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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延眺属清秋

“高斋复晴景,延眺属清秋。”——摘自张九龄《高斋闲望言怀》诗。

延——泽——民,当然是您去延安以后自己重新起的名字,连姓都改成延安的延了,后头两个字嘛,没准是因为崇仰哪位领袖,同什么大人物有关?

差不多二十年以前,有一次我自作聪明地斗胆问过他。

那时的黑龙江人,在正式场合称他延部长;而省文联大院里同他熟识的人,私下都亲切地叫他老延头。

他慈祥地微笑着摇头:不,我本姓延。延河的延。无定河边上的一个小山村,大半个村子的人都姓延。传说还是呼延的后人呐。

他的夫人雪燕阿姨逗我说:这个江南的傻丫头,准是不知道陕北带延字的地儿有好几处呢。

后来我从他的一本自传体小说《寻找回来的脚印》中得到证实,他本名延泽良,幼时丧父,六岁开始在山坡上放羊,十三岁当小红军参加革命抗日。不过看来他确是命中与延安有缘,绥德的无定河流着流着,与延河一并汇入黄河,若干年以后,流出了一个放羊娃出身的老作家兼来自延安的革命老干部延泽民。

延老虽有这样令人敬重的双重身份,尤其对于我来说,他初为恩公、继为良师、是内行而宽容的上级领导;但在后来那二十年风风雨雨、坎坎坷坷的人生之途上,他却更像是一个亲切温和善良正直的大朋友。我不知道他们夫妇是否承认我是他们的忘年之交,然而在我的心里,自己是一直这样“自我感觉”着的。

一九七五年十月,我在上海一家出版社出版了我的长篇处女作《分界线》。一九七六年夏天,我带着那本幼稚的小书,从上海回北大荒的农场去。途经哈尔滨换车,稍作停留。

那个时候我对哈尔滨一无所知。简直可以说,连一个人都不认识。拿着刚在上海认识的谢树老师写的一封信,见过了当时负责全省文艺创作的吕中山老师;另一位已调入省文化局创评办的杭州知青老乡何志云,又热心带我去拜望作家傅钟涛、陈毕方夫妇(他们那时刚出版了长篇小说《干重浪》)。毕方老师为人率真诚恳,她住在省文联后院的一幢旧楼里,对我这个素不相识的南方女子很有爱护之心,聊过了我的一些事情后,便说:我带你去见见延部长吧,他一向很关心文学青年,一定会愿意看到你,了解一些知青业余创作情况的。他就住在这个楼里,走廊顶头那家就是……

从到了哈尔滨的那天起,我已多次听人们谈起过这位延部长,知道他“文革”前就是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省文联主席,“文革”中文联被“砸烂”,他也受到很大冲击。如今刚刚复职不久,任省文化局的局长。人们谈到他时,那语气和口吻都是极敬重的,有时似乎随便说起一件往事,故事中就扯出另一个故事,桩桩件件的,都有老延头为黑龙江省文学事业所付出的心血。我在未见延老之前,有关他爱才惜才的传闻已如雷贯耳,面对这座陌生的省城,我看见那块正待开拓的黑土地文学,在建国不多年的历史中沉淀下来的凝重。

于是,一九七六年初夏那一日,我怀着敬畏之心,跟着毕方老师去见那位延部长。走廊很暗,使我越发忐忑不安。一个来自僻壤的小小女孩,实在搞不清楚那部长到底是多么大的一个官儿呐。

但那天他并不在家。在他家布置得十分典雅整洁的客厅里,我只见到了他年轻的夫人雪燕。她很亲热地同毕方说着一些家常话,显然不是那种比部长更像部长的夫人。我腼腆地回答着雪燕的问话,心想如果有这样一位温和贤淑的夫人,那部长本人定然是平易近人的。临走的时候我在他家留下了那本《分界线》。没有见到部长本人并不使我感到特别失望,因为我去那儿,毕竟只是出于礼貌还有一点儿好奇。

回到农场以后,那位没有见过的延部长,渐渐淹没在一九七六年接踵而至的一桩桩大事件后面了。

半年过去了,农场平淡的日子,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正在悄悄发生着大变化。

忽然有一天,从省文化局戏剧工作室来了一位朱老师,带着公函,问我是否愿意报考哈尔滨的黑龙江省艺术学校编剧专业,学制两年,一九七七年四月一日开学。

渴望上学已经想了许多年。当工农兵学员的梦想早已破灭,而一九七六年底那时候,无论是大学公开恢复招考,还是知青大规模返城都还没有开始。有这样一个机会去哈尔滨上学,当然是梦寐以求。我当即表示愿意一试。然而却偏偏没想到,农场一把手认为宣传科人手缺,我应该继续留在场部工作,任我软磨硬泡,就是不肯放人。朱老师两度奔波于哈尔滨与佳木斯之间,最后仍然没有能够说服农场书记,只得悻悻而归,再作努力。那个冬天过得很失望,寂寞的冬夜,我天天晚上躲在宣传科的办公室里涂涂抹抹,却什么也写不下去。过了两个月,听说从省里又来了一个赵老师,来同农场领导继续商榷让我去省里上学的事宜。可惜赵老师过于心切,言语间同农场领导有所摩擦,一时形成僵局。四月开学在即,编剧班的编制有限额,如若我去不了,这个名额总不能因我而废,理当尽早让与别人。

眼看学校的大门就要在我身后再次关闭,我个人却无能为力。

幸而农场主管文教的董书记,十分支持我去上学。他同赵老师商量,能不能请文化局把这个名额再尽可能留一留,给场党委一些时间,上下做些疏通的工作,也许再过一些时间,一把手消了气,最后能作出顾全大局、通情达理的决定。

赵老师犹豫着说:那得去请延部长批。他要同意保留,肯定就没问题。

“延部长”三个字,在本人历史上的某一个关键时刻,就这样突然很权威地出现了。我从未想到过他会同我的整个命运有所关联,甚至在我后来的文学道路上,发生了一连串至关重要的影响。

三个月以后,场党委果然开恩放行。当我提着行李离开那个杨花飘飞的鹤立小站,坐了一夜火车来到哈尔滨省艺术学校报到的时候,已是一九七七年六月,我的新同学们已经在学校上了整整两个多月课了。

朱老师和赵老师告诉我说,延部长一直关心着我上学的问题,坚持让艺术学校保留了我的名额。延部长曾再三叮嘱他们说,这个编剧班的招生对象,就是我们省内已有一定创作实践的青年业余作者,有一个要一个,尽可能一个都不漏下。

进了省艺校以后才知道,这个编剧专业,就是在延部长的提议和直接领导下创办的。他设法说服省里给艺术学校单批了二十个名额编制,专门招收散落在全省各地已初露头角的青年作者,让文化局戏工室的老师们负责教授文艺理论、戏剧戏曲专业知识,集中观摩优秀影片,然后反复研讨“实习”写成的作品,如此两年“小灶”喂养下来,待这些年轻人学成毕业后,充实到全省的各个文艺团体中去搞创作;以后每年一届一届地培养——收获,坚持数年下来,黑龙江省的文艺事业,岂不是就后继有人了么!

时隔二十年以后,我想象着当年历经“文革”十年浩劫,面对满目疮痍、一片荒芜的边地文坛,这位老部长忧心如焚、为此绞尽脑汁的情形。一个小小编剧班的创办,对于后来的文艺繁荣,也许是微不足道的。然而,“老延头”早在新时期来临之初,便已高瞻远瞩地看到了文学后人之来势凶猛,“老谋深算”地作出了长远规划。那是一个不动声色的开端,很久以后,人们才发现并惊叹这个“希望”工程的提前量,实在打得精明又细致。若干年以后,当全国各省市形式各异的准“文学院”风起云涌之时,从黑龙江省艺术学校编剧专业毕业的一批又一批年轻学员,已经遍布全省各个文艺团体,成为省市电视台剧团杂志以及文化系统的骨干力量了。一九八〇年我到北京参加中国作协第五期文学讲习所的学习,但事实上,地处边陲的黑龙江省艺术学校编剧专业,在我心里却是新时期以来全国最早的文学院雏形。

一九七七年那个柳絮飞扬的暮春,我静静端坐于艺校红漆地板的课堂时,才忽然想起,我竟然还根本没有见过这位默默扶持着黑土地新苗的延部长呵。

从火车上跳下哈尔滨月台的那个时刻,我相信了已往人们流传的关于他“爱才如命”的那些故事,决不是言过其实的赞誉。

后来有一天我终于见到他的时候,发现他戴一副厚厚的深度眼镜,不像一个官员倒像是个地地道道的知识分子,一个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小老头。只是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陕西口音,令人想起那个远在几千里之外的延安。

两年以后,艺术学校编剧班的学员即将面临毕业分配。

其时,北大荒知青正如同潮水一般,返回他们的故乡城市。

我将何去何从?我在哈尔滨举目无亲,杭州的父母正在落实政策,我是否也应该考虑回到山清水秀的江南去了?

那是一九七九年,省文联各个协会的建制重新恢复。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延泽民重新兼任省文联主席。听说,“文革”前,省作家协会曾经拥有的三十个专业作家编制,延部长向省里据理力争,又“发还”给了作协。

有消息说,两年前让我来艺校上学时,省文化局戏工室和艺术处就有协定,学习编剧只是一个过渡,待我毕业后,仍然让我去从事文学创作;又有消息说,延部长提议调我到作协去搞专业创作,那是一个专门写小说的地方。

真的能让我去当专业作家?我才刚刚开始写作,年轻幼稚,一无资历二无背景。在我心目中,作家协会是一个神圣的文学殿堂,怎么能轮得到我呢?

记得延部长为此曾经是亲自找我谈过一次话的。他问我是想回杭州还是愿意留在哈尔滨。他很感慨地说,东北这地方啥都有,就是缺少人才,一九五八年赴北大荒的转业官兵中出了不少作家,再就是一九五七年反“右”以后从关内陆续“送”来的一些文艺工作者,如今也都是五十岁上下了。经“文革”这么一折腾,如今更是青黄不接。知青中虽有许多人才,可惜也已走了许多。你若是愿意留下来搞创作,组织上一定会尽量给你创造条件,北大荒这地方,可够你写的,一辈子也写不完……

我当时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我当然梦想去搞专业。新时期的钟声已经敲响,文学的真实正在回归,人性的呼唤已步步逼近;经过艺术学校两年的打磨,我只觉得心里每时每刻都在涌动着令人激奋的想法,无数的故事和人物在不停地冲撞着我——我需要的只是时间,能安静地坐下来写作的完整时间。我相信并感觉到自己是可以写出一点好东西来了。

那个下午,延部长花白的头发和闪亮的眼镜片,在办公室的墙上虚化成一幅模糊的画像,耐心地等待着我的回答。那个时刻我忽而被深深感动——即使我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好作家,但我已懂得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一个好的作家。我虽然离开了北大荒,但我却永远走不出它广袤的地界,这个寒冷而边远的北方,已是我重新拥有而别无选择的第二故乡。

毕业后,我正式调入黑龙江省作家协会。那年我二十九岁。

一九七九年那个时候,在全国各省的作家协会中,吸收一个二十九岁的年轻人去搞专业创作,几乎是绝无仅有的。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个不拘一格的大胆提议,也曾经在省文联党组会议上引起过争论。在讨论决定我工作安排的会议上,延部长手中就拿着我一九七五年出版的那本长篇小说,他把书放在桌上让各位领导传阅,用他后来的话说,只有作品,才是最有说服力的。

从一九七九年调入作协拥有了安心写作的时间以后,我很快发表了《夏》、《白罂粟》、《淡淡的晨雾》、《北极光》等一系列作品,并获得了全国优秀短、中篇小说奖。

那是我文学道路上一个重要的转折期,辛勤的耕耘开始有了小小的收获,那些受到读者欢迎的作品,也对延老的那句话作了应答。

我就这样长久地留在了哈尔滨。初到作协时,文联没有住房,我曾天天到图书馆去工作。延部长夫妇知道了这个情况后,在他们外出看病期间,还曾让我住在他家里,与他的女儿丹妮作伴,好让我静心写作。《北极光》就是在一九八〇年底到一九八一年初,写成于延部长家书房里的写字台上。那个静谧而严寒的冬季,窗外厚厚的积雪映衬着窗台上一盆艳红的扶桑花,给了我永久难忘的温暖。

一九八三年我结了婚,丈夫在北京工作,婚后我仍然还留在黑龙江省作协当我的专业作家。从一九七九年到一九九六年,已经过去整整十七年了。如今孩子远在杭州,一家人户口分在天南地北,父母年迈,老家杭州遥遥无望。有时奔波于三地之间,劳累中不免心生怨气,想起延老当年为黑龙江文学事业作出的“英明决定”,颇有些怪他多事。他挽留这个,提携那个,费心费力地组建了黑龙江省文学创作队伍,可明明把我害苦了不是?

这样没良心的话,只是一念闪过而已。当着他的面,我是绝说不出口的。

一九七九年丁香花开的季节,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与黑龙江团省委,联合召开了全省青年文学创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

举办如此隆重的青年文学创作活动,当时在全国也是首屈一指的。会议邀请了几位北京和外省的著名作家,其中有刚刚被平反改正不久的“右派”。他们在会议期间,对中国的改革和文学的发展,发表了真诚坦率而又敏锐的意见,受到了与会者的热烈欢迎和支持,然而,来自上层的反对意见也十分强烈。

于是,会议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直到会议结束以后很久,还有一些人对此事耿耿于怀,揪住不放,要追究那位作家以及会议组织者的责任。

那次会议当然是在延部长的直接支持下召开的。在我同延部长偶然而短暂的一些接触闲谈中,我知道他对于极左势力一贯深恶痛绝,他说他在十七年中也犯过极左的错误,痛定思痛,如今他以历史的教训为鉴,真心地拥护党的三中全会路线。

我作为那次会议省作协的参加者,虽然对于会议过程中的一系列麻烦略知一二,但无法得知延部长在会前会后所承担的巨大压力,还有高层领导对他的具体批评和责难。我只能感觉到他那段时间心情很不愉快。间或有消息灵通人士说,省里有领导公然认为三中全会的路线“右”了,而延泽民是省里搞自由化的代表人物。但延部长始终坚持自己的意见,认为青年创作会议的精神是正确的,体现和贯彻了党的思想解放路线。他拒绝检讨,因此他在省里的处境十分不妙,给宣传文化工作的改革实施带来了重重困难。时隔多年,如今那场风波已在历史的进程中烟消云散,只留下了许多疑问,供人深思;也在我脑中留下了一个刚直不阿的老共产党员形象,如同北国荒原上挺立的老树,满身瘢疤和创伤,风风雨雨中依然伸展着枝叶,护佑着冰雪下的小草。

十年后,他在长篇小说《她在凌晨消失》中,对新时期开端改革与因循守旧之争的现实障碍与历史渊源,作了颇具胆识的披露和剖析。

那次会议以后,延部长就病了。是肺部的老病,结核性囊肿,发烧待查。

他在京郊的一所肺结核专门医院住了大半年。那时我正在北京的文学讲习所学习,曾用星期天的时间,好几次去看望过他的。有一次我买了一只西瓜,走了很远的路背去送给他,切开来一看却是生的。当时我难为情得满脸通红,他笑笑说看这个傻丫头,下乡这么多年,连个西瓜都不会挑,真该把你送回农场去再教育了。似乎为了让我不再沮丧,他说我给你唱个西北花儿吧,是我小时候放羊的时候唱的。他就自顾自地小声唱了起来,有腔有调的,真的还蛮有味儿,奇怪的是那些歌词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几十年过去了,他居然还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那时我便惊讶他的好记性。又过了十几年后,他果然还把那些歌子都写进他的小说里去了。

病中的延部长,一如我认识他以后所见那样,总是乐乐呵呵、平静淡泊;踏踏实实地读书、安安心心地养病;那些官场的升迁与得失、文坛的荣辱与纷争,那些曾经辉煌的往事,那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在他心里都已被岁月和时间化解,成为人生旅途中留在身后渐渐远去的驿站,而他,还想要抓紧时间赶路,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记得他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过:等将来我离休了,无官一身轻的时候,我也要写小说,我有好多好多故事可写哩,虽然比不过你们年轻人,可也差不到哪里去的。

那时我第一次明白,他藏于心底最深处的一个愿望,依然是文学。

那次病愈后,他便携夫人调来北京,在中国文联党组任职。

据说他离开哈尔滨的那一天,车站月台上挤满了自发来送行的人。都是他在黑龙江任职多年中交下的朋友,老老少少、作家演员干部工人,几百人的送行队伍,使得那一天的哈尔滨车站蔚为壮观。人们泪流满面,紧拉着他和雪燕的手依依惜别,舍不得他们走。我知道他心里也一定是不愿意离开这块洒着他心血的黑土地,他在黑龙江省整整工作了二十多年,一出出推陈出新的剧目、一部部反映边疆生活的中长篇小说、一个个在各次运动煞费苦心保护下来的老艺人老作家、一茬茬来自基层脱颖而出的文学新人……作为一个党的文化官员,我想他应该可以无愧地说,他已为挚爱的民众和艺术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他生命中最宝贵最旺盛的岁月,都毫无保留地奉献给这片黑土地了。

有人曾说延泽民是黑土文学的奠基人,并非溢美之词。

但前行的路上,终有迈不过去的坎儿。当他发现自己在这里的处境已日益艰难,客观环境甚至不允许他继继按着党性和良心去做事的时候,他只能绕道而行了。他不愿谄媚不愿逐波,他宁愿退让但退让并非屈服,所以他从未后悔。

当冰城终于消失在茫茫雪原上一个个寂寞的小站后面时,他也许想起了那些关于他故乡黄河的诗句和歌曲。九十九道弯的黄河,在河套平原那个角落迂回曲折地走出了一个U字形,才得以突破重围,奔流入海。

那条故乡遥远的无定河,在干旱的季节里依然源远流长。

来北京以后的延部长,老枝新叶,重又精神焕发。

在中国文联工作的十几年中,他经历了改革进程中一次次起起伏伏、波波折折的险风恶浪,仍然以他一向的正直与宽容,默默发挥着自己的影响和作用。

但年龄已步步紧逼,离休的日子终于到来。如果说离休对于有的人来说是一种失落和痛苦,对于他却是一个新的开始。他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更有越发强烈的紧迫感,催他在生命的黄昏,将自己一生的故事从头细细整理。自从他在一九三五年当了“红小鬼”参加工农红军,在延安鲁迅师范学校摘掉文盲帽子,开始拿起笔写通讯、写秧歌剧、写时事通俗读物,然后历任各级宣传部门、报纸的领导,直到一九五四年进京担任北京中央财贸部研究室副主任,一九五六年调任黑龙江省以来,几十年中他一直是个“业余作者”,他写过小说《红格丹丹的桃花岭》、《小红军》等,写过电影剧本《千里的雷声万里的闪》,他的《流水欢歌》曾在“文革”前被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成电影……然而那些作品都是在工作的缝隙中挤时间写成,连一天专业作家也没有“享受”过。他已经为别人做得太多,现在既已解脱下那个长这几十年各种带“长”字的领导职务,犹如卸下了一块重负,司以轻身而行,终于是到了他来涂抹、绘织晚霞的时候了——用笔,用心,为文学为时代也为永远纠缠着人类的那个未来理想,吐出他最后的缕缕蚕丝。

离休后的老延头,几乎闭门不出,铺开稿纸,从此日日辛勤笔耕不辍。唯一的娱乐是与夫人去陶然亭公园散步,隔几日餐桌上若有一大碗正宗陕西风味的羊肉萝卜汤,足矣足矣。

短短几年中,他一口气连续写出了近二百万字的作品。厚厚的四部长篇小说:《无定河》、《雷声千里》、《她在凌晨消失》、《爱的心跳》(无定河续篇)……让读者喘不过气。小说内容大多取材于他青少年时代在陕北抗日的亲身经历,是历史的真实再现也是对历史的沉痛反思。那几年他一本接一本地抛出沉甸甸的书砖,已是欲罢不能,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一九八六年访问德国瑞士后,出版了散文集《阿尔卑斯山的沉思》;一九九二年与夫人从美国探亲回来以后,又写了大量访美散记,生动的日常琐记中,闪烁着他对东西方历史和文化评判的思想火花。

《无定河》一书出版后不久便销售一空,很得读者好评。我读《无定河》系列,书中的生活虽然离我们已远,但作者的心却紧贴今人。小说的手法虽是“传统”而朴素的,故事和人物却引人入胜。那是本世纪黄土高坡上一幅英雄而悲壮的历史长卷,在反抗日本法西斯侵略的黑色底版上,流动着为争取解放和自由付出代价的献血,处处留下了作者试图探求历史谬误,鲜明而深入的笔触。半个世纪以前的陕北风情、抗日的激情与悲壮、革命风暴中的愚昧与残酷,在作者笔下一一重现。文中的细节、方言、神态、动作都是极地道、真实而生动的,具有一种自然、朴实的美感和魅力。于是那书中栩栩如生的女主人公金兰子,还有那些可爱可亲、可憎可恼的陕北人物群像,便长久地留在了我们的记忆之中,向九十年代的读者作出令人警醒的发问。我惊讶作者的观察力和记忆力,他莫非当年还在山坡上放羊的时候,就开始了积累和幻想么?莫非还在当红小鬼的时候,就准备好了将来要用笔写出这风云跌宕的一生么?我没有问过他,这是我心里的谜团,留待以后的日子从容解答。

延老从书桌和稿纸上,迎来了他从事文艺创作五十周年纪念日。

他依旧戴着那副厚厚的眼镜,看书看报总得将那字凑到眼前,几乎碰到了鼻尖,才能看清。我几乎很难想象,他那近二百万字的作品,就是将稿纸顶在鼻尖下,用他仅存的0.1的视力,一个字一个字千辛万苦地写出来的么?

更多的时候,他静静地端坐于书房,凝视着墙上青年时代的照片,或是远远眺望着窗外,陷入长久的沉思之中。那些叱咤风云的岁月已经成为往事,他要在昨日的废墟和今天这片百废待兴的建筑工地上,寻找明天的支撑和希望。

那几部长篇小说出版后,他曾感慨地说自己老了,不想也不能再写东西了。可是一九九五年下半年,他忍不住又开始动手写自己一生的回忆录了。他说为的是给后人留下一点有参考和借鉴价值的真实历史史料。

我们期待并祝愿这本厚重的大书早日诞生。

当春天来临的时候,延老即将度过他的七十五周岁生日。

延老不老。一个心里充满了活力和爱心的人,永远不会老。

我最近一次见到延老的时候,只见他鹤发童颜,面色红润,比前些年更显得精神饱满了,由于视力不好,很多年前他走路的样子就小心翼翼,唯恐撞上别人。他风趣地自嘲说这叫做摸着石头过河——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说话时总是慢条斯理的,在不经意间,与人开上几句玩笑,令人觉得亲切。延老其实是个很幽默的人,除去原则问题,生活中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在他的眼镜片后面都如清风般徐徐飘散而去,折射成轻松的喜剧台词,与人与己共赏了。

那么多年中,我甚至从未见过他发脾气。他即便愤怒即便不满,也常常在自己的调侃和戏谑中,自我化解了。我个人生活中曾遇到的许多坎坷、文坛和创作的种种苦恼、人生的无奈和烦乱,只要走进他的书房,向他和夫人一一诉说,即使他沉默不语或是故意王顾左右而言他,当我走出那里时,烦恼和怨气便都莫名其妙地烟消云散了。

在一个宁静而淡泊的心灵面前,你会觉得自己为那些俗事忧烦,实在不值得。

心情和心境是一种人生境界。延老没说过,却让你自己去感觉了。

所以想起了张九龄的那句诗:“高斋复晴景,延眺属清秋。”

一个神清气朗的金秋,是属于延老的。在那个天高云淡的秋天里,他能从窗口望见前面很远的地方,望见奔腾的延河在不倦地延伸、延长、延续……

在他书桌的玻璃板下,我发现了他夫人雪燕赠他的“信奉格言”,用她娟秀工整的字体,亲笔写在一张小纸片上:

荣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

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

——延老一笑 一九九三年九月二十八日

我说延老,其实你的那么些书稿,都是雪燕帮你整理的,这些年你若是没有她的眼睛她的手还有她的心,你肯定做不了那么多事的。

延老便很幸福地笑起来,说你别看我眼神不好,我的眼力还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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