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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落难女远卖他乡 官宦娘近嫁富商

北宋政和二年,黄河下游的河水溢岸,混浊的河水带着黄沙褐土犹如千万条黄龙,从天而降,奔腾咆哮,直向河东河西卷去。瞬间,房屋为水所淹没,百姓为鱼所吞食。脚步快的爬上高阜望洋哀叹,走不及的,哭天叫地随水而去。

半月过后,水才退去。只见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全是黄泥一片,饿殍遍野。幸存的人们已开始剥树皮、掘草根充饥,有的人想从淤积的黄泥下寻找到先前的粮食,粮食尚未寻到,人已倒在自己挖开的黄泥坑中。

庞员外已是气息奄奄,有气无力地坐在地上,背靠一棵被剥光了皮的大树,双目垂闭。侄女四姐儿正跪在身旁,泪水顺着瘦削的面腮流了下来。

“叔叔,叔叔,你醒醒!”

小侄女有气无力的声音唤不醒有气无力的叔叔。几只大老鸦正在头顶盘旋,发出“乌哇,乌哇”的叫声。

大水冲到这儿时,正是天将亮不亮的时辰,沉睡的人们被惊天动地的咆哮声惊醒时,水已漂起了床板。庞员外什么也顾不上,只抢出了十五岁的侄女。昏黑之中,跌跌撞撞冲出门去。还好苍天有眼,屋后有一园地,高出平地丈许。叔侄二人上了高地,再回头看时,一座宅院已是墙倒屋塌,面前成了汪洋世界。

园地上也有菜蔬,勉强度日。无奈何又有求生者上了高地。有难同当,有饭同享。庞员外也不可能霸占园地,一家独食。不过三五日,剥树皮啃。树皮啃尽,水患方去,庞员外已是走入阴司门槛的人了。

弥留之际,庞员外拼尽所剩气力,断断续续地说道:“孩儿,你命苦。你不满周岁死娘,三岁不到又死了爹。都是这黄水要的命。你爹临死,把你托付与我,要把你抚养长大。俺有钱。有钱也买不到好命。这不,都光了。好在你婶娘去年病死。我也无牵挂了,我去找她去。你一定要远离此地,另寻谋生之处,好自为之。”庞四姐已是泣不成声。

又熬了一天,油干灯灭一般,庞员外蹬直双腿走了。四姐扑在叔叔身上已哭不出声来。

河堤上出现了神气活现的人物,他们穿着绸缎,坐着马车,带着随从打手和一车馍馍,来到这黄泥地面。一切都很简单,一袋五十个馍馍换一个女孩儿或小厮。对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灾民来说,这便是大救星、真菩萨,既救父母,又为孩儿寻出一条生路。

庞四姐只要了十个馍,放了四个在叔叔身边,自己吃了六个;另外四十个馍不要,只求人贩子挖了个黄泥坑,把叔叔安葬下去。挖坑埋人并不费力,片刻完毕。已经填饱肚子的庞四姐跪在叔叔的坟土堆前,终于哭出了声音,这声音是这般的响亮而又凄惨,连那挖坑埋人的闲汉也落下泪来,惊走了盘旋头顶好些日子的黑老鸦。

不消两天,一车馍换到了一车小男小女,这人贩子好不高兴。人贩子姓王,排行第八,人称王老八,年纪三十三四,山东东昌府人。一听说河东发大水,就带着银两,雇了头牲口沿河北上,花五两银子做了一千个馍,五两银子雇了几个闲汉作随从打手,换回这二十来个面黄肌瘦的小孩儿。打发了闲汉,踏上归途,男孩步行,女孩儿都是一色缠了脚的,坐在车上。

出沧州地界,过南皮,便上了运河。王老八辞了马车,像吆喝牲口一样,把这群小男少女赶上一只大船。运河上行船十分子稳,刚从死亡边缘上缓过气来的人,坐在船上,望着两岸的炊烟,看着河上来往的漕船、商船和船上光膀子的船家力夫、穿红戴绿的商男歌女,似乎感到是来到了另一个幸福的世界。

行船不如马车快,用了五天时间,到了临清码头泊住。王老八又吆喝起来,赶着这群孩儿下船。四姐从舱里走出来,顿觉眼前一亮,只见沿河一带,俱是层楼高栋,门面排列,不远处闸口上,载满粮包的船不见头尾,正等着过闸;街市上人流涌动,做买卖的吆喝声、歌楼里的弹唱声,还有吵骂声、说笑声,响成一片。四姐就觉得眼花缭乱,看不过来了。

这临清自魏时设县,到运河开通,与卫河在此相交,便成了漕运商运的交通枢纽,于是海内外舟船,凡是上京下府,南来北往,东去西来者,都要途经此地。兵民集杂,商贾萃止,骈樯列肆而云蒸雾涌,其地随为南北要冲,岿然一重镇。有两首专写临清繁华的诗:

十里人家两岸分,层楼高栋入青云。

官船贾舶纷纷过,击鼓鸣锣处处闻。

又有:

折岸惊流此地回,涛声日夜响春雷。

城中烟火千家集,江上帆樯万斛来。

王老八打发了船家的船钱五两银子,便把人都领进了左近的谢家大酒楼。

酒楼主管谢胖子早已在大门口迎接:“喂,老八,这边来,这边来。”

“好的!”老八开脸笑道,“给我来份酒饭,把这些孩儿都领到你那后边去,打发他们吃饱。”

“这你放心。”谢胖子说道,“你是俺的老主顾,我能短你的斤两?把他们一个个喂足养肥,你就能赚大钱了。”又对着后边叫道:“陈三!”

语音未落,一个小猴子似的小厮跑来:“爹吩咐。”

“你把这些孩儿领到后面去,叫大师父上饭,还依先前的,教他们睡那大通铺间。”谢胖子吩咐道。

陈三应声,刚要领着这群小男少女往后边去,只听见门口有人叫道:“慢着,等我先看看。”

“哟,是薛嫂。”王老八站起身来,说道,“你老倒会拈个先,我才下船,你就来了。这清河城离这少说也有五十里地,莫不飞来的?”

“老八,不是老娘自吹。我打听得你去河东了,就坐着轿子来这里我那妹子家等着你哩。你的船还没系缆,我就瞧见了。这趟还不少赚哩。”薛嫂说着,已经在那十几个女孩堆里搜寻起来:“怎的一个个黄皮精瘦的?这可都是些女孩儿,你王老八缺德也别捞到这些可怜巴巴的孩儿身上。”

“薛嫂,你这都说哪里的话。他娘的那河东地方就是汪洋大海,都是人吃人了,可惨哩。不是我王老八去,这群孩儿说不定也就回到他爹他娘肚里去了。”

“怎个价钱?”薛嫂问道。

“三两银子一个进来,五两出去。”老八说。

“你别死要活要。都人吃人了,哪消五两一个?有那么一二两银子够死他爹他妈了。再说,他们要那不能吃不能穿的银子干吗。你就三两一个给我,我要两个回去,还得养他十天半月才能出去。”

“别胡说八道。我就住这儿十天半月。把他们都养肥起来,也不等你捞这生意。”

“你就别挣挣的了。你也不上税钞的生意,总不能教我去钞关告你一状,虽说没有贩人税,也有贩人罪哩,你王老八趁水荒买卖人口,不就是那趁火打劫一般。人不能太缺德了。再说,这么一大群孩儿,你能照顾得来?万一病死一两个,你就等着蚀本吧。”

“你这个薛嫂,就一张嘴巴利害。咱就发个利市,四两一个,你牵两个去。”

“常言道:买肉得看膘肥,买人得看体壮。这黄瘦瘦一个,身上有几两肉,得要四两?”薛嫂下劲压价:“三两一个,我要仨。”

“你他妈的上了道了,越压越上火,不卖。”老八说道。

这时,谢胖子送上酒菜来,陈三把孩儿们领到后边去了。薛嫂心里暗道:这不能咂杀了,要不来回的轿子钱,送妹子的礼钱也有一两银子的开销,不是白忙一遭吗?至少也得领一两个去。于是坐到桌边来,从谢胖子手上抢过酒壶,为王老八斟了满满一杯,递了上去:老五,不是说了,发个好利市,你先让我牵一两个回去,卖得好,我再来,总不会让你吃亏。再说,人贩子可别同咱媒婆闹别扭,都是一条道上的,关照着点。

这薛嫂年纪也不过三十左右,脸上涂抹得红白分明,头上插戴得金银闪耀,遍体异香扑鼻。递上三四杯酒。老八眼中的薛嫂就变了个样子。他见四下无人,抓着薛嫂的手:“行,依你的,领一个去,给三两。”

薛嫂见他那个样子,心中有火,却不让火儿冒出来,口里说道:“你就别死要了。”从袖子里摸出一小包碎银子:“这是三两,我先领一个去,过几日再来。”

薛嫂见老八收了银子,走到后边通铺间,见孩子们正在吃着饭,一下就看见了四姐,说道:“孩儿,别吃了,跟我走,到大妈家去,吃的、住的,都比这儿好。”

四姐放下饭碗,站起身来。

“你的包袱哩?”薛嫂问道。

四姐摇摇头。

薛嫂领着四姐走到前边街上,叫了两顶小轿,自己一顶,四姐一顶。四姐虽是头一回坐轿,却也没有一句言语,掀开轿帘进去坐了。

薛嫂在轿子里盘算着,闻听得开生药铺的西门大官人这几天便要成亲,到时少不得添几个丫环,我送这一个去,发他个利市。西门大官人用钱撒漫得很,只要可在他心意上。这群孩中,中看的还就只这个,回去调养几日,一定是个水灵灵的女孩儿。

坐了一日的轿子,方才进了清河县城,轿子在薛嫂家门口停下。薛嫂先下来,又教后面的轿子上前一些,偏个向,将轿帘正对着自家门口。打发了轿夫钱,然后掀开轿帘,叫四姐出来。四姐左脚出轿,右脚便进了屋门,谁也看不见。待轿子离去,薛嫂关好门,领着四姐进了里间,二人坐了下来。

薛嫂说:“方才忘了,你娘家姓什么?”

“姓庞。”

“你有小名不?”

“在家叫四姐。”

“那你爹娘都在家?”

“都不在了。”

“那,你就把这儿看作你的家吧。”薛嫂站起身说道,“咱来做点吃的。过些日子,俺送你去个人家,准保你穿绸戴银,大鱼大肉。”

四姐没言语。

过了两天,薛嫂提着个卖花的匣儿朝县西街西门庆的宅上来了。

这西门庆乃是这清河县中出了名的风流子弟,年纪二十四五岁,生得状貌魁梧,性情潇洒,颇有几贯家产。父亲西门达原是走川广贩卖药材的,就在县前开着一个大大的生药铺,住着门面五间,到底七进的宅院。家中呼奴唤婢,骡马成群,在清河县算得上一个富家。可惜西门达有创业之艰辛,无享受之福分,夫妇俩中年而逝,一份殷实家业便留给了西门庆。西门庆虽然天生一副大丈夫身材,却不甚读书,终日闲游浪荡。父母一死,更是自在无拘束,专一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风。结识的朋友,也都是些帮闲抹嘴、不守本分的人。第一个最相契的姓应名伯爵,原是开绸缎铺应员外的第二个儿子,亏了本钱,跌落下来,专在本司三院帮嫖贴食,因此,众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做“应花子”;第二个姓谢名希大,乃清河卫千户官儿应袭子孙,自幼父母双亡,游手好闲,把前程丢了,也是帮闲勤儿。其余几个,都是些破落户,没名器的:一个叫做祝日念;一个叫做孙天化,外号“孙寡嘴”;一个叫做吴典恩,乃是本县阴阳生,因事革退,专一在县前与官吏保债,因此与西门庆往来;还有一个云离守,是云参将的兄弟;一个叫做常时节;一个叫卜志道;一个叫白来创。连西门庆共十个人,众人见西门手里有钱,又肯使,所以撮哄着他使钱吃酒,嫖赌齐行。

按说天理之中,如此一个不肖子弟,如此一个好嫖的人物,又搭了这等一班无益有损的朋友,随你怎的豪富也要穷了,还有什么长进的日子?可这西门庆活得自在,坐吃山不空,而且越加殷实。这西门庆生来秉性刚强,作事机深诡谲,又放官吏债,巴结了朝中蔡京,打通门路与他浸润,所以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揽说事过钱,因此满县人都惧怕他,人称西门大官人。

西门庆先头妻子陈氏因病早逝,留下一个女儿,叫做西门大姐,已许给了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的亲家陈洪的儿子陈经济为室,尚未过门。只为妻子亡故之后,无人管理家务。陈氏娘子来嫁时曾带来个陪房丫头孙雪娥,西门庆已是收用了她,但毕竟出身卑微,不能成为填房,权且扶为小妾而已。

这日,西门庆打紫石街王婆茶坊过。

“大官人!”王婆叫道,“多日不来,吃盏茶不?”

西门庆自在得闲,停住脚步,转身进了茶坊。王婆当即点上一盏茉莉花珍珠豆芝麻香茶,递了上来。西门庆呷一口,顿觉扑鼻香。

“好茶!”西门庆说道。

“好茶,你也不常来吃。”王婆道,“老身还做得好梅汤,要不要一碗?”

于是,又是一碗梅汤上来,又酸又甜,西门庆一口下去,两腮生津,甜透五脏,酸穿六腑。

“大官人这日忙夜忙,都忙些甚哩?”

“唉,前日新任知县摆宴,昨日守备周大人祝寿,今日俺亲家的舅爷张团练迎请上司,连着吃了三天的酒席,吃得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大官人亲家是哪一位?”

“大街上住的陈洪陈员外,你不认得?俺那死去的浑家在世时,托薛嫂定下的。他家的亲家乃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提督杨老爷。”

“哎,说到你那去世的陈氏娘子,大官人莫不还是独身一人?”王婆又问道。

“可不怎的?王干娘可有合适的人么?”西门庆知道这王婆极善做牵头说媒。

“这要看大官人想要什么样的。”王婆开始卖关子了,“我这里也不多,托我的有那么三四家人家。”

西门庆连忙说道:“我这人也不挑三拣四的,只要人长得标致,可我的意就行。”

王婆却问道:“你的这个意是黑是白?是大是小?是长是短?是甜是酸?是咸是淡?能说个明白不?”

西门庆皱着眉头道:“吔,干娘,你要我说,就难了,非要见到了人,进了房,上了床,下了坑,才能说出个子丑寅卯哩。干娘,你就别耍我了。你先说说,这三四家的女孩儿怎个样?”

王婆笑了,说道:“怎的?还想要人家黄花闺女?丑话说在前头,都是二婚的,要不?”

“干娘,你就别说笑了。我说了,只要可在我心意上,二婚三婚也不要紧。”西门庆道。

王婆说道:“这头一个,是城隍庙边上王老二的女儿,前年死的汉子,守寡在家,有心再嫁,来托我。”

“标致不?”

“银丝般的头发,皱绸似的皮肤,干柴一样的身架,好在一双脚还小,握在手上像丫杈。”

“多大岁数?”

“才过的生日,五十八。”

西门庆苦笑起来:“干娘,你真会打笑。第二个哩?”

王婆又道:“这第二个,是大街东头开当铺的赖大的外甥女,年岁才二十出头。”

“这正好。”西门庆插了一嘴。

“长得也好,长条身材,大瓜子脸,皮肤白皙。可有一件,大官人不知中意不中意。”

“哪一件?”

“脚大一些。”

“多大?”

“拿你的手去量,两叉还有余。”

西门庆摇了摇头:“啧啧,那也太大了,不行。”又问道:“这第三个。”

王婆道:“这第三个,人家还没来托我,我想也该嫁人了,就是俺这县里左卫吴千户的闺女吴月姐。今年才二十三四岁,是八月十五日生的,面如银盆皮肤白,眸如杏子性聪明,举止温柔,持重寡言,又有一双金莲小脚,显出来,没人不爱。人可是黄花闺女!”

西门庆忙问道:“定了人家不?”

“我不是说了?也该嫁人了。”

“那她为甚不嫁人哩,二十三四,也算老大不小了。”

“这,都得怨她那老爹。吴千户自从妻子去世,甚是喜爱此女,视如掌上之珠,含在嘴里怕化了,藏在箱里怕憋死。总想挑一金榜才子为婿。一来月姐对读书人不以为然。大官人你也知道,咱这清河县有几个读书读出息的?大官人,不是说的,你读了书来?谁不敬你?二来咱这清河县城里里外外,拿扫帚扫上三遍,再拿篦子篦上五遍,能找到几家书香门第?少年多不喜读书,不是行商就是逛院,都放荡惯了,投机取利,囤货赚钱。难得有一两家读书人家,取了秀才,便不思苦进,三个就有两个改辕易辙。不就一个尚家中了个举人?吴千户也就不强求女儿,这才拖至今日,尚未婚配。”

“干娘,你老设法帮我说成这门亲事,我定当重谢。”说着,西门庆从袖中取出一块一两的银子放在桌上,说道:“这是茶钱。”

“哪消得如许多子?”王婆推了过去。

“多的,放你这里,过两天我再来,听你老的好消息。”西门庆起身,告辞出门。

原来这王婆子,不是个本分的,汉子死得早,带着个儿子王潮儿,守寡过日子,开了这个茶房,兼做媒婆、卖婆、牙婆,又会收小的,也会抱腰,又善放刁。这婆子本事强得很,有人说她:

开言欺陆贾,出口胜随何。只凭说六国唇枪,全仗话三齐舌剑。只鸾孤凤,霎时间交仗成双;寡妇鳏男,一席话搬唆摆对。解使三重门内女,遮么九级殿中仙。玉皇殿上侍香金童,把臂拖来;王母宫中传言玉女,拦腰抱住。略施奸计,使阿罗汉抱住比丘尼;才用机关,交李天王楼定鬼子母。甜言说诱,男如封涉也生心;软语调和,女似麻姑须乱性。藏头露尾,撺掇淑女害相思;送暖偷寒,调弄嫦娥偷汉子。

王婆把银子收了。第二天上午吃过饭,颠着一双小脚,来到了吴千户家。

不想吴千户病重卧床。听说是媒婆来了,就知是为小女的事来,叫过大儿子吴铠,嘱咐道:“教她嫂子去见吧,拿不定主张,就教王婆直接与你妹子说,只要她愿意。我这病也不见得好起来,趁我在,了我这件心事也好。”

于是吴大妗子来见王婆。王婆道了万福,坐下,吃罢茶,便把西门庆求亲的事说了。吴大妗子还真的不敢作主,一面对吴铠说了,一面领王婆进到后边小姐房中。见了礼,王婆坐下,煽动两片翻飞嘴,伸缩一条勾人舌,吹了起来:“娘子,你还不认得这西门庆大官人?这位大官人,便是本县一个大财主,知县相公也和他往来;家有万万贯钱财,在县门前开个大生药铺;家中钱过北斗,米烂陈仓,黄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光的是宝,也有犀牛头上角,大象口中牙,又放官吏债;认得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师蔡老爷,又与大提督杨老爷结亲;好一个风流弟子,真正潇洒性格。你不嫁这等人物,还等谁?”

月姐坐着,仔细听她每一句话,问道:“他怎的结亲?儿女多大?”

王婆道:“他先头娘子前年去的,留下一个女孩儿,今年十二,与杨老爷亲家陈宅结了亲,只是尚未过门,也快了,过了门去,也就干干净净一个人了,谁也不扯谁。”

“那这位官人多大年纪?”月姐又问。

“也就二十四五六的,小姐若是同意,我就拿庚帖来。”王婆说道。

月姐没做声。

王婆眼珠一转:“小姐莫不是不中意?”

月姐摇摇头。

王婆眼珠又一转:“小姐莫不是嫌做填房?”

月姐没做任何反应。

王婆便说道:“填房又怎的?这西门大官人正年轻身壮,比那不懂事的小伙儿好十倍。知冷知热,疼人疼在可意处。再说,先头娘子是死了,又不是休去的,没根没线,没扯没连,干净利索。何况挣得好一份家业,家中奴才媳妇一大群,就等小姐你这样的主家娘子去当家理纪,管钱管帐哩。”

月姐这才说道:“你再去问问我爹。”

王婆喜上眉梢:“小姐你自己拿定主意了?”

月姐点了点头。

吴千户听说过西门庆这个人,几个同僚都曾说过此人是生意场上的强手,官僚吏员的朋友,讲义气,肯使钱,求他帮忙没有不应允的,只是不喜读书,又听说是女儿过去填房做继室,心中便有几分犹豫。但见女儿已是愿意,便不加阻拦,于是同意两家交换庚帖。

第三日,西门庆得此喜讯,连忙谢了王婆三两媒人钱,答应过门之后,再给两匹绸绢。写了庚帖去,西门庆属虎,七月二十八日子时生。吴家也回了庚帖,月姐属龙,八月十五日子时生。择定吉时良辰,七月二十四日行礼,出月初二准娶。

薛嫂正是得知此讯,便来到西门庆宅上,看门小厮进去禀报,西门庆正忙着备办插定礼品,让小厮放她进来。

“恭喜,贺喜!”薛嫂进来,在大厅上见到西门庆,道万福贺喜。

西门庆请她坐了,令小厮上茶。吃罢茶,薛嫂问道:“日子都定了?”

“定了。这月二十四,也就是后天行礼,出月初二娶过来。”西门庆说道。

“大官人真有福气,又娶得一房好娘子。我早听说了,那小姐儿人也标致俊俏,性格也温顺柔和。过了门,夫唱妇随,好日子就多了。”

“薛嫂你真会讲话。”西门庆又道,“你来了,我也不去麻烦别的。我这里虽说丫环媳妇一大群,好使听话的却难得。她过来,得给她几个好孩儿使。你看着有,与我挑一两个来。”

薛嫂笑道:“我说大官人有福气吧,新娘子就要进门,这丫头也有好的等着你哩。”

“你手头就有了?”西门庆问道。

“不只是有,还是个不错的。十四五岁,中等个,缠得一双好小脚。家乡闹水灾,爹娘都没了,卖了出来。虽说是饿倒了的孩儿,可那眼神水灵灵的,不会是庄户人家的孩儿。在大官人家吃个十天半月,长大起来,准保是个好姐儿。到时又是大官人的人了。”薛嫂说道,眼睛只管看着西门庆。

“瞧你这张伶俐嘴。怪不得人家说,媒人的话不可信,若是信了,假的就成真的了。”西门庆又问:“出多少银子?”

“我也不多赚大官人的,大官人也别舍不得。人家要银二十两。就二十两吧,大官人另给我一两跑腿钱罢了。”

“哪有这么个丫头价的?这样吧,我给你十六两,这是我心里高兴,要不,十两八两足够了,另给你一两鞋钱。”

“耶,大官人神来,不亏是生意场上的能人。也罢,我凭着这张嘴去说去。哪天送过来?”

“明天就来吧,好让人教教她。等大娘子一过门,就教她在房里伏侍。”说完,取出十六两银子包了,交付薛嫂。又与了一块一两的银子给她。

薛嫂告辞回家,翻开箱子,找了一套干净的旧衣裳给四姐,要她明日洗换梳妆。薛嫂说道:“明日你去的这家人家,是本县有名的大财主西门大官人家。我方才去说了,夸你听话,会做事。大官人派定你在新娶的大娘子房里伏侍。到了他家,要放伶俐些。听主子的话准保不错。再说,进了他家门,便是他家的人;主子与奴才,各自要分明;虽说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却也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伤人一语,利如刀割;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万事劝人休瞒昧,举头三尺有神明;得忍且忍,得耐且耐;不忍不耐,小事成大;人间私语,天闻如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一毫之恶,劝人莫作;一毫之善,与人方便;亏人是福,饶人是福;天网恢恢,报应甚速;根深不怕风摇枝,树正何愁日影斜;外言莫入,里言莫出。做奴才的忠诚主子,主子也不会亏了奴才。记住了不?”

四姐一直没有言语,听她念这些顺口溜儿。等她问时,点了点头。叔叔临终前的嘱咐,一句顶这一百句,要好自为之。

薛嫂又道:“在我手上经过的女孩儿也不止十个八个了,我只看着你觉得亲一些。你爹妈都没了,也是怪可怜的,我有空,会去他宅上看看你。”

次日一早,薛嫂便领着四姐来到西门庆面前。四姐跪下去磕头。西门庆叫她站在一旁,打量着。虽说是受饥挨饿过来的孩儿,身子还显得虚弱,却遮不住聪明灵气,一对乌黑的杏仁眼儿,惹人喜爱;白皙的脸蛋上已有了血色,恰似那初春的桃花蕾苞儿,小鼻梁笔直直的,浓眉儿乌黑黑的,显出一种精明;更有趣的是左右脸腮下各有一点小痣,只可惜长得不一般齐,左边一点在口角下,右边一点在脸腮上。再看下边,果然缠得一双好小脚。

薛嫂让西门庆看了个饱,方才说道:“大官人,孩儿给你带来了。”

西门庆点点头,问道:“老家在哪?”

四姐儿回答道:“河东沧州黄河边上。”

“有小名儿不?”西门庆又问道。

“我爹姓庞,自小叫四姐。”四姐儿又答道。

“在家叫四姐可以,到这儿不行,咱这排行第四的丫头媳妇不只一个,不好叫。我看,你就叫做春梅吧,将来,春夏秋冬都配齐来,再来丫头就叫秋菊儿、夏花儿、冬雪儿。”说完,教贴身小厮玳安领着去后边见孙雪娥,要她教春梅做事听使唤。

次日二十四,西门庆吩咐小厮玳安领着一伙闲汉扛夫,挑着二十余担礼物,跟着王婆送到吴家。吴铠出面领受,赏了王婆媒人钱三两,给了玳安三钱银子,每个扛夫一人一钱,又有酒肉招待。迎娶这一天,吴家第二个儿子、月姐二哥先领着二十来担陪嫁过来,西门庆接着,亲热地称呼“二舅”,看座,敬茶。后面,便是吴铠夫妻送妹妹过门。西门庆已在门口迎候,笑着称呼“大舅”“大妗子”,陪座,敬茶。吴大妗子送妹妹进后边上房新房之中。西门庆赏赐扛夫每人二钱银子、一份酒肉。二位舅爷也有答贺。

喜筵毕,众人送新郎进了洞房。西门庆挑去月姐的红头盖,明烛之下,果然一位好娘子。西门庆是过来人,又何况勾栏妓院常进常出,养得好大龟,学得许多手段,更喜在灯下行房求欢。月姐却是开天辟地头一回,闺女家羞答答。西门庆当然通晓此情此礼,百般柔言细语,千种风情之姿,只抚弄得月姐浑身酥麻,是自在也不自在。西门庆熄了红烛,脱尽新衣,拥抱新娘,拉下罗帐,行人伦根本之事,求巫山云雨之欢。月姐虽是疼痛不胜,却被更大的愉悦激动代替。

云雨已毕,西门庆抚摸月姐身体上下,丰腴滑腻。虽无烛光可照,却仍可见皮肤白皙细润。西门庆又一阵欢喜,那话再起,又行乐事。只弄得精泄二度,疲倦至极,方才搂抱着月姐睡着了。

新郎、新娘直睡到饭时起来。月姐在梳妆台前梳洗,见了西门庆醒来穿衣,果然是个潇洒汉子,连忙上前道了万福。

西门庆道:“娘子何须多礼,你我已是夫妻,得遇娘子,乃我西门庆三生有幸。昨夜多有冒犯,还请娘子恕罪。”这后面一句是戏言,月姐听了,羞得满脸飞红。

不一会,月姐带来的陪房丫环玉箫进来伏侍月姐梳洗,月姐道:“官人,教玉箫替你打水来。”

“不用。”西门庆说道,又叫:“春梅。”

春梅应声而进。

“来,与你娘磕头。”西门庆说道。

春梅向着月姐磕下头去。

“娘子,这丫头叫春梅,也在你房中使唤。”

月姐忙拉起春梅,从梳妆盒旁拿了一条新汗巾塞在春梅手里,说道:“听你爹的话,你就在我房里吧。这是玉箫姐。”

春梅又跪下去磕头:“谢谢娘看顾。”

洗梳完毕,就在房里吃了饭,夫妻俩来到前边厅里,坐在正中上首的两把座椅上。

先是女儿西门大姐拜见,然后所有的家人小厮、媳妇丫头都来拜贺。月姐一一赏赐。又见前排一个妇人,年约二十出头,小巧身材,白净皮肤,虽在媳妇丫头群里,穿戴出众,就知是另一等人物,暗下问西门庆。西门庆道:“这是孙雪娥,是我先头娘子的陪床丫环,专在后边管事,这几年也亏她照应。”月姐就知底细,不再深问。

众家人小厮媳妇丫环见新来的娘面容慈善,和蔼可亲,个个心中欢喜,赶着叫“娘”,“吴月姐”也便顺口改做“吴月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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