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回家时雪还没化开,路面滑得让行驶在上面的人和车都像喝醉了酒东摇西晃,为了好友的安全,南平试图说服冉希望和别人结伴步行回家或留在乡政府与他一搭里过周末。但他的好朋友却一下子变得不通情理起来,说什么也不愿意听从他的建议。好心的南平甚至当面把冉希望的车气给撒了,冉希望也不多说一句话,直愣愣地架起车子去充气,最后南平对他的好朋友一点办法也没有,丢下一句“你真是个犟杆子”的话,气呼呼地冲进自己的宿舍。
尽管路面很滑,有车可骑的同学还是愿意在冰天雪地里骑车赶路,偶尔摔上一两跤在他们看来也是一种难得的意趣。人踩过和车压过的路面已现出鞋底和车轱辘的模样,明白无误地告诉路人这是一条通往青山坪各个村落的乡村干道。路面大体上洁白光亮,坑洼处融化的积雪早已凝结了一层薄冰。好在路旁矗立在林带中的杨树时刻能够提醒路人公路的方向,让人不至于失足走进白茫茫的沟坎下。
路上踏雪而行的同学也不少,他们故意把脚往新雪上踩,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步行的人明显比骑车的人多了一份从容,他们边走边说些感兴趣的话题,不时地捏起一团雪攻击别人。一个雪团往往会招来更多更密集的雪团,哈哈地笑声在嬉闹间不知不觉地缩短了回家的距离。
骑车虽然快一点,可得绕沟走,反不如步行便利。等冉希望他们推着车爬到坡头的时候,沟里步行的同学也已纷纷从沟底飘上来,隔着老远就向相熟的同学挥手打招呼。不多时,就见他们个个鞋面上顶着两片白跳上坡头,死皮赖脸地缠着骑车的同学捎他们一程。不习惯在雪地骑车的同学忽然间不会骑车了,“哗哗啦啦”倒下一大片,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也摔跤是一种享受。
就在同学们坐在地上笑得喘不过气的时候,沟底又远远走过来一个人。眼尖的同学立刻向伙伴们发出通告,说苕子来啦。马上有人反驳说,那才不是什么苕子呢,是红乐二队的周天师,听说还是乡中学初三年级的尖子生呢。遭到抢白的同学不服气地说,你看他那半半仙仙的样子不是苕子才怪呢,哪个人总爱一个人自说自话,手里还没轻没重地乱扔石头?像是为了印证这同学说的不假,渐渐走近的周天师突然抓起一块石头,“嗨”一声像掷铁饼一样把石头扔到身后的沟底,嘴里咕哝咕哝地不知在叨咕什么。可能是石头扔得不理想,只见那周天师又回身到沟底,不惜多跑一段冤枉路重新拾起刚才扔掉的那块石头朝高朝远扔,嘴里仍然念念有词,但没人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风渐渐紧了,和着细碎的雪粒直冲衣领和袖口,终于有几个人架不住越来越重的寒气,爬起来朝家的方向跑去。沟底周天师的石头扔得正起劲,“嗨呀嗨呀”的声音越来越大。有人说他是在发疯症,有人说他在背诵课文。有人说周天师因为人孤僻冷漠,班上几乎没人愿意搭理他,他只好自个为自个说些胡话解闷。有人说周天师刻苦好学,把英语单词抄在硬纸片上装进衣兜,连吃饭睡觉上厕所都不忘摸出一张纸片顺便记住几个。
不知怎的,冉希望一下子联想到了李扁头在李家大庄时制作的那些木头片子。李扁头的木头片子是祸害别人的赌具,而周天师的硬纸片子都是他为自己通往成功之路铺的基石。
天黑前冉希望一头闯进了家门,哪知家里冷锅冷灶,连个人影也没有。房顶和院落的雪显然已经扫过,库房里晒干的苞谷堆了一地,看得出家里大人是在搓苞谷棒时忽然被什么事打搅了,摆下的摊子都没来得及收拾。苞谷粒和苞谷芯各自堆成一堆,在屋里聚成两座面目不同的小山。冉希望一屁股坐到小凳上,抓起苞谷棒头对头地搓起来,一边搓一边想着脱苞谷的事。早就听说水区人的苞谷不用手搓,直接塞进机器里,只等机器“轰隆”一声苞谷就脱干净了,芯是芯苞谷是苞谷,既干净又省事,可他还一直没见过这么先进的机器。在青山坪,家家户户的苞谷都是一粒一粒从苞谷棒子上搓下来的,再不就是等晒干了一顿乱棒将苞谷粒打下来。庄户人都知道庄稼来得不易,怕有苞谷飞远了找不回,再说好端端的苞谷芯打折了也让人心疼。如此一来绝大多数人都愿意把苞谷搁到冬闲时慢慢搓。有人做过实验,得出结论说手搓的苞谷比机器脱的香甜。听说将来很多事都可能实现机械化,可以把人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人只需要按自己的意思按下机器上的某个开关,机器就会为人做人想做的事。可这样一来,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再说到时候机器肯定贵着呢,有钱人家使得起,没钱的人照样得靠自己的双手过日子,而眼下自己家里连温饱都解决不了,哪敢奢望那种光堂的日子呢。
冬天昼短夜长,刚刚还是一片光亮,转眼黑沉沉的暮色就涂满了天地间,屋子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冉希望又摸黑搓了几棒苞谷,这才起身开了灯。家里的灯泡只有二十瓦,冉希望知道这样的灯泡持续开两天两夜也烧不了一度电,可每次交电费的时候母亲都抱怨电费太多,曾经怀疑自家的电表比别人转得快,甚至认为是电工在捣鬼,尽拣软柿子捏。家里人已经养成习惯,能不开灯尽量不开灯,节省一点是一点。确实需要开灯的时候“叭嗒”一声拉亮灯,用完再“叭嗒”一声拉掉。后来听人说频繁开关电器,耗费的电一点也不比灯多开一会少。曾经闪坏的一只灯泡,父亲舍不得扔,摇来晃去地把灯丝对上凑合着又用了几天,直到灯泡烧成黑疙瘩再不能用了才取下来放到橱柜顶上,后来成了弟弟童年时唯一的玩具。
冉希望说不清自己搓了多少苞谷棒,搓了有多久,手机械地动着,人却已在凳子上睡着了。恍惚中,被院里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惊醒了,忽然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就见弟弟探头进来,掩饰不住地直叫,选上了选上了。迷糊中的冉希望问弟弟啥选上了?同样是闷葫芦的冉家二小子在自己的胞兄面前少了一贯的拘谨,兴奋地说书元大爹选上村长了。冉希望一下子彻底清醒了,家里众多兄妹中只有弟弟把李扁头按辈分叫大爹,可能是年幼的他还没有感受到李家的霸道和虚伪。母亲随后也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先是把炉盖乒乒乓乓地揭起放下,后又劈头骂冉希望不知事,说:“出门看天色,进门识眼色。大人忙得脚不沾地,念书的娃子倒成了老爷,回家不知道搭手帮一下家里,只管自己舒服不为家里人着想。”回到家里一刻也没闲着的冉希望面对母亲的唠叨虽有一肚子怨气,却紧闭着嘴不为自己辩解一句。再说,他们进屋的时候他就是闲坐着,不想母亲的怨气越说越多,幸好父亲随后也一头栽进屋里,母亲才止住话头,开始生火做饭。
星期天母亲为儿女们下达了搓苞谷的硬任务,吓唬说干不完活就不给饭吃。从吃完早饭开始,姊妹几个就全部蹲在库房里手脚并用地忙活开了,搓出的苞谷芯抬出了一筐又一筐,屋里的苞谷棒却似乎总不见少。冉希望惦记着上晚自习的事,不住地抬头看天色,太阳已经下山,天光越来越暗。大妹春兰不忍心看哥哥焦急的模样,宽心说如果搓不完哥哥先去上学,剩下的活家里的几个人抽点空就能干完。大妹的话让冉希望心里升起一股暖流,春兰越来越懂事,已经能为别人考虑问题了,但冉希望坚持说自己还能再干一阵。
冉希望几乎是让自己的弟弟和妹妹赶出了家门。路上回学校的学生一个都不见,借着雪光隐约可以看清路面,冉希望自信这条路已经走熟,就是摸黑也能顺利到达学校。往常,太阳还没完全沉落时晚自习就开始了,这会儿总该上过一半还多一点。冉希望没手表可戴,只能学老年人看日头和天色来估摸时辰。迟到是铁定的了,糙胡子老师肯定会拿难听得叫人抬不起头来的脏话来羞他。冉希望顾不上多想,将车子踩得飞快。过了山水沟,天已黑透,路上不时有车来往,在传说中有些鬼怪的沟道里骑车心里倒不怎么怵,单怕到学校老师不给好脸色。
快到乡政府的时候,开过来一辆车,近了冉希望才看清那是一辆小轿车,车里开着灯放着音乐,几个干部模样的人陶醉得舒展着身子。小轿车直冲冲开过来,车前灯的强光刺得冉希望睁不开眼,冉希望把车子拐向路边时突然感到车子后架轻了一下,接着自己的身子就飞离了车子,小轿车一头驶进更远的黑暗中里。
卧在雪窝里的冉希望的身子仿佛被冻木了,一动不能动,但是他的头脑却异常清醒。他想爬起来去上自习,但是他感到四肢不再听他的话了。他脑子在这时顽固地想着凭什么坐小车的人就可以牛皮哄哄地不管别人的死活?冉希望还没有想出结果的时候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拉了起来。那只手先是在自己额头和脸上轻轻地摩挲着,然后又使劲搓起了自己僵硬冰冷的手,后头又张开双臂抱住躺在地上的人。冉希望感到自己僵硬的身体在那人薄薄的胸膛里融化了。那人把嘴搭在冉希望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轻声呢喃着:“你怎么不听我的话,你咋就这么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