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对经济转型时期出现的一系列违法乱纪现象,县委召开紧急常委会议。县委书记杨虎山在会上拍了桌子,说不把这股歪风刹住,他将带头摘掉头上的“乌纱帽”,回老家种田卖红薯。这个备受全县人民拥戴的铁面无私的黑脸膛县官,早已在领导全县人民发展经济的过程中树立了威信。这个硬汉子做事向来和和气气,现在居然动了怒,谁也不会怀疑杨书记的话,这是个吐口吐沫都能砸个坑的主儿。会上决定在全县范围内开展一次普遍的严打斗争,重点是建立和维护市场经济秩序,为全面开展经济建设肃清障碍,创建一个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县委常委的会议精神很快以红头文件的形式向各乡镇下发,责成各乡镇派出所抽调骨干警力在辖区内广泛开展打击违法乱纪的犯罪活动的斗争,对不法分子给予严厉惩处。文件还规定,相关部门也应积极采取相应措施,配合和支持政法部门的专项斗争,县直属各机关各系统有必要对所在单位的日常工作进行一次严格的督察,坚决打击一切破坏新经济秩序和安定团结的社会局面的不法行为和犯罪分子。
杨书记特别强调说,青山坪作为移民区,人员构成特别复杂,思想水平有待提高。近年时有危害人民群众利益的治安案件发生,为彻底改变这一现状,必须把青山坪作为重点,下大力气狠抓地方治安。任何部门任何人都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诿责任,更不能包庇和纵容严打分子。工作人员在严打活动中要敢作敢为,坚决抵制以权谋私假公济私的社会歪风。
严打开始了。
身为红乐村带头人,李扁头虽然没有参加县上的常委会的资格,可他毕竟是村里最灵通的万事通。红头文件一到乡上,他马上知道了县常委会的内容,并在当晚就点灯熬油地学习文件,以最快的速度领会上级的精神,准备积极配合公安机关的严打工作。村里多数人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汉,不会轻易沾惹是非,更不会触犯法律。主要的问题是一些无事可做的青皮后生,他们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有时拈不来轻重一时冲动就会做下糊涂事,把自己的前程给毁了,到后头后悔都来不及了。再一个就是有相当一部分人沾染上了赌博的陋习,口袋里一有几个钱就烧心得不行,非要到赌场上过一把瘾,直到把口袋里的钱抖擞干净才算甘心。李扁头真正头疼的倒不在这疙瘩,大不了请派出所的同志出面解决一下,该罚的罚,该拘留的拘留,总之伤不了自己一根汗毛。最让人头疼的就是朱淑英,胡日鬼朱正茂送上门的这个女子别的能耐没有,却把老子好赌的毛病一丝不落地继承下来,不管忙闲总要往麻将桌上凑。贺先金只知道闷头摆弄他的改锥螺丝钉和一大堆绕来盘去的电线,对朱淑英有事没事耗在麻将桌上的事睬也不睬。贺寡妇和朱淑英既是婆媳又是牌友,一度紧张的婆媳关系却奇迹般地在麻将桌上得到缓解,要数落朱淑英打牌的不是,贺寡妇正经张不开嘴哩!李扁头对家里这几个踢倒江山的货没一点脾气,至多是在贺寡妇面前明敲暗打地说几句。但是他没办法臊皮臊脸的给儿媳讲道理,生意越做越火的儿子都不拿正眼看他,咋能指望半道上戳到家里来的“外姓人”把他当爹来待?更何况他对这个儿媳放肆而热辣的眼神又有几分莫名其妙的惊怕,他害怕自己有朝一日管不住自己的野心做出点什么出格的事。这个敢与全村人耍心思斗狠的精明人在家事上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糊涂虫,眼下,他就在家事和公事之间犯难哩。
贺寡妇现在也感到一种实实在在的孤独在时刻揪扯着她。她的子女们像春苗一样茁壮成长,李扁头的事业如日中天,她这个闲人被一大群忙三忙四的亲人疏远了,儿子、儿媳、女儿、女婿、掌柜的,全都有自己的事干。她不愁吃不愁喝,兜里时常有花不完的零钱,还有大把的时间没处消遣。她的子女们都是有主见的人,再也不用她操心劳意的为他们着想。她被自己最亲的人架空了,成了名副其实的空架子,虽然她有一副庞大得无人能比的身躯。她日益庞大臃肿的身子逐渐伟岸成一座肉山,早年招人喜爱的一点姿色早已荡然无存,她越来越没办法拴住掌柜的心。她知道这不能怪李扁头花心,人家是威震青山坪的大红人,眼前少不了巴结讨好的年轻女子,而她现在老了丑了没一点看相了嘛。她现在已经没有做人的快乐,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闲散又富足的日子,搓麻将是她找到的最直接有效的消磨方式。要她不再打麻将,等于要夺了她的老命。
这一天吃过早饭,李扁头想把严打的底给贺寡妇露一点,却又踌躇着不知怎么张这个嘴,挡在门口难为地瞅着贺寡妇。贺寡妇一把抹掉嘴唇上的油花子,腾出一只手往腰身里揣进一把钱,又准备出门搓麻将,看到李扁头吞吞吐吐有话要说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她搡了一把李扁头,一向对她言听计从的“掌柜的”却瓷在门槛上一动不动。
“有话说,有屁放,别像狗一样挡在门上不让人过。”贺寡妇说话从来都是这种风格,年轻时甚至更久远的少女时代这种说话方式曾让无数男人为她动心,现在却只能让人更多更深地厌恶她。
李扁头偏过头去,低声说:“麻将打不成咧。乡上派出所正四下抓赌哩,你就安安生生在家猫着吧。”
贺寡妇当下蔫了,蹬掉鞋子,把自己肥大的身子重新铺到炕头上。
这时村外公路上传来一阵尖锐的警车呼啸声,贺寡妇立即一骨碌翻起身来,吊在炕沿上的两只肥嘟嘟的大脚准确地钻进鞋子,一错身挤出门外,院里当下就出现了大片跑动的阴凉。
青山坪派出所接到线人举报,说有人在红乐村一间废弃不用的瓜棚里支单双场,参与赌博的人很多,赌资相当惊人。青山坪派出所全体民警乘坐警车出动,一路高歌赶到瓜棚时,赌徒们早被警报声惊散,只有少数几个老胳膊老腿动作不利索的赌徒没能跑脱,其中包括李扁头的亲家贺先金的外父朱正茂老汉。
那天撵出门看红火的红乐人看到,被活捉的赌徒们个个灰头土脸,胆战心惊,故意装出一副弱不禁风的可怜相。可是警察们并不惜他们的孽障,给他们每人手腕上戴了一副亮闪闪的“金手镯”,然后把他们坚决地塞进警车。收获颇丰的警车欢快的原路返回,留给村民的只是一声声叹息和一样能够及时刷新的话题。
据说县上给各乡镇派出所分了任务,完不成任务就会受罚,任务完成得好可以得到响应的奖励。“瓜棚抓赌”后一连许多个白天和黑夜,警车都会欢快地从公路上驶过,村民们经常会被警报声惊醒,赌徒们的“作业”被迫转入地下状态。派出所总有办法把耍钱的人抓个现形,一拷子拷了去关几天禁闭,等家里人凑足罚款交上去再放人。这些人都是死不悔改的顽固分子,放回来以后把进派出所的传奇经历当作一件十分光荣的事给乡邻讲了又讲,过不了几天又旧病复发,鼓励别人和自己一道体验进派出所的刺激,再次被抓后难免不会怀疑他们当中有人走漏了风声,扬言要打击报复出卖他们的奸细,并且神乎其神的说谁谁谁因向派出所举报赌博遭到赌徒怎样的报复。因为赌博被请到派出所的人越来越多,有幸到派出所走一遭的人反而不觉得进派出所是件可耻的事,特别是一些惯犯把进派出所当作一种精神享受,隔三岔五地要去派出所休闲一下,二进宫、三进宫,甚至十进宫的赌徒不乏其人。
好赌的青山坪人多次进出派出所以后,才发现有一个人自打进去以后再也没出来,那就是在瓜棚里最早被抓进去的朱正茂老汉。他家的光阴实在太烂杆了,婆姨娃娃拿不出钱来赎这个把家里一次一次带进更贫穷的贫穷的祸根。乡上已经多次给他的亲家打了招呼,督促李扁头尽快想办法把他的胡日鬼亲家捞出来。李扁头不能违拗乡上的意思,又不愿独自承担亲家的罚款,只好找来亲家的女婿贺先金商量。
李扁头的意思是,作为底实亲戚,自己和亲家的女婿都有责任帮朱正茂老汉一把,派出所的罚款应当由他做亲家的和做女婿的贺先金共同承担。
贺先金的意思是,谁惹出来的乱子由谁来收拾,作为女婿,他没有替丈人拾脚踪的义务。
朱淑英拿不定主意支持公公还是丈夫,左右为难地一会看公公一会看丈夫,像是他们脸上写着答案。最后她说:“我爹那人耍钱没个掌握,明摆着是个无底洞。”
这是李扁头和儿子贺先金第一回合的较量,最终以李扁头的失败来收场。他拿出一大笔赎金到派出所请罪,这里面当然包括朱淑英帮凑的一点小零头,作为女婿的贺先金一分钱也舍不得给朱正茂老汉填穷坑。
朱正茂老汉放出来以后,人们惊奇地发现,这个瘦巴巴的小老头似乎胖了一点,也可能白了一点。比起别人愿意把自己进派出所吃官饭的丑兜露给旁人,朱正茂似乎更急切一些,他四处转悠着向人们叙述自己在派出所受到的好待遇,并且大言不惭地说自己也是吃过公家饭的人,最后干脆以女儿家为根据地住下来不厌其烦地说给女儿女婿和他们的邻居听。
经过这次严打,青山坪和整个县的治安状况逐步好转,偷鸡摸狗的现象一度消失不见,盛行青山坪的赌博之风也渐趋平息。严打斗争卓有成效,杨虎山书记被省上调省城高就后,紧了一时的气氛重又松弛,好多人长出一口气,地下活动重新回到明处来。不过警车还会在深更半夜打搅人们安稳的睡梦,乡上村里的大会小会上还不断讲抓赌的必要性和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