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现在父母看到别人家孩子完婚的情景就落泪,冉希望却像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从来不主动去想结婚和爱恋的事。他还不能从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恋爱里回过神来,他太害怕再一次受感情的伤了,避免受伤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远离爱情。想当年他是一个硬邦邦的男子汉时都逃不过爱情的嘲弄,以他现在病残的身体再想那些情啊爱啊无疑是自取其辱。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脑子里曾经的恋爱梦想就会变得异常清晰,他固执地拒绝了许多好心人的撮合,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通过自己的努力亲自实现他的婚姻甚至人生梦想,他想无论自己沦落到什么程度都有追求爱和幸福的权利,他也相信人世间会有真的可以不顾一切的爱情,只不过他不会把自己的想法随便告诉任何人,那完全是个人的私事,与旁人无关。
其实婚姻问题在他回家以后就被提上议事日程,提亲的媒人隔三岔五就要造访一次冉家,但他发现媒人提的尽是问题女孩,这离他的婚恋要求相差十万八千里。他为了唬退媒人故意提出三大条件:长相好,人品高,学历相当。这些条件中的任何一条都能让热心的乡村媒人望而却步,更何况是三条!从那以后来家里提亲的人变少了,可父母脸上的忧郁却多了起来。依父母的意思好歹给他办个家,能生养个娃娃传宗接代就行了,可那样的婚姻又和爱情有什么关系啊,如果要了那样的婚姻又有什么幸福可言?他要的相亲相爱的人生伴侣而不是生育工具,他宁可打八辈子光棍也不要那样的婚姻。母亲说他现在干不了农活,娶个知冷知热的媳妇子好伺候他,等他上了年岁娃娃又能接婆姨的班,一辈子咋都能过去。他反驳说他现在连自己也养活不了,随便结婚拿什么养活婆姨娃娃?人活着要是光图结婚养娃娃,那和猪和狗有什么区别?与其要那样的婚姻不如打一辈子光棍自在,不结婚不养娃娃又死不了。父母没有更好的说词劝导他,母亲经常在这样的时候唉声叹气,父亲总是待在一旁发出一声或数声表示轻蔑的叹息,然后就是一根接一根无休无止的抽旱烟。
一个人,无论沦落到什么地步,都不应该放弃理想和追求,包括对婚姻和爱情的最初构想。虽然冉希望现在是红乐一带最具盛名的瘸子,是大家眼里不可救药的废物,可他对婚事的要求不是降低而是提高了。很遗憾,冉希望在回家以后的漫漫长月里始终没碰到这么一个可以让他生出哪怕一点点幻想的女子,所以他的婚姻一直悬而未决,李扁头老小重弹的做法让他蓦然惊醒,现在,他已经二十六岁了,村里比他小四五岁甚至更小的小青年都结婚了,像他这么大不结婚的农村青年简直就是怪物。他在婚事上的执拗终于全面引爆家庭矛盾,父母简直对他恨之入骨,妹妹和弟弟也纷纷表示不理解,在家里他成了货真价实的孤家寡人。
好心的姑父不久又为他介绍了一个水区的姑娘,亲戚们轮番来做他的思想工作,让他拾掇拾掇去女孩家里相亲。他心里虽然有一万个不情愿,可是他实在没办法回绝姑父的好意,他考虑了三天三夜才答应了他们要他相亲的要求,父亲和母亲高兴得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临到相亲的那天他又后悔了,难道真的就要把自己和一个不相干的女子捆到一起搭伙过日子,他的前途难道真的就要交给女人和娃娃,他不甘心!临到头上他才发现,自己回家这些年居然没添买过一件像样的衣服,他最体面的武装都是上学期间置办下的,这些衣服已经破旧得不成样子,而且瘦得裹不住他越来越高大的身子,即使用它们把自己武装起来也跟叫花子差不多。他忽然孩子气地想,索性穿一套最破旧的衣服去相亲,要是对方能看上破衣烂衫再加瘸胳膊瘸腿的自己,至少说明对方的眼光和旁人大不相同,或许这样的女子也值得他用一生的热情去爱。做通了他的工作,父亲和姑父就躲在一旁研究去女方家里的说辞,得到消息的叔叔和婶婶也来了,准备一搭里去增加说服工作的力度,他们把他的婚事当作家族的一件大事来抓。
相亲的队伍很快就行进在水区稻香扑鼻的乡间小路上,手忙脚乱的冉家人这时才意识到他们率领的准新郎官的穿着过于随便了,相互埋怨了一通决定派人到城里买一身像样衣服来救急,其他人候在原地等待那件为他增光添彩的行头。这时冉希望才知道对方家里的男主人已经病逝,能够左右儿女婚事的是那女子的二叔和一个年岁不大的哥哥,女子家里人有意把她嫁到青山坪,那女子对婚姻的要求不高,关键是冉希望和她正好合婚,成功的胜算相当大。新衣服买来以后,这支过于臃肿庞大的说亲队伍就到姑父家里整编休整。姑父派表弟和他先去打探一下,其他人继续待在姑父家里研究说亲的步骤和策略。表弟骑车把他带到那女子家里时那女子正在劈柴做饭,看到他们来笑着和表弟打了声招呼就扭头回屋做饭去了,她的哥哥撵上来别别扭扭地说了几句客套话。看得出这也是一个破败寒酸的家庭,那女子面皮黝黑,体格健壮,神态极像经历过太多生活磨难的妇人,完全没有她那年岁应有的水灵劲儿。从进了屋开始,冉希望心里就不住地打退堂鼓,他想和这样的女子结婚似乎和自己的婚姻构想相差太远,生育机器的想法重新占据了他的脑子。
在女子家坐了十多分钟,他感觉就像经历了一个世纪之久,其间女子进来过两次,每次都羞羞答答地看他一眼,却没有对他说一句话,他也没有说一句话。表弟叫他回家时女子又出门红着脸挽留了一下,但是两表兄弟却没一点继续待下去的欲望,匆匆向主家三口人告了别就骑车返回姑父家。姑父和叔叔婶婶向他打问那女子怎么样,他只淡淡说稍微嫌不水灵点,没想到姑父一下子火冒三丈,跳着蹶子骂开他了:“你娃娃咋这么掂量不来轻重呢,咱们现在找媳妇是找一个能受苦能生养娃娃的伴当,要着好看能吃咧能喝咧?光图好看就能把日子过了?要是那样的话买一张画画子贴到墙上多零干,何苦大老远跑来求人家?你现在这种情况只要人家不嫌弃你就不错了,你咋能嫌弃人家?”冉希望低着头专心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叔叔和婶婶也帮姑父的腔,说找上也好着呢,再不成也是个伴。冉希望低头思谋了一会,还是没有给亲人们一个满意的答复,父亲姑父和叔叔婶婶都开始责骂他,他的头被他们越骂越低。
很快,落后的家庭观念轻易地就击败了他新时的爱情论,他终于硬着头皮答应随他们去女子家里正式提亲。稍事休整,这支求亲的队伍就向那女子家里出发了。
女子的叔叔和婶婶也来了,她的一个堂妹也待在屋子里对着他挤眉弄眼地笑。双方大人就子女的婚事展开了紧张的谈判,女子家里人似乎对婚事没有太多意见,但要等她远在青山的爷爷作最后的决断。然后双方大人的话题开始偏离婚事,扯到过日子的艰辛上,又扯到儿女的学业前程上,冉希望注意到在说表弟的学业时女子的母亲显得相当无知,甚至不知道学生复读一次用多长时间,她劝表弟说这个月考不上了下个月再考嘛。整个过程中,冉希望低着头不说一句话,那女子也不说一句话,只是红着脸不断给大人的茶杯里续水。两家大人对娃娃的婚事似乎也没太大意见,最后决定在冬上请教一下那女子的爷爷,再给他们答复。
这桩没有悬念的亲事眼看就成板上钉钉的事了,这可能是父母为他盘弄的最后一次说亲活动了,他总感到其中有那么一点点不如意,偏偏这时候那女子的哥哥放出话来,说冉家田地那么多,妹妹嫁过去是个受苦的命,不如待在家里等待更好的“主”。准大舅哥的这句话最后曲里拐弯地传进冉希望耳朵里,他说什么也不要这女子了,家里人和亲戚轮番给他施压也没用,他就这样把一场眼看到手的婚姻给犟掉了!这让家里人很恼火。
饭桌上的格局一定是家庭成员所占分量的格局,冉希望自知他现在人微言轻,没资格和家人一块享用锅里日渐丰盛起来的吃食,他总是搬只小凳蹲在一旁以最快的速度把碗里的食物消灭掉。现在他成了家里最没分量的人,每个人都可以对他大呼小叫,父母简直把他当作眼中钉,一有机会就挑他吃相等方面的刺,常常气得他吃不下一碗饭。只要有父母在场的时候,他坚决不往饭桌上靠。渐入老境的父母同时染上了爱唠叨的毛病,他推脱了几桩他们志在必得的婚姻后,这种唠叨更是变本加厉。他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啊,他们咋就这么恨他?难道仅仅是因为他曲折的命运以及他成年后还要他们养活的无能?他们的每一声叹息都是对他最无情的鞭打,他们恨铁不成钢的一个个白眼和叹息就是对他最深重的挖苦和嘲弄,他相信他们爱他一如他爱他们,但是他真的没办法承受家庭带给他的巨大压力,他想走出家门独立生活一段时间,哪怕生哪怕死都是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关。
第一份工作就在这年夏天自动找上门来,对方是一家私人煤窑,开口给冉希望九百块钱的工资让他做会计,冉希望竟恳求对方把工资标准再降一降,他想以自身的条件不能胜任体力劳动,势必会让业主觉得出那么高的工资亏了,甚至产生他是乞求他们的同情的念头,不如自己主动提出来对大家都好。经过一番紧急协商,业主最终敲定每月在管吃住的情况下支付给冉希望六百元工资。母亲帮他打点好行装,并一再嘱咐他要好好干,帮家里把弟弟供养成人。他逃也似的钻进业主候在公路上的小车,山路长得就像没有尽头,越往里走越艰险,险的都让人怀疑能不能树立到达。好在三个小时之后他们终于平安到达目的地。
这是一个封闭的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山村,四周雾气腾腾的山峦下埋藏着丰富的煤炭资源,到私人煤窑挖煤成了山里汉子谋生的最重要的手段,运煤卡车顺山水沟压出来的“路”是通往山外唯一可行的途径。到达煤窑时,群山和夜幕已成一色,业主领冉希望到一排依山而建的平房住下,黑暗中蹦出几个口眼皆黑的挖煤人向业主打招呼,他们的嘴脸着实把冉希望吓了一跳,疑心自己是到了非洲原始丛林。黑人们从隔壁一间小房出来时已经耳目一新,只不过口鼻间还隐约残留着一些炭黑,看起来古模怪样。这些黑人一会笑嘻嘻地摸进冉希望的宿舍说,听说老板引进了一个大学生,他们来看个稀奇。冉希望笑着说:“大学生也是人嘛,长的也是个人的模样子,有啥好稀奇的?”挖煤人指着他鼻梁上的眼镜说:“人都长着两只眼,你咋有四只眼?就这点稀奇!”说完他们就嘻嘻哈哈地出了屋。
隔天早晨醒来,冉希望起了个大早,赶在上班前把宿舍兼办公室的玻璃窗擦了一遍。蓦然抬头时,发现屋后水井边有一个打水饮骡子的姑娘,那女子唇红齿白,蓬松的乌发遮住秀美的瓜子形脸蛋,白杨树一样的身段挺挺拔拔。他不敢相信这穷山恶水的地方竟然能生养出这么水灵的姑娘,要身段有身段要模样有模样,就连她干着饮骡子这样的活计的姿势也是那么优美,看得他心里无比享受。天呐,他差点一头从凳子上栽下来了。
冉希望每天的工作就是为上班工人考勤记工、开具票证、统计数据、填制报表等,这些事情琐碎,一忙起来就没早没晚,可他还是愿意在晨起以后抽空把窗户玻璃擦干净,以便能把饮骡子的姑娘看得更清楚一点,他的小说只能留在晚上入睡前写了。一天他擦玻璃时碰巧被几个倒班的挖煤工看到,他们说玻璃擦多干净也是白费劲,以前住的人从来就不擦玻璃,这地方的风能把任何干净的东西染黑。冉希望接过话茬说:“脏不脏是玻璃的事,擦不擦是我的事,吃完饭总还得洗碗,早晨起来总还得洗脸,就是这么个道理嘛!”
另一个挖煤工像是看透了冉希望的心思,打趣说,才不呢,我们小冉八成是看上了天天来这疙瘩饮骡子的学红了吧,你看——她来了!冉希望回头看时,果然看到那姑娘牵着骡子走一步停一步地朝水井方向过来,他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根,挖煤工哈哈笑着散开了。
骡子的“肚量”很大,学红第二次弯腰打水时面向着宿舍窗户,冉希望忽然被眼前的白光灼痛了眼,他失神地喊了一声:“学红!”叫学红的女子连忙丢下水桶,向平房这边张望,四周空荡荡的没一个人。学红仍不气馁,竟松开一直紧捏在手里的缰绳任由骡子信步走开,学红最终在煤窑职工宿舍里把冉希望“活捉”了。见她进来,冉希望局促地缩在墙角问她,你是这疙瘩人?学红理也不理,自顾在屋里转了一圈后问他,你咋知道我的名字?冉希望笑着说我还知道那些黑人的名字呢!学红扑哧笑了一下:“只要在这儿多待一段时间,迟早有一天你会和他们成了一个模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