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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曹白

曹白(1909—?),原名刘平若,江苏常州人。是木刻研究会发起成立人之一。著有报告散文集《呼吸》等。

我的路

严冬来到苦雾乡里了,兼之每朝都是一场浓密的繁霜,冷得很呐。

原先住着的那一间破厢房,格外显得衰老了,门缝窗隙,比平素更加张开了嘴巴,仿佛欢迎西北风来咬嚼我似的。我穿着夹衫,眼看着别人早已拥了厚棉袍,对于这严寒的冬天,除了紧缩身子之外,简直没有别的方法。墙外的那棵大榆树,不知在什么时候脱尽了叶子,但那密密的细集的妥枝,却在天空弯成一个极大的弧形,这冬天,在它倒又好象毫不在乎的。

人连榆树都不如,真蠢啊!我为什么要这样的惧怕冬天呢?·

而蹲在墙角里的几株年青的天竹,可就格外厉害了。在这严酷的季节里,它不但保存了自己的绿叶,而那枝梢还挂着一绺一绺的果实,累累坠坠,伸向墙外,垂着,俯瞰着从我墙边经过的行人。任凭西风是怎样的冰冻,这累坠的果实却随着每朝的繁霜而越发浑圆鲜红,红的涂朱似的,粒粒都象灿烂夺目的珊瑚珠。每当寂寞的时刻,我常常对着这些珊瑚们,呆呆地发怔,它们是怎样地迷惑着我啊!——但是,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况且晚上爱而来,谈起这里不是久住之地,日军此后对异教的我们会格外的残酷和猛烈,“xx”又以疆界所限,不能在此久久的停留,为了息事宁人起见,非得跑回去不行。我们也只得跑到别处去,而且还得快些走,苦雾乡将要开始一个长期的寂寞。人们真是“愚不可及”的,我们互相默笑,——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但是,何处是我们的住所呢?想来想去,想不到。但后来却又忽而想到了,不如到S城去做我暂时的“寓公”罢,那边还有一个朋友在,相信他是可以把我安插起来的,何况在那里还可以喝到上好的绿茶呢。

第二天一早,我就匆匆地坐在一条小火轮里了,让它把我载到城里去。

窗外的天空很阴沉,云层低压,北风尖利,很有下雪的意思。我知道在走我自己的路,船边是潺潺的水声,远方是荒凉的村庄,四野是寂寞的枯树,两岸是苇黄的衰草,船前是马达的腾同,后舱是雀牌的劈拍,整个船舱,照例是旱烟和香烟的雾,照例是静木的菜色的脸,平原原是饥饿的。这一切,都是照例仍旧的古国的颜色和声音,不过现在显得更浓更浊罢了,每当此际,我的惟一要求便是默默地抽烟,把心绪放纵开去,漫不经心的在走我自己的路,一面又杂七搭八的糊里糊涂的乱想了。比如说,S城人的说话自然最柔软,尤其是女人,因此而成为妹子语言的典范,但又听说她们的嚎丧比说话更好听,那才有趣呢……进城自然要鞠躬,但不知鞠几度,九十,还是六十度呢,六十度也许可以了,既是“省会”,对老百姓总应该客气一些的。但压迫者却无所谓“面情”,这我很知道考究“面情”,那是奴隶的德行。五色旗的黑色是真黑,还是假的,还是象别处一样的用靛青色来替的呢,可见他们都是一路货……但S城里的马车现在不知怎样了,没有完全毁坏罢,马瘦不瘦,能拖不能拖,总能拖的,不过更瘦更弱罢了……

从中自然也曾想到好的绿茶的,十年之前,曾经便道经过城而喝到它,当时它确是使我依恋的。偶一想起,舌尖上的茶味便又复活起来了,微苦而清香,醇厚而光滑,透明而薄凝……。坐在这浓浊的船舱里,一想到它,便使我格外的感激,如其立刻能够喝一口,心里的沉闷将会全部消释了。

然而你却慢一点咒骂我,以为我在雅起来了。这可并不是我的雅了起来的证据呢。人被压抑了,就想到要反抗,哀痛之后这才记起那快乐,但被苦恼缠住了的时候又怎么办呢?我也有法子的,就是暂时忘却别人,将那百无聊赖来装饰自己,算是作为那种苦恼的抵补,由此而增添一点生活的勇气。我总觉得“苦中作乐”主义是十分正确的,其时,我的眼前好象有些明亮起来了,便一瞥对面一个村姑的鬓边的那朵黄橙橙的小绒花。

但在这小绒花的右边却又坐着一位小绅士,尖顶瓜皮帽,鲜红的珊瑚帽结子,我疑心先前曾经迷惑着我的天竹的果实,有一粒竟飞到他的帽顶上去了,好象突然遇见了故人,因此心里分外的高兴。但我又讨厌那顶西瓜皮,但我的顶上又正是戴着它。是的,我知道自己是如何换了衣着而离开苦雾乡,而离开榆树和天竹,而匆匆地跨上这轮船的。我又走着这样的路了,一想到这,又令我感到一种淡淡的哀愁的袭来。

没有多少时候,S城的城墙已经横在我的眼前了。但船头上却起了一片嚷:

“检查啊——”

沦陷的城池我虽然走过了好几个,但到沦陷的城来却是我的第一次。我因为走的匆匆,去的突然,事前竟毫没有准备,这里的情况一点不熟悉。于是便惴惴地向船主道,“这检的是什么查呢?”船主向我烦厌的一瞥,白着眼珠子说:

“防疫证哩!”

啊哟,那真糟,我没有这个呢!这真怎么办?叫停船,逃过这里的检查罢,白着眼珠的船主又那里会答应我。并且也已经来不及,已经看见太阳旗下的雪亮刺刀了。船下随即就停住。

我此刻的害怕和懊悔是不小的,害怕刺刀的锋利,懊悔自己的粗鲁,恨不得象土行孙似的钻进地底里,或象齐天大圣似的跳到天上去,但上天入地,都不能够,我还仍然只能这样的活在铁蹄下,真是一无办法。在这一无办法之际,也就捏紧两把汗,紧随着全体的客人,一同上岸去听候那检查。大家双手捧着“防疫证”,肃然站着,形成一条受检的列队,彼此寂然无声,只在迫促的呼吸。这“防疫证”虽则只在表明自己已经注射过盐水或证实血里并无霍乱菌,但在刺刀底下捧着这薄薄的小纸片,就宛如是“生命的斤两”。而此刻的我正少着这“生命的斤两”呢——可是,刺刀已经晃到我的眼前了。

“?”——刺刀不会说中国话,双眼充满疑问,是血丝的眼睛,罩住了我。

“……”——我也不会说日本话,两手只得摊开,是汗液的手掌,表示没有。

但刺刀的手里捏着那枝新折的桑条,向我的头上猛烈的击了三下子……

我屹然站着,不动,但薄弱的脑壳似乎就要开裂了,火辣辣地……

全体都默然!默然笼罩了全体,检者和被检者,击者和被击者。只有旁边的一片太阳旗在北风里歌吟,嘶嘶嘶,似乎在鉴赏着,批评着,满意着这沉默的画景。

“唔。”刺刀又向我狠毒的一瞥。

我突然微笑了,讪讪地,向着那刺刀的冷光,但我又不知道自己笑的是什么。自己虽然被鞭得剧烈的痛楚,但也到底忍住了眼泪,古埃及不许奴隶哭泣的定律,我是知道的。

最后怎么样呢?最后是刺刀把我猛烈的一推,还把那枝新折的桑条在我的眼前晃几晃,叮嘱我记住这鞭子。

是的,我是必须牢牢地记住的。

重又走近船舱了,我显得非常的狼狈。客人们个个代我吁了一口气,有的还说总算还算好,没有罚跪哩,那意思,仿佛这惩罚还算是轻的。我呢,虽然狼狈,但事情已经过去,觉得天大的幸福的是没有把我当作霍乱菌的渊薮,加以毁灭,或者迫回苦雾乡,重上刀姐。仍然可以进城去,那就算是“皇恩浩荡”了。然而在这庆幸之中,我的心突然悲哀,虽所许多人瞧着我,但我到底禁不住我的眼泪了。嚎陶大哭,总在痛定思痛之际。

中国人的血液是极不干净的,单是注射盐水也还是救不了什么。如其中国没有灭亡于辽金,五胡,大元和满清,我们的血液不知会污秽到怎样的地步?将会格外的麻烦日本军民的罢?一想到这,觉得横在这古国的面前的是一条怎样艰苦的路啊……

被检查过后的船舱又是那样的寂静。寂静得连呼吸也艰难,压迫充塞在各人的心里,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但又谁都说不出,让蹂躏和侮辱交流在这寂静中,单是互相熟视,算是倾诉各自的隐情,相互地慰藉。我的泪是流不完的,但也到底制住了。我要走我的路呢。

船在绕着城的城墙走。

灰色的城墙在我的眼里越发显得衰老了,它是那样的颓败和屈辱,简直没有一些生息的活气,是严寒的冬天,虽是市座,但也禁不住那种古国的寂寞和苍黄,是暮年的景象。我的心又悲凉起来了,脑袋上的鞭痕便越发火辣地作痛。远处有辆伶仃的马车,那马确是显得更瘦更弱了,但或者是一匹疲骡也说不定的,因为远,看不真切。现在,人是“被驱不异犬与鸡”了,就会想到骡马比鸡狗的价格究竟来得大,我又不免羡慕远处的那匹弱马或疲骡了。坏脾气还仍然不能改,仍然只知道,较量,比较,实是奴隶的大忌,活该要吃鞭子的。岸上的日本的工兵正在忙碌着,中间夹杂着中国的苦力,在兴工建筑着成排的屋子,也许,那是造的营屋或仓库罢?总之,无论如何,他们是在这里作着久远之计了。而那城墙上也分明漆着触目惊心的标语。

“中日亲善和平救国!”

和平救国?救谁的国呢?救的中国,还是日本呢?

负着“亲善”给我的鞭痕,我踏上了岸,鞠躬,又检查,进城;又鞠躬,又又检查;总之,阿弥陀佛,都被我安然通过的。没有在旧的鞭痕上增添新的鞭,那也只能谢谢老天爷。S城的五色旗也还是不能黑得透,但也并非是靛青,而是紫油色的,它常和日本旗交叉的站着,形成一个……

但其时我已无心于这些,也不想去推敲这S城人的柔软的说话了,我急急地去和我的朋友见了面。朋友知道我是在干什么买卖的,对于我的突然的光临,简直骇住了。但我衔着一切,告诉他我不得不离开苦雾乡,否则,是要送命的原因,要他暂时安插我。他的惊骇的面孔和缓下来了,紧握着我的手只是说:

“那是可以的!那是可以的!”

但我没有把鞭的故事告诉他,“谈虎色变”,何必再把这怨苦的丝缕去缠绕别的人,那有什么意味呢?还是让自己在默默之中甜干这猛然袭来的伤痛,借此驱除象毒蛇一样困恼着我的寂寞,而来鼓励着自己,我要走我的路呢。

朋友把我安插在一个房间里面了,虽有纸窗,然而满屋是黑漆漆的,比苦雾乡的来得更衰老,家具什物,都被灰尘所封闭。这很合适,我对这房间是极为满意的。惯于长夜的生活,自然与黑暗为伍,有点怕见阳光了。但我一坐下,就看见老鼠们在墙根边驰骋,肆无忌惮,显出了他们的习惯和大胆,这委实是又讨厌而又可恶的小动物。

头上火辣辣的鞭子伤痛退下去,暮色也在纸窗的外边笼罩下来了,我的心绪也随之而逐渐的宁静。石油灯的火焰比黄豆还要小,偶一动作,这微弱的火焰便会左右的摇摆,在一只竹榻上,我躺下去了,冷得很呐。

我紧缩着,但在这灯火的灰黄和夜色的黑暗之中,又一次强烈的感到自己的存在了,世界并不是狭小的,我的前面仍有道路在。是的,我知道在走我自己的路,失去了苦雾乡我有S城呢!失去了榆树和天竹我有尘封的房间呢!至于鞭子和刺刀,那是各处都有,免不了,也避不脱的。还是暂时忘却一切,不如在这里做我暂时的“寓公”,并且决定明天一早就要上茶馆,姑且负着鞭子给我的创痕,去泡壶上好的绿茶喝,但不知每壶的价钱已经涨了多少,茶味该同先前的没有什么两样的罢?

一九四○年二年二十日。追述于岑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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