这么紧。”我不无讽刺地说。

“我要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她雄心勃勃,一副对抗命运的大无畏气概。“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调侃说。

“这话听着耳熟,谁说的?”

“一个说一句顶一万句的大人物说的。”

“像诗一样。”

“就是诗。”

说会儿话之后,我提议去吃饭,当然我请客,她举双手赞同。我们来到车站旁的悦来饭店要了两菜一汤。两菜:红焖鱼子和西芹炒百合;一汤:莲子羹。煮一壶黄酒。曹操和刘备煮酒论英雄,我和这位小姐则是煮酒论灵肉。

若在以前,我绝不会和做皮肉生意的小姐坐到一起吃饭,这与“清高”、“脏”等字眼不相干,倒与“身份”、形象”等字眼颇有关系;我也绝不会想着去了解她们、理解她们;当然我更不会主动请她们吃饭。现在则完全不一样,这位小姐使我有一见如故之感,她身上洋溢着令人羡慕的生命力和话语中散发出来的热烘烘的气息,以及惊人的坦率和言词的犀利,还有大胆的无所顾忌的眼神都是我所喜欢的,她带磁性的声音和灿烂的笑容更使我心旌摇荡。抛弃成见,与这位小姐海阔天空地瞎聊一通之后,我清醒地意识到她对人性的洞察、对现实的把握以及改变生活的勇气都非我所能比。她使我感觉到我生活中的虚假和麻木,与她在一起我有点自惭形秽。

“你知道我们小姐最羡慕又最看不起的是什么人吗?”

我摇摇头。

“贪官。”她说,我们最羡慕贪官了,他们无所事事,花天酒地,腰包还总是鼓鼓的,找小姐也从来都是用的公款。国家的钱花着不用心疼,多好啊!我们最看不起的也是这些贪官,他们坐高级轿车,住豪华宾馆,大会小会一本正经地讲话,整天拿腔作势,好像正人君子,背后则欺上瞒下,钩心斗角,能捞则捞,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他们。我们脏,他们比我们还脏!我们是肉体脏,他们则是灵魂脏!”

她对自己所从事的工作没有一点儿羞耻感,谈起来毫不避讳,仿佛事不关己。我不知道她是如何看我的。她大概不会把我看作贪官吧,因为在我脸上她找不到贪官所特有的那副志得意满目空一切傲慢无礼唯我独尊沾沾自喜洋洋得意的模样。

越过她的肩头,在她背后那面镜子上我看到一个衣衫单薄的老人端起邻桌的半碗面蹲到门口享用。他从容地吃着,神情沧桑,沧桑中显出沉静,沉静中显出尊严——卑微者在卑微的处境中所独有的尊严。

我说:你看那个老头儿,他不像乞丐。”

她扭回头观察老头儿。

老头儿穿着肮脏的黑衣黑裤,裤子一条腿儿长,一条腿儿短,左裤腿儿明显有被扯掉一块的痕迹,露出已分辨不出什么颜色的秋裤。他戴一顶灰色旧毡帽,络腮胡子又黑又密,他的相貌使我想起电视连续剧《咱爸咱妈》中的“咱爸”,当然神情更像,如果附近有摄影机我一点儿也不会感到奇怪。

老头儿吃完饭,将碗放回餐厅的桌上,缓步走出餐厅,将手伸向过往行人,嘴唇嗫嚅着——她问:你认识那老头儿?”

我回过头来说:他不像个乞丐。”

她说:你敢打赌?”

我说:赌什么?”

她说:你输了给我一百元钱,我输了陪你一夜。”

我说:你输了也给我一百元钱怎么样?”

候车室内坐着成排的旅客。老头儿将手伸向每一张面孔。他胳膊羞涩地半弯着,随时准备将手缩回去,这个僵硬的姿势使他与那些职业乞丐有所区别。他既不贪婪,也不攫取,以良好的心理素质承受着冷漠和拒绝。一、二、三、四、五……

我们帮他数着数儿,看他乞讨一百次能有多少收获。我们并不急于赌个输赢。我们远远地看着他。他运气不佳迭遭失败,我们已数到五十一,他还没有收入一分钱。一个中年男人将手伸进上衣右边的口袋,老头儿眼巴巴地注视着那只手,但那只手什么也没掏出来,这反而带给老头儿更大的希望,因为另一只手伸进了左边的口袋,看哪,它会掏出怜悯和善良的,我们毫不怀疑那只手将掏给老头儿一个安慰,可是他掏出来的却是一支烟,接着又掏出一个火机,火机点燃香烟,他狠吸一口,旁若无人地吐出一串烟圈。老头儿面无表情地将沉重的双腿从他面前移开。我们数到第七十时,一个戴眼镜的男青年给了他一块钱,买到了训斥他的权利,因为老头儿又向他的同伴伸出了手。老头儿的手有些哆嗦,脚步也变得迟缓,他走出候车室,来到售票厅,那些排队售票的人一律装作没看见他,好像他比玻璃还透明,比一缕烟还轻。九十五、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

这些数字紧紧揪着我的心,我为老头儿祈祷:让好心人出现吧!让好心人出现吧!我身边的小姐想冲上去给老头儿施舍,我拉住了她,再等等。”老头儿仿佛感受到我们的焦急,在我们数到一百时,他锲而不舍地追着一个善良的女孩,女孩买完票没理会那只乞讨的手,匆匆走到同伴中间,老头儿也跟了过去,还有那只乞讨的手,女孩笑弯了腰:老头儿真逗!”她给老头儿奖赏一块钱。

我们走上前去。我给老头儿五块钱。他捏着钱疑惑地看着我们,对我们提出的说说话的要求感到迷惘,尽管我说会付钱给他,他仍不愿和我一起到人少的地方说话。我看出他意欲逃走,就赶忙用最简单的问题拖住他。我问他多大年纪,他说今年七十六岁,身体还不错。我问他老家是哪里,他答荆州。渐渐地他放弃了戒备,给我们谈起了他的壮举:他从老家一路乞讨到北京看毛主席,然后又一路乞讨回来。秋去冬来,他了却了多年的心愿(他说毛主席他老人家睡得很香)。明天他将继续南下,离家已经不远,他神情中充满了自豪与幸福。我们站那儿说话,人们躲避瘟疫般地躲避我们。他说他有三个儿子十个孙子,大孙子已娶了媳妇,抱重孙的日子不会太远;他还有两个早已出嫁的女儿,自然也有几个外孙;此外,他还有三亩地,交给大儿子耕种,每年给他一半收成。他和老伴相依为命,两个人过活,既不和儿孙们一起生活,也不向他们要钱,因为他们都很穷;老伴身体不好,否则会和他一起千里跋涉,了却伟大的心愿。

夜幕降临,老头儿说他还要去走走,走走——这是他的工作,他的收入方式。

“认输吧?”我说。

“算你厉害!”她怏怏不快。

“你不会赖账吧?”

“赖账我在地上爬着走。”

“好,痛快!”我心中恶作剧的念头突然膨胀起来,遮蔽了我的理智,使我说出过分得连我自己也后悔的玩笑话,一百块钱免了,你去陪老头儿一晚,或者别的什么人。”

这位一直有说有笑的小姐突然恼羞成怒,柳眉倒竖,疾如闪电般地抽我一耳光,扬长而去。

六、角色体验

我捂着热喇喇的半边脸匆匆赶到文化宫。文化宫破败不堪,杂乱无章,非法建筑鳞次栉比,违章经营遍地开花,鳏寡孤独、贩夫走卒、痴男怨女、乞丐小偷和游手好闲之辈所在皆是。西南角那座雄心勃勃的建筑因资金不足而中途停工,丑陋地矗立在苍茫暮色中,如果不是覆盖了白雪它会更加丑陋。

我们就在这座中途停工的建筑物中排练我们的话剧《病房》!

这儿没有电灯,外边到处堆放着建筑垃圾,幸亏有雪光映照,勉强可以前行。

里边却是不折不扣的迷宫,楼梯没有栏杆,为电梯预留的空洞像可怕的陷阱,意想不到的墙壁和出其不意的开口儿都使人精神紧张。从空荡荡的窗洞进来一星半点的远处的灯光使楼内显得更加黑暗。我摸索着试探着,艰难地爬上三楼。

三楼有个一百二十平方米的大房间,门窗被雨布挡住,里边用应急灯照明。这就是我们用来排练话剧《病房》的场地。

我挑开挂在门框上的帘子进去。

导演老海说:你来得正好,快躺下——怎么,你没打手电,你不要命啦?”

房间内只有老海和他那只形影不离的鹦鹉。

鹦鹉为证明自己的存在,也说:不要命啦?”

我说:你好!”

鹦鹉说:你好!”

我说:病入膏肓的人还怕什么意外?”

老海说:不要把戏和现实混到一起。”

鹦鹉说:混到一起。”

在老海这个话剧中我扮演的是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我”自始至终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不断有亲朋好友前来看望,他们对“我”漠不关心,他们欺骗“我”,虚情假意地安慰“我”,客客气气地将“我”晾在一边,美其名曰让“我”好好休息,然后他们海阔天空地神聊起来。“我”的生命已经像一片羽毛,一阵风就能将其吹得无影无踪。对他们来说,我”的生命微不足道,不如股票涨跌重要,不如网上笑话来得有趣,也不如地球另一面的一场球赛值得关注。老海让“我”用“临终的眼”来看世界和看人生:看世界的荒谬,看人生的荒诞。

我躺到病床上。所谓的病床是老海从家里带来的一张没来得及扔的钢丝床。被褥是老海从他外甥那儿借来的,他外甥在文化宫某电子游戏厅当老板。如果没有被褥我在钢丝床上躺两个小时,冻不僵也要冻个半死。这地方没有暖气,没有炉子,没有任何取暖设施,从墙壁到地板都咝咝冒着冷气,这难以忍受的冷如果不能冻结一群文艺爱好者的热情,那么至少限制了其热情的挥发,他们必须考虑时间因素,因为夜晚的每一分钟都比前一分钟更冷。在此,还有必要就这个房间交代几句。房间当然无法与任何剧院的舞台媲美,简陋和寒碜是其最大特点,真正的道具除了我身下这张床,就是一个脚手架,鹦鹉笼子就放在脚手架上。但对于真正的戏剧来说,这个空间就足够了。无论演绎朝代兴亡更替、人世悲欢离合,还是揭示事物真相,抑或探索人生真谛,这个地方都绰绰有余。

在病床两边出现的不是医生和护士,而是黑衣人和白衣人,老海说这是黑白无常——冥府使者,等待着将“我”从阳间带到阴间。当然这是该话剧的象征部分,也是其神秘部分,目的是唤醒人与生俱来的恐惧。黑白无常恭恭敬敬地侍立在“我”身旁,像仆人一样垂着手,保持着对生命的敬畏。

“我”想“我”大概逃不出黑白无常之手,“我”多么希望来个恶作剧:在通往阴间的路上,我”说,神啊,赐我力量!”于是“我”拥有无穷大的力量,我”轻而易举将黑白无常打败,把他们捆得像粽子一样扔进黑暗的树林里,然后“我”旋风般闯进阴曹地府,拿起笔,当着目瞪口呆的冥王之面从生死簿上勾去“我”的名字,又旋风般地回到阳间,就如当年孙悟空做的那样,从此“我”永生不死……

“我”又看一眼面无表情的黑白无常,知道自己的想法如同痴人说梦。

老海在空荡的房间内踱来踱去。他是个深沉稳重之人,喜欢站着沉思,即使内心情感波涛汹涌,也不改变这一习惯。此时他踱来踱去,可见其焦虑的程度,这种焦虑毫无疑问源于他正在导演的戏剧《病房》。他把戏剧看得比生命还重要,而创新——如他所说——是艺术的灵魂。在《病房》这个话剧中他的创新是反戏剧。

他说日常生活已经完全戏剧化了,人们每天都在演戏,每时每刻都在演戏,人们戴着面具扮演狂欢者,扮演高人一筹的领导,扮演言听计从的职员,扮演奉公守法的商人,扮演失去工作而不气馁的工人,扮演对提留毫无怨言的农民,扮演保家卫国的士兵,扮演怀抱远大理想的学生,扮演威严的父亲,扮演慈祥的母亲,扮演孝顺的儿女,扮演相爱的夫妻,等等,等等。无处不在的丰富多彩的生活戏剧使舞台上的戏剧变得可笑和贫乏起来,戏剧的光环消失了,人们不愿再坐到剧院浪费时间。与其在剧院浪费时间,还不如站路边听一两则所谓的新闻,看一两份捕风捉影耸人听闻的街头小报。然后悠闲地溜达溜达——走几个台步。鉴于此,老海打算在舞台上表现取下面具的人的真实生活,而让台下那些戴面具扮演一定角色正在演戏的人看,以满足人们对真实的渴望。基于这种理念,老海的话剧没有剧本,从“无”中诞生,完全靠“演员”——更准确地应该称非演员——的即兴发挥或不发挥(因为不必发挥)。老海对“我”的要求是:躺着,接近死亡。对其他人的要求是:取下面具。他的事业面临失败的危险,因为一星期来没有一个参与者取下面具,不是他们不愿取下,而是面具与他们血肉相连,已经成为他们的脸。

他踱来踱去。鹦鹉也在笼子里踱来踱去。

他的影子像幽灵一般在没有粉刷的墙壁上徘徊。

四个“演员”联袂登场。他们是甲、乙、丙、丁。寒冷压缩了他们的身体,使他们看起来比他们骨架显示的轮廓要小。

四个人一齐搓搓手,跺跺脚,说:真他妈的冷啊!”

鹦鹉也说:“真他妈的冷啊!”

他们投在墙上的影子像四个金刚。

老海说:请便吧。”

四个人一同来到“我”床前,表示安慰、关切、同情和爱。

甲说:你好多啦!”

多么言不由衷啊!他表示的恰恰与他内心的看法相反。

乙说:气色不错!”

一派谎言!说谎者和听者都很清楚。

丙说:大家都盼着你早日康复。”

他的潜台词是:既然药石无效,还是早死的好。”

丁说:我们已做好了你出院的准备。”

其实是他们已安排好“我”的后事,即使如此,我”也应该感到欣慰才是,可是:不!

“我”作为一个垂死的病号,在病房中应该处于中心而实际却被置于边缘,“我”应该成为重要人物而实际却无关紧要。尽管人们是来探望“我”的,可是在他们心目中“我”算不上什么,我”的生与死都与他们无关,意识到这一点“我”不只是对死亡恐惧,而是对死亡双重地恐惧。

鹦鹉突然叫道:面具,面具!”

老海自己摇摇头说:无可救药。”

我以为今天会和前几天一样:白白浪费时光,活受罪,不但毫无进展,反而愈来愈惶惑,信心一次次遭受打击。可是我错了,老海让再开一盏应急灯,他说有新人要加入。他在焦急地等待。他踱来踱去,一半源于焦虑,一半源于兴奋。

甲又打开一盏应急灯,这样我床头一盏,脚手架上一盏。两盏灯都不很亮,借其光线仅能辨出别人的轮廓,难以看清其相貌。多一盏灯,影子就多出一倍,屋内人影幢幢。

“我”并不喜欢人们来探望“我”,我”喜欢清静,但“我”不能拒绝探望,“我”没这样的权力。“我”真的没这样的权力吗?正当“我”要深入地思考这个问题时,传来了门帘的响动声。

诗人登场。

他个子不高,头发很短,戴一副猴相面具。他挑帘进来时差一点摔倒,走路踉踉跄跄,醉态可掬。他走到脚手架前,瞪着鹦鹉,说:你好!”鹦鹉也说:你好!”

他将酒瓶往脚手架上一顿,说:喝两口。”鹦鹉也说:喝两口。”

老海说:“这儿有一个人快死了,你去看看吧。”言下之意,你既然来到病房,就应该礼节性地去看望看望病人。

“有什么好看的,死人的事天天有,”诗人说,我就可以死给你们看,没啥稀奇。”他从口袋掏出一把折叠刀打开,在左手手腕上一下一下地划,你们看,这多容易,谁来试试?”由于光线暗,加上离得远,我看不到血,但我听到了血液滴落的声音,开始时像一滴饱满的水滴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用力地砸在地上,如同摔碎的玻璃球,碎片四溅;后来则像雷阵雨的前奏,大滴大滴的雨点前仆后继地砸向泥土。老海说:快拦住他!”甲、乙、丙、丁冲上前,抓手的抓手,夺刀的夺刀,阻止了他的自戕行为。他们不能看着他因失血过多而死,就给他做了简易包扎。在老海提议下,大家鼓掌欢迎诗人。老海不失风趣地说:“久别重逢,老弟仍然出手不凡。”诗人说:人们知道我的名字,大都是因为我怪诞的行为,而不是因为我的诗歌。”接着他向其他人作自我介绍:“我叫一斗,天下才气共十斗,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其他人合起来得一斗。不是我狂,实在是我的诗歌超越了这个时代。”他是我见到的最狂妄的人:一半疯子一半诗人。

一斗并未进入我们的戏剧情景,他被酒精烈焰烧得像烙铁一般的头脑仍停留在遥远的盘峰:这个被中国诗歌年会偶然选中的地方,注定要因一场血雨腥风般的论争而青史留名。一斗说:“盘峰诗会好玩极了,吵得一塌糊涂,乌烟瘴气。”

为了生动地描绘盘峰诗会剑拔弩张的场面,他将甲、乙拉到一边,将丙、丁拉到另一边,就这样,整个中国诗坛分成两个营垒,这边打出一面大旗:知识分子写作;那边打出一面大旗:民间立场。两边水火不容,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唇枪舌剑,你挖我鼻子,我抠你眼睛。”他张牙舞爪唾沫横飞,哈哈哈哈,好玩,好玩。”

鹦鹉说:“好玩,好玩。”

诗人说:“咄!”

鹦鹉说:“咄!”

老海说:“你站在哪边?”

诗人说:“我哪边都不站,什么旗都不打,我独来独往,我行我素。让盘峰诗会见鬼去吧!什么知识分子写作?什么民间立场?诗只有好诗和坏诗之分,而我的诗自然是好诗,而且是最好的诗。”借着酒精的力量,精力充沛的诗人要给我们朗诵一首九百九十九行的长诗——他的得意之作——《火焰酒杯》。他掏出诗稿,凑到脚手架上那盏应急灯跟前翻看,鹦鹉也好奇地看着他的诗稿。在这寒冷的冬夜,听人朗诵九百九十九行长诗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呻吟起来,“我”的呻吟既是向往又是抗拒;如果是一首好诗,“我”向往在诗歌的音节中让灵魂陶醉般地走出躯体;如果是一首坏诗,我”则要调动身上仅有的力量进行抗拒,哪怕是徒劳的抗拒。

甲、乙、丙、丁各从腰里拽出一根鞭子,在空中绾个鞭花:啪啪啪啪。毫无疑问,他们要阻止他的朗诵。

诗人愤怒了。他扭回头大喝:你们就如此对待诗歌?”他将诗稿扔向空中:写着神奇诗句的白纸在空中像一群白鸽,上下翻飞,久久不肯落下。甲、乙、丙、丁挥舞四根皮鞭抽打诗稿,啪!”的一声,一页诗稿就被拦腰抽断,变成两个半页,像两只被打落的翅膀急速下坠。一会儿工夫,一地尸体般的碎纸。

他们如此野蛮地对待诗歌太过分了,甚至“我”这个垂死的人也感到愤怒。生活中诗意的丧失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但是如果不制止甲、乙、丙、丁的行为,我们永远不能恢复诗歌的尊严,如果诗歌没有了尊严,我们每个活着的人的尊严也值得怀疑。“我”不喜欢“我”弥留之际的这场闹剧。“我”要起来赶走他们。黑白无常按住了“我”,他们的手铁钳一般夹住“我”的肩膀,说:“这是演戏,没看见一斗还戴着面具吗?”我”说:戏也不能这样演!”但“我”无法挣扎起来。

一斗突然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颇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嗥叫,声音凄厉又苍凉。

让他哭吧,让他哭吧!大家都抱着这样的心态欣赏一个男人压抑已久的哭声,没人说话,没人去劝解。哭声恣肆奔放,像湍急的河流。

他的哭声来自于内心,来自于往昔,来自于对现实的疏离和对未来的恐惧,他说他是个寄生虫,过着可耻的生活,十年来他没有挣过一分钱,靠着人们对诗歌的热爱和善良,他获得资助。他嗜酒如命,常常醉卧街头。他突然收住哭声,一如哭声的暴发那么不可预知。他莫名其妙地五体投地,匍匐在诗稿碎片上,请求惩罚。他说:高高扬起你们的鞭子吧,不要吝啬力气,要用力地抽,狠狠地抽,就像抽打一块罪恶的顽石。”

“你有什么罪?”

“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有罪。”

甲、乙、丙、丁将鞭子高高扬起,等老海示意。一斗等不及了,叫道:“快快落下来吧,快快落下来吧,让肉体的痛苦淹没灵魂的痛苦吧!”

七、谁有资格鞭打他人

“慢!”一个戴黑猩猩面具的青年挑帘进来,他说:我已在外倾听多时了,你们为什么要抽打他?”

“不是我们要抽打他,是他让我们抽打他。”四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他有罪吗?”

“不知道,也许有吧?”

“就算有罪,但是只有你们中间自认为无罪的人才能抽打他。”

四个扬起鞭子的手都垂落下来。

一直默默无言冷眼旁观的老海突然站到青年面前质问道:你为什么这样维护他?你对他了解吗?你们认识多长时间?”

青年说: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算长,只有半天;我也谈不上了解他,但他对我朗诵过他的诗,虽然我听不懂,但是我感受到一个人心灵的焦灼,我维护他是为了维护诗歌的尊严!”

老海说:我们相识已经十年,他是我的朋友,我对他的了解应该比你多吧,他既然让抽打他就有抽打的道理,你不妨问问他。”

一斗不等青年问他就忏悔道:我心中充满了邪念,我想堕落。”

青年说:“我们都不是圣徒,每个人的身体内都有两股力量,一股是飞升的力量,一股是堕落的力量,这不足为怪。”

一斗说:“我生活无着,却想用你赞助我的一百元去嫖妓。”

老海说:该打!”

鹦鹉说:该打!”

青年问:去了没有?”

一斗说:“我碰到一个妓女,她竟然不收费,我终于看到了性的虚无,我离开了她。这是我来这儿之前的事,也就是半小时前的事。”

老海说:钱呢?”

一斗掏出一张面值百元的钞票,要还给青年,青年拒收,一斗说:“我知道你赞助我钱不是让我堕落的,现在,要么你收回这一百元,要么你抽我一百鞭子。”

青年把头扭向老海:没有别的选择?”

老海点点头。

青年犹豫了一会儿,从甲手中拿过鞭子在空中虚舞一鞭,开始抽打一斗。一斗自己将衣服揽起来裸露出脊背,青年每抽一鞭,一斗就发出一声快活的尖叫,抽到第十七鞭时,青年停下来说:他是个受虐狂!”老海说:继续抽,他在用肉体的痛苦平衡心灵的痛苦!”青年将鞭子舞得呼呼响,又接着抽打。在昏暗的灯光下,鞭子闪出一道道亮光,仿佛一把刀在切割着寒冷的冻得硬邦邦的夜。

鞭打完毕后,青年将鞭子还给甲,上前问一斗你没有事儿吧,一斗摇摇头。老海以导师的口吻说:得救之道在于从小我走向大我,用诗反映人民的疾苦而不仅仅是个人的烦恼抑或心灵的创伤。”

一斗从地上爬起来说:“我不同意,诗歌就是从心灵创口中喷出的凄艳之花。”

老海让一斗站一边好好想想。一斗站到东南墙角,面壁而立。老海站到青年面前,他们处于房间中央。

“你说过自认为无罪的人才能抽打他,你抽打了他,那么你自认为无罪吗?”

鹦鹉说:无罪吗?”

青年打个响指,门外突然进来四个带乌鸦面具的吉他手,在门口一字排开,先来一曲即兴摇滚:

“这鸡巴天,真鸡巴冷!这鸡巴夜,真鸡巴黑!这鸡巴路,真鸡巴险!净鸡巴障碍和陷阱!”

即兴曲终了,青年说这四个人都是他的朋友,他们知道他的一切,让老海去问。

“他今天都干了什么?”老海发问道。

“上午领一女孩去流产,下午和一个诗人厮混半天。”四个吉他手异口同声地说,然后拨几个和弦作为余音。

“让女孩流产还说无罪?”

“不是他干的!

鹦鹉也说:不是他干的!”

“那么是学雷锋啦?”

“的确如此,委屈的是还被女孩的家长臭骂了一顿。”

“如此说来,确实无罪。”

鹦鹉说:“确实无罪。”

“虽然不是他干的,但他心中起过邪念。”

“你们当中谁有资格抽打他?”

鹦鹉说:抽打他!”

“我们是愤世嫉俗玩世不恭的雅皮青年,我们没有资格抽打他人,倒是每个人都可以抽打我们。”

“你们的使命完成了。”老海挥挥手,四个吉他手退出房间,消失了。老海转身对青年说:没人有资格抽打你,你也可以走了。”青年刚走到门口又被老海叫住,老海语重心长地说:“你还是揭下面具去看看你父亲吧。”

我早就听着这青年的声音耳熟,但他用的是话剧腔调,我拿不准;后来四个吉他手说他上午领一女孩去流产,我就更怀疑他是我的儿子,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这不,他走过来了,手中拿着刚摘下的黑猩猩面具。

从我躺着的角度看去,儿子仿佛又长高了,而且变得更加陌生,我不敢相信他就是我的儿子。他不苟言笑的端庄表情不像是来探望生病的父亲,倒像是去出席一个没有情感纠葛者的葬礼。他弯下腰时,我看到他冷漠的目光像霜一样降落下来,落在我脸上,使我脸皮因寒冷而变得麻木。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目光渐渐变得柔和,像二月解冻的河流,带着盎然春意。紧接着他的目光中布满了怀疑的迷雾,他哈哈大笑,说出了令所有人震惊的话:他不是我父亲!”他飞快地从乙手中夺过鞭子交到我手中,如果你是我父亲,你就鞭打我,继续扮演你做父亲的角色。”我没有鞭打他,我不想以此证明我是他父亲。黑无常从我手抢过鞭子劈头盖脸朝儿子身上猛抽,一边抽一边说:拿出勇气来,拿出勇气来,为什么不敢面对真实?”儿子扑入我怀中,我将其紧紧搂住。黑无常停止了抽打。

白无常说:多么令人羡慕的温情时刻啊!”

我捧起儿子的脸,我看到了清澈纯真的目光,我知道他已经认出了我。我们再次拥抱之后,他站起来说:我先回去。”他的话像一句缥缈的呓语。

老海将戏与现实弄混了,其实我也弄混了,但是儿子是清醒的。

八、没想控制局面

儿子喊上诗人一斗正要离去,被一妙龄女郎堵在门口。“干吗急着走呢,宝贝?”她依偎到诗人一斗怀里,诗人一斗显然缺乏思想准备,手足无措。她长发披肩,戴一狐狸面具,尽管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却可以充分感受到她的妖娆之态。她攀住一斗脖子说:“这儿多好啊,成全我吧,免得我失信于人。”一斗说:这么多人,恐怕不合适吧。”狐狸女郎说:你这个假正经,除了那个快死的人,没看到都戴着面具吗?”儿子从我这儿转过身时就戴上了面具。一斗说:我很不习惯这样。”狐狸女郎说:有什么不习惯的?怕羞?”一斗说:太冷!”狐狸女郎说:你想去宾馆?我已经免费了,你总不能让我倒贴吧?”

毫无疑问,这是我中午在派出所遇到,下午又在车站邂逅的女郎。她和我打赌输了,她正在想方设法兑现赌注。其实我只是和她开个玩笑,我没想到她会这样认真。

老海冷眼旁观事态发展,既不鼓励,也不制止,而且根本没想到要控制局面。他斜靠脚手架,和鹦鹉站在一起。大概是太冷的缘故,鹦鹉缩着头蹲在笼子右下角。

甲、乙、丙、丁怂恿一斗与女郎发生关系,为此他们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木柴,升起一堆火。火光使这个夜晚变得更加神秘;火光使这个空间摆脱了现实,我们此时仿佛在三十万米的高空,所谓“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的地方;火光还使周围的人们变得极不真实,一个个鬼魅般若隐若现。嗅着木柴燃烧的松香味,我精神恍惚起来,好像瞌睡正用一把钳子紧紧夹着我的神经。

黑无常说:我们要大开眼界啦。”

白无常说:好戏还在后头呢。”

一斗终于克服了诗人忸怩作态的心理障碍,和狐狸女郎翩翩起舞。跳舞往往是性前戏:若即若离的挑逗、心领神会的暗示和延宕的焦灼与快乐。他们绕着火堆跳舞,周围是怀着复杂心态观望的甲、乙、丙、丁,还有我的儿子,还有老海和鹦鹉,还有黑白无常。这情景使我想起古时候的巫术之夜。

他们把性爱变成了仪式。他们模拟脱衣和性交的动作,夸张而又传神。他们胳膊的伸展、身体的弯曲和腿的跳跃莫不具有符号的性质,激发人的想象力的符号!他们表演性的交合,将本能的欲望上升为艺术,他们陶醉于自己的艺术。

突然闯进来两个警察:胖警察和瘦警察。警察的出现出乎大家意料,他们是来探望“我”的吗?抑或他们走错病房了?再就是……

不,他们不可能是执行任务的,到这儿执行任务简直荒唐,这儿有什么好执行的?一斗和狐狸女郎在一个较有难度的舞蹈动作中途停下来,狐狸女郎坐在一斗大腿上头向后仰去,一斗腿半蹲着,承受着狐狸女郎全部的重量。甲脖子歪着,乙头伸着,丙和丁嘴张着,他们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保持着这种看客姿势,一动不动。老海和鹦鹉冷眼旁观,无动于衷。老海总有一些出人意料的想法,他突然在这出开放的话剧中增加两个警察也似无不可。日常平庸的生活被世俗观念的坚硬外壳包裹着,这外壳需要打破,唯有打破这外壳才能窥见真实的生活和真实的人生。而打破这外壳的力量必然来自陌生的元素,这些警察不正是这陌生的元素吗?他们对这个地方也不太适应,越是陌生的地方越是要注意形象,他们在门口站住,挺了挺胸,摆出威严的神情,喝道:你们在干什么?”

一斗放下狐狸女郎,身体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到地上;甲、乙、丙、丁都像刚刚解除咒语一般开始活动。

胖警察说:有人举报你们在此斗殴——”

瘦警察说:你们违犯了《本市治安管理条例》。”

老海问:你们看到斗殴了吗?”

鹦鹉问:斗殴了吗?”

胖警察说:我没看到。”

瘦警察说:我也没看到。”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周围的人,最后他们来到病床前又看看“我”。老海说:“那是病号,他快要死了,你们是不是想把他带走?”

胖警察说:我们只对犯人感兴趣,病人嘛——”

瘦警察说:那是医生和……

的事儿。”

他省略的无疑是“死神”或“阎王”之类的词。

胖警察说:看来这里没什么事。”

瘦警察说:瞎举报,害我们白跑一趟。”

胖警察说:再说我们也下班了。”

瘦警察说:是啊,回家吧。”

胖警察说:睡觉去。”

瘦警察说:睡觉去。”

他们转身离去,可谓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若只是这样,我”看不出增加这两个角色的必要性。老海这不是画蛇添足吗?两警察的身影很快消失于黑暗中,可是,橐橐的脚步声仍清晰地传来。

“站住!”老海突然断喝一声。

“站住!”这是鹦鹉的声音。

橐橐的脚步声停了下来。瞬间的寂静。接着黑白无常像影子一样飘向楼梯口。

大家都待在原地不动,他们被戏剧突兀的变化弄得不知所措。鹦鹉不太习惯这种紧张气氛,拍拍翅膀,欲飞又止,很快也安静下来。

两警察再次登场。不知黑白无常施了什么魔法,他们刚才的神气劲不见了,变得像两个蔫黄瓜,无精打采的。为了让他们振作起来,老海走上前去,一左一右拉住两人的手,将他们拉到中央。老海指着甲乙丙丁,“你们看看,他们手里拿的是什么?”

两警察异口同声地说:鞭子!”

老海又扒开诗人一斗的衣服:再看看,这是什么?”

两警察说:鞭痕!”

老海:你们还能说这里什么事也没有吗?”

两警察:但是我们已下班了,现在不是公务时间。”

老海:既然不是公务时间,你们的身份就不再是警察,而是一般公民,你们为什么不把那身皮扒下来呢?”

于是两警察脱下制服,“你们看,我们现在和你们一样啦。”

老海说:既是一般公民,你们有过错也应该受惩罚,你们有过错吗?”两警察嗫嚅道:谁能没有过错呢?”他们话音刚落,甲乙丙丁就将鞭子扬了起来。两警察嗫嚅道,“不过,一般我们只扮演惩罚者。”一斗说:“接受惩罚能让心灵变得轻松。”两警察说:“我们也常这样对犯罪嫌疑人说。”老海问:“谁有资格鞭打他们?”甲乙丙丁慢慢垂下胳膊,鞭子毫无生气地拖到地上。老海又看着一斗,按理说接受过惩罚的人应该有资格扮演惩罚者,因为他已赎了罪,可是一斗回避老海的目光,他不愿充当这样的角色。老海又将目光转向我儿子,我儿子不愿再次拿起鞭子,他摇摇头。就剩下“我”和狐狸女郎了,显然他们不会认为狐狸女郎有这样的资格。看来这项工作只有“我”来承担了。他们进到病房却没有来探望“我”,那么他们来这儿干吗?“我”作为一个垂死者,死亡即将洗清“我”所有的罪过,也许“我”作为一个惩罚者是合适的。我”从病床上跳起来,大叫:鞭子给我!”一把从离我最近的丙手里抢过鞭子,挥舞起来。“我”先抽打两个警察,他们蜷缩起来像半个双引号。接着“我”抽打所有人,谁让他们忽视病人,谁让他们将病房变成一个关于惩罚与赎罪的场所。他们应该知道尊重死亡,尊重死亡也就是尊重生命。他们不应该将“我”这个垂死的人置于一边,而去汲汲于惩罚和救赎。在此,他们都有过错,他们都应该享受一顿鞭子,老海也不能幸免,儿子也不能幸免,诗人也不能幸免。唯有狐狸女郎免于“我”的鞭打,因为她挥舞着鞭子在帮“我”。我们奋力地抽打,看到一层层的东西从这些人的身上剥落下来,那是面具吗?啊哈,真是痛快淋漓,真是痛快淋漓……

直到老海叫道“大幕落下,戏该收场啦!”我们才罢手。

两个警察从戏剧情景中恢复过来,穿上制服,戴上帽子,昂首,挺胸,重又变得威严。甲乙丙丁回到了各自的位置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一斗从地上抓起一把诗歌的碎屑塞进口袋,看来他是要以此留作纪念的。儿子孤独地站在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不知他说的什么,他也并没想着要让别人听到。鹦鹉突然叫到:收场,收场!”

黑无常不知从哪儿弄来一面镜子递给我说:照照镜子。”

白无常将应急灯举到我眼前,我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红扑扑的面孔。也许是灯光照射的缘故吧,我想。

黑无常问:看到什么啦?”

我说:看到一张脸。”

黑无常说:这就对了,你已卸下了面具。”

我再看其他人,每个人都戴着面具,区别只是有的面具厚一些(好几层),有的面具薄一些而已。我顿觉轻松许多。

黑白无常也戴着面具,他们率先告别,告别时也没取下面具。接着警察告辞。然后甲、乙、丙、丁鱼贯而去。狐狸女郎拉住一斗的手,一斗朝我儿子挥挥手,跟着狐狸女郎走了。儿子站在门口,仿佛是在等我一块回家。我说:你先回去吧,我等会儿就回。”我将被子叠起来夹腋下,提起床头应急灯,准备和老海一块去给他侄子还被子。儿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先走了。

老海一手提应急灯,一手提鹦鹉笼子走在前边;我夹着被子提着应急灯紧跟其后。我们下楼梯时已听不到其他人的脚步声,想必是都已走远。我和老海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楼房内发出神秘的回响。

鹦鹉说:“小心!”

下到最后几阶楼梯时,我和老海都被楼梯下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吓得差点踏空。我和老海站住稳稳神儿,内心给自己壮胆:别怕别怕!定睛看去,一堆黑糊糊的东西蠕动着,里边探出一个人的脑袋,双眼顽强地睁着。老海将应急灯往他脸上照照。我认识这张脸,这张电视剧《咱爸咱妈》中“咱爸”的脸。这个老头儿为了看毛主席从荆州一路乞讨到北京,又一路乞讨回来。他实现了自己伟大的心愿,尽管过着最卑微的生活。他嘴张张,我们什么也没听到。我给老海简单介绍了老头的壮举,看得出老海对老头肃然起敬。他说:“把被子留给老人吧?”我说:三楼还有堆火,你可以在三楼过夜。”老头儿说啥也不要被子,他说他这把老骨头已经酥了,说不定什么时候摔一跤就去见阎王了,还盖什么被子呢。他倒是接受了我的建议,起身朝三楼爬去。想到楼梯的黑暗和危险,我就放心不下。于是我跟在老头儿身后为他照明。

“你真的不怕冷?”

“骨头越冻越硬!”

九、原来如此

回到家,儿子已经睡下,妻子还在等我。她问我这一天都干啥去了,我说:一言难尽!”我一边洗脚,一边敷衍妻子的问话。我有些瞌睡,在妻子顾虑重重的问话声中不可挽回地滑入了梦的怀抱。两顽童乘虚而入……

两顽童在山洞口鼓捣一个绛红色热气球。一个扶住热气球的进风口,另一个用鼓风机往里边吹风。热气球迅速膨胀起来,比一个大房间还要大。于是他们关闭鼓风机,启动自动喷火装置。火苗一次次蹿入热气球内,使热气球内的空气变得稀薄,热气球脱离地面,升起一尺高,一个爬了上去,热气球并未因增加重量而停止上升,快!快!”另一个伸手抓住绳索,一个腾跃,也坐进了热气球内。

热气球冉冉上升,越来越小,渐渐变成一个小红点,后来小红点消失了,蓝色天幕下只有朵朵白云在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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