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娃是在入秋后的一个黄昏一瘸一拐地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当他出现在熟人面前时已经没有一点儿阔少爷的模样,人们感到这个有钱人家的阔少爷霜杀了一样蔫头耷脑的,再也看不到从前飞扬在他脸上的骄横和阔气,他低眉顺眼地朝每一个相熟的村民微笑,这在过去是不常有的事。狗娃的出现让人们重新记起他出逃的原因,而这时那件事早已被夏季的丰收以及新一轮学生们的辉煌冲淡了,人们在心里为这个爱闯祸的混账小子惋惜,他把自己最不该错过的机会错过了,现在回头看来他为那件事泼出命出逃实在不值当。从他的面相上看,他外出的这段日子一定混得不攒劲,瞧瞧,这个从前衣着光鲜的时髦人儿变成什么模样了——他的衣裳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的头发像懒散庄稼人地里的杂草胡乱耷拉在脑门上,他的眼睛里甚至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羞怯的神色,他的身体也散发着一股与秋天成熟庄稼香甜气味格格不入的酸臭,他总有一个月或两个月不曾洗头洗脸了,他的脸上东一道西一道糊满了不知名的污垢,使他看上去他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流浪汉,要不是他那扁扁的头还能依稀看出是李扁头的种,人们说什么也认不出李扁头家这个风流而又狂妄的公子哥。
第一个见到狗娃的家里人是朱淑英,当时她正在盼星星盼月亮的等待着买雪糕汽水的上门顾客,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给个雪糕吃!”她回头看到狗娃眨巴着一双没有光泽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她被眼前这个曾经风光无限的大伯子哥吓了一跳,她揭开冰柜盖让他紧着肚子吃。狗娃一口气吃掉十几个雪糕才满足地抹抹嘴,他那张沾满雪糕水的血红的嘴唇便从乌黑的脸上显露出来,他不好意思地朝她龇龇牙,送给她一个讨好的笑,然后扭身朝家里走去。朱淑英飞身进屋,赶紧打电话向公公婆婆报告狗娃的行踪。
家里人快要忘记这个人了,他的突然出现让全家老小吃了一惊,他们纷纷打量着这个一脸乌黑浑身酸臭的重要家庭成员,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全都愣在家门口。最先回过神来的是贺红燕,她给狗娃打了一盆洗脸水,并张罗着要牛娃去拿换洗的衣裳,狗娃却在这时对他的嫂嫂说:“我饿了!”
看到狗娃,李扁头重又想起他为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扒心扒肺地铺设前程却最终落了个鸡飞蛋打的结果的辛酸往事,他不住声地叹息着,仿佛要把那中间的损失叹回来。等狗娃收拾整齐再一次散发出李家人的光彩时,李扁头才对自己的骨肉吐出一句完整的话:“你娃娃罢肠咧!”
狗娃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
重新容光焕发的狗娃忽然变成闷葫芦了,他倒在自己的睡屋里一声不吭。在听完老子讲了他可能会有的,现在已经错失机会的远大前程时,他流下了悔恨的泪水,不过他很快就抹掉泪花钻到被窝里继续做梦去了。李扁头的表现倒有他在子女问题上一贯的大气度,他只是警告狗娃再不能由性子胡整,出了天大的事也应该回家和大人商量商量,不能不吭不哈一走了之,除此之外他再没有过多责备这个已经比他高出半头的儿子,最后他安慰儿子说,他会想办法为他再创造一次机会。
在家里睡了三天三夜,狗娃又神气活现地出现在村街上。这次,他似乎在村里什么都看不惯,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横挑鼻子竖挑眼地把村街上人们普遍看好的事物骂了一遍,只有这时人们才能从他嘴里不断冒出的新鲜玩意知道他游历过很多地方,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青山坪和他游历过的地方相比实在太落后了。有时旁人问他错过了一次绝好的上学深造的机会后悔不后悔?狗娃轻描淡写地笑一笑,转头又批评问他话的人,说你的榆木脑袋怎么这样不开化?现在只有傻子才把读书当正经事情做,努力挣钱才是最正确的主意,有了钱什么样的学校不能上?要是没钱的穷死鬼,就是考上全国最牛气的学校也上不起。问话的人一下子没词了,眼睁睁看着狗娃大摇大摆地到旁处宣传念书没意思的胡话。
狗娃决定再不碰书了,他在饭桌上突然向全家人宣布了这个决定。作为一家之主的李扁头听到后先是一愣,噙在嘴里的一团饭卡在嗓子眼儿半天咽不下,最后他用鼻子哼出一句话:“你娃娃不念书,有挣钱的路吗?”“有!”狗娃大声回答他的老子一声。李扁头呆呆望着饭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既没有表示反对也没有表示支持,他把饭碗重重蹾在桌子上,打着哈欠,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牛娃首先站起来表达了自己的反对意见,他说:“爹为供你上学已经花掉不少钱,光是给你在学校闯的祸补窟窿的钱就够一个穷苦人家供几个学生的花费了,你要半道上不念这些钱就白白糟蹋了,爹会难过的你懂不懂?”狗娃听了忽地从凳子上跳起来,冲他的哥哥大声喊道:“我花了爹的钱会一分不少地还给他,包括你们的钱我也会连本带利地全都还给你们,我心里有数你们放心。但是,书我现在是绝对不念了,你们看着办!”见狗娃生了气,一向言语不多的牛娃赶紧不再言传,只是在临出门时又回头对狗娃说:“兄弟,哥不是心疼钱,爹年纪大了,我们做儿女的该为他担点事哩,妈走了这么多年,爹为我们兄弟姊妹几个没少操过心,我们兄弟姊妹几个就你还有读书的希望,我和你姐都没办法再念书了,只要你有念书的心,爹泼上命也会想办法把你送到学校里,我们兄弟姊妹几个也会把能用的办法都用上,我劝你再好好考虑考虑。”
狗娃真的铁了心,任牛娃和李扁头好说歹说再也不愿跨进校门一步,他说他想先挣够钱了再念书,他说他在商都看中了一块地皮用来做生意稳赚不赔,他说既然能给贺先金投资一间门面房做生意咋不能给自己的亲生儿子盘一块店面?他说他脑子不比贺先金笨,他有把握把生意做得比贺先金更红火,他说有钱谁都会过好日子。狗娃终于把他老子说活了,李扁头没想到他给儿子做工作,反到头来倒被儿子做了工作,尽管他还是有心让儿子多读点书,却不再坚持自己的意思,他感到儿子确实长大了,他甚至为儿子的想法而高兴。这个混世魔王总算会用脑子想事了,能挣来钱自然不是坏事,多读书也是为了挣钱过日子,结果是一样的。
贺先金进货回来以后非常赞同后老子李扁头给狗娃在商都上项目,他说现在县里盯着商都做发财梦的人太多了,有好项目得赶紧上手,不然就会被别人抢了先手。牛娃一时表现出少有的固执,坚持认为多读书才是正道,狗娃针锋相对地举出许多现成的例子,说读书把家读烂杆还不如不读书,再说自己确实不是读书的料。李扁头静静听着儿子们的辩论,一会儿瞅瞅这个一会儿瞅瞅那个,拿不定主意支持哪一个儿子,儿子们争论得更起劲了。李扁头知道儿子们的争论对他最后作出决定影响不大,但他乐意看着他们在和平共处的基础上抢着发表“高见”,无论他们怎样吵天嚷地他就是不表态。
子女的前程让人费心哩,李扁头想在自己下世前把子女们的前程全部安排妥当,牛娃猫蛋都能自食其力过他们的光阴,只有狗娃最让他烧心。在很早一些时候,他嘴上说让狗娃念书是让娃娃解闷,不指望他念出个状元郎,他看到越来越多穷苦人家把娃娃上学当作改变命运的一条正道,并且越来越多的人实现了他们的梦想,他就再也不能把娃娃的学问当儿戏了,他是真心想供出个把学生。现在他的这点念想就指望狗娃了,他的小儿子小时候发高烧脑子落下了毛病说什么也念不成书,偏偏狗娃也不是个读书的料,在学校里不但学不来文化反而越念越没个样子了,他失望透顶。和乡上干部谝闲传时听说将来种庄稼当羊把式都需要文化,没文凭吃不开,他一心想托关系走后门花大价钱送狗娃到正规学校念几年书,好歹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他在这个儿子身上花了太多的代价,而现在他成了赶不上架的鸭子死活不念书了,他在这货身上寄托的希望那么重,但凡有一点办法他绝对不会同意儿子不念书去做什么狗屁生意,世上的钱就那么好挣?狗日的想得太松活了,比狗娃精灵的人世上铺着一层,他们不会在家里傻坐着看别人赚钱。不过话说回来,哪个人也不是生来就是赚钱的料,念再多的书也是为了挣钱过日子,过日月总归要吃些苦头才能理解日月的艰难。这会儿学生娃上了总有两个月的课程了,狗娃现在插进去单怕更撵不上趟了,谁也不敢担保他不会在学校里再闯出什么祸事来。再说中学校长已经放出话来,说他就是给李主任磕头作揖也不会再收留李学林,他堂堂李主任是不会再抹下脸面低声下气的去求薄情的中学校长,他丢不起那个人。
就让狗日的经些摔打吧,三天后李扁头听见自己心里一个声音强硬地说。为了给儿子置办一份事业,李扁头决定到商都去考察一下,结果他对商都的营业环境非常满意。又一个三天之后,狗娃的啤酒屋开张了,李扁头请来好多人为狗娃祝贺开业大典,这些人在酒足饭饱之后纷纷拍腔子表示,以后会经常带熟人朋友过来给狗娃捧场。
狗娃就要当老板了,他是青山坪最早到县城谋发展的生意人。在走马上任前,李扁头把狗娃从头到脚武装了一遍,使这位年轻的老板看上去更像是就要步入婚姻殿堂的新郎官,狗娃脸上也洋溢着新郎官才有的美滋滋甜丝丝的微笑。
当了老板的狗娃就像变了个人,见谁都堆出一脸笑,常常不等别人开口就主动招呼一声:“有空到商都玩啊!”人们惊奇地发现这个浑球里里外外都不像从前了,有人甚至断定他让老娘重新生养了一遍,而人们知道西山魏氏过世已经有些年头了,狗娃的成人只不过让人们再次记起那个温和勤俭的老妇人。
狗娃的啤酒屋开张以后,红乐村村民再也不容易见到这个家底厚实、将来很可能真正阔起来的阔少爷的身影。只有偶尔到县城去潇洒的人们才能不断带来李家新一代“掌门人”的消息,比如狗娃的生意很红火,狗娃每天都能赚一大把钱,钱更多的狗娃在有些方面已经超过了他的父亲李扁头。狗娃新买了一辆样子很气派的摩托车,在消闲时总会一阵风似的冲回家,人们发现狗娃每次回家总要换一身新衣裳,当然,狗娃会给围在他跟前渴望富足生活的乡亲认真介绍他的新衣裳,阿迪达斯啦七匹狼啦老人头啦。狗娃还严厉地纠正了乡亲们对衣裳的称呼,他说什么叫衣裳?只有土得掉渣的山里人才把衣服叫衣裳,真正把一个人体面的包装起来的东西就应该叫衣服。狗娃好像永远都有办不完的事,常常给人说不上三五句话就一脚踏着油门又要回去,人们甚至没来得及弄懂他嘴里的洋名词是什么意思。这才仅仅是个开始。
与此同时,红乐村街和青山坪各村落的经济生活也开始繁荣起来,各种门类的店铺在青山坪各个角落里扎根、发展,壮大。曾经被狗娃撵走的另一个李学林也回来在红乐村街上开了一家名叫“头发长了”的理发店,小李师傅的手艺真格好,爱美的姑娘小伙子都愿意到他的店里把自个的头发做出风采来,村街上到处都能见到顶着一头新鲜发式的青年男子或女子。狗娃也到小李师傅的店里把自己乱哄哄的长发收拾得耳目一新,出了门就向旁人夸小李师傅的手艺,还把他和小李师傅同名的事讲给人们听,他说他和小李师傅其实是同门兄弟。
人们的服饰也在这一年发生了重大变化,衣着光鲜的种田人经常走东家串西家,让人误以为是下乡的干部。李扁头现在就是把自己当作干部对待,经常夹着个皮包给村民做工作,甚至还学会了和满手泥巴的乡亲握手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