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又回到了这个他一遍一遍逃离,却总也挣不脱牵绊的地方,盘点这一路的行程,他仅有的收获就是挣来一千二百块钱的工资和又一次让人害羞的心恋经历,他心里陡然生出一团巨大的挫败感。
车到路口,青山坪冷饮业的后起之秀们捧着装满雪糕和饮料的提篮过来叫卖,车上的人居然“款味”十足地打开车窗,向窗外高喊一声:“拿瓶红茶!”立即就有两三个提篮子的生意人跑过来,殷勤地把东西递到“上帝”面前,东西没卖脱的生意人向抢在他前面的“急死鬼”憎恶地剜了一眼。
冉希望下了车,央售票员把自己的行李拿下来,走前有专车接没感到行李是负担,现在背着这疙瘩东西忽然感到分量着实不轻,路口离家还有二三里地,而他是空着身子都走不动路的废人。费点力气他不怕,他怕的是回家怎样面对父母的询问。他们原本指望他出门挣钱帮家里供学生,也为他自己找到一个生活的出口。可是现在,钱没挣上多少,他又打碎了这只饭碗。这样想着他更迈不开步子了,夏末的毒日头早已让汗水把他的衣裤浸透,甚至染到了背上的铺盖卷上。
还好,家里的院门上着锁,父母和弟弟妹妹一定去苞谷田里割草去了,他可以暂时避免见到家里人的尴尬。自从封山禁牧以来,割草喂羊就成了家里最艰苦的一项劳动,他是没办法帮上一点忙。他打开院门,迫不及待地坐在了久违的电脑跟前,他用“一指功”把自己新近创作的几篇文章录入电脑以后就有种酣畅的感觉,他激动地在地上转了半天圈圈,他忽然明白自己的事业可能就在这方天地间,所有的活计一旦和他的写作发生矛盾,他会很容易地作出取舍,他决心再也不找什么工作了,还是踏踏实实地写写青山坪和它的居民们正在经历的这个伟大时代。尽管这项事业可能给他的生活带不来什么改变,但他的心理会获得更充裕更长足的快乐以及安慰。
家里人回来时已满天星月,母亲丢下草车就开始凑火下面条,父亲和弟弟则忙着给羊铡草,春花抱着一堆换洗衣裳摆开架势洗了起来,一会弟弟跑来说小姐姐明天就要返回学校办理毕业手续,很可能在秋上就能把工作找上,他也准备大后天进城让大姐带着去县中报到。弟弟还神秘兮兮地说,学校新来了一个女老师,向他打问过几次冉希望,根据弟弟的描述,冉希望想那是抹面光无疑。直到开饭时,冉希望才敢去伙房见父母,母亲见了他惊叫一声你咋回来了?他说不干了。父亲倚着墙角重重地喷了一下鼻子,活像他已经累得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母亲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堆埋怨他的话,说他现在这种情况能捞到一个事干确实不容易,就是赖也要干他个三年两头,这样干啥啥不成让旁人笑话哩。冉希望拿出自己的工资给母亲,说给弟弟和妹妹添凑点学费,母亲不要,弟弟和妹妹也不要,就像这叠钱是一个烫手山芋碰不得,他们让冉希望留下自己花,不然到紧要三关的时候又难怅得没了无治。
冉家人的劳动时刻表要比别人早一点,每天早晨当别人还沉浸在昨夜的熟梦中的时候一家人已经吃过早饭准备下地了。冉希望过的是黑白颠倒的日子,每天早晨吃过早饭,他就瘸瘸拐拐地赶到村街拔地而起的大楼跟前,看车来人往,想自己越聚越多的心事,有时还和别人喝几杯酒谝谝闲传什么的,到晚上他只睡很少一会儿觉,大部分时间用来看书或胡写乱画,母亲对此就很有意见,说他一分钱挣不来还把电当成不花钱的东西使,竟然在他最忙活的时候扯灭了灯。大多村里人也认为他是全村最清闲的人,说他是油漏子倒了也不知道扶的闲汉,整天转出走进的逍遥自在,对这些闲话冉希望不置一词,他们谁也不知道他心底经历着怎样的波澜,他心上翻江倒海的苦处被自己严严实实地消化掉了。大部分村里人认为冉家大小子的书白念了,冉希望一听到这样的话就气得浑身发抖,他想他一定要为读书人争口气,起码得让村里人从自己身上看到知识的作用,书怎么会白念呢?!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走访,他已对青山坪有了更多更深的了解,他已深深的爱上了这片热土,他创作的几个短篇先后发表在省刊和市刊上,这就更加激发了他继续写作的热情,现在他居然想写一部长篇小说记录他曾有的人生。有时候他竟有种轻松明快的感觉,忍不住想唱几句,可是当他一唱起来,母亲却把他愉快的歌声当作驴吼,毫不留情地痛骂他一顿。脑瘀血不但损坏了他的肢体,他的声音也大不如前。
现在,青山坪人的光景普遍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提高,人们穿衣吃饭的观念已经大不同前。村街一带的路边生意已经成为全乡最活跃的市场,各家店铺的生意仿佛在一夜之间火爆了起来,这就催生出更多的人做起了“老板梦”,一些人提起锹把当农民,放下锹把做老板,两头都不误。李扁头的势力正在减弱,这里再也不是个别人一统天下的局面了,每个青山坪人说话做事都有了底气,摘掉穷帽子的泥腿子们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当家做主的滋味。村上大部分人家都装上了电话,几乎每家都有一辆摩托或农用三轮车,无论哪一个青山坪人都对未来充满了信心,手机也已普及开来,据说放羊的耿三娃腰里就别着两部,一部白天用,一部晚上用。村人喜欢在劳累一天后提着一瓶饮料或啤酒边走边喝,冷不丁地掏出手机呜哩哇啦地一通狂喊,显出业务繁忙和受人尊敬的样子,有人甚至在同外地商客通话时笨拙地操起了蹩脚的“国语”,人们好像忙得忘记了笑话他们。青山坪姑娘根本不愁嫁,青山坪小伙子也不愁娶不到婆姨,已经有好多棒小伙把操着“国语”的“鸟”领回家里。青山坪现在只种很少一些庄稼,有人甚至干脆不再侍弄庄稼,而是专心专意地务营起果园,人们的生活不再是问题,口袋里的闲钱越来越多,某一天,村里喇叭里竟然喊出了一个惊雷一样的消息,农民不用再上交粮食和农业税,国家还要给农民补贴。
冉家前些年开发的新田已经在多年的种植中大放异彩,新田里的作物年年高产,欠下的账也全部还清。说起未来的年景,冉富有也开始头头是道,甚至在秋末购买了一辆“电驴”,说以后到城里市场上做买卖就变得方便了。家里还添置了冰箱和洗衣机等高档电器,前些年买的黑白电视基本不用了,堂屋里摆上了一台大彩电,看电视成了冉富有最钟爱的一样消闲,平时一进屋门就打开电视,再也不计较电费的消耗。春花就要大学毕业了,小儿子的学费有两个女儿的帮衬,再也不是让人头疼的难怅事了,最让人放心不下的就是大儿子冉希望。
父子关系在几年前就处于“冷战”状态,他们是两个相对独立的经济实体,在互不干扰的前提下共同发展。儿子在白天很少入屋,就知道在外面当逛鬼,做父亲的甚至不愿再对儿子说一句话,有时干活回来见到院门紧闭的情形他就不由来气,但是他决不再当着儿子的面说一句话,哪怕是十分中肯的批评或建议。在父子关系最紧张的时候,有一次他赶着羊群回来却发现没带钥匙,倔强的老汉竟把几十号羊一声不吭地从院墙上投进院里,而他知道他的逛鬼儿子就在路口闲转,向他要来钥匙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果子实在是青山坪绕不开的一个话题,青山坪气候干燥土壤肥沃,适宜种植各种水果——苹果、梨、杏、桃、栗、葡萄、枣……应有尽有,并且每种水果都香甜可口,地方政府已经把青山坪苹果打造成无污染无公害的绿色产品,远销全国各地,甚至走出国门走向国际市场。青山坪家家户户有果园,每个青山坪人都是一个称职的果园专家,果子从麦熟季节一直吃到十冬腊月,果园务营得好的人家单凭果园的一项收入就能做一家人的吃喝,并且大有富裕。青山坪苹果种类之多令人咋舌,任何一个青山坪人都能熟识多种苹果,人们吃苹果的花样日渐增多,切开晒干吃蒸着吃煮了吃生吃凉拌了吃,青山坪人在这种种味道里沉醉了。苹果能换来任何一种生活用品,不种水稻的青山坪人全都吃上了白花花的大米,青山坪人甚至愿意学着城里人的样子把从前“扎嗓子”的黄米黏饭当稀罕吃,家家院门前的麦草堆早已被结实耐烧的果树枝代替。青山坪优美的自然环境吸引了不少外地游客,水区的一些人甚至也开始向往青山坪的好光景。务营果园虽然没有侍弄庄稼下的苦重,但从果树修剪一直到果子的销售有一套特别烦琐的工序,只有青山坪人自己知道沉甸甸的收获背后需要付出多么辛苦的劳动。有钱有闲的青山坪人把过剩的精力再次放到赌博上,如今打麻将已经成了一种纯粹的娱乐,村上开了好几家麻将馆,生意大多十分火爆,农闲时节满腾腾一屋子人全都在手忙脚乱地刨麻将。所以外面的知情人这样形容现在的青山坪:种四个月的田,过四个月的年,耍四个月的钱。姑且不说这样概括准不准确,单从外人艳羡的眼神上看,青山坪群众的光阴的确够攒劲的了。这个从前贫穷落后的乡村已经发展成让人仰慕的好地方了。
春兰工作不久就结了婚,她怕父母老来寂寞,为父母买了一台麻将机,父母的悟性都不差,居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麻将,整个冬闲时间他们都在麻将桌子上消磨时光。要是赢了钱,全家人都有机会跟着下趟馆子,输了钱也能平静地接受,心上一点不觉得难怅。每年年节李扁头的儿女们回家过年的时候,李扁头和各主要家庭成员总要进行一场豪赌,狗娃总是赢,据说每个亲人都欠着他一笔数目惊人的赌债,狗娃在这一点上决不含糊,一分一厘都记在账上。朱建平总是输,他的堂妹朱淑英的手气却格外好,贺寡妇在这样的时候只有看红火的份。
冉希望偶尔也进一趟城,要么是应远路回来的朋友的宴请,要么是出于写作的需要上网查资料或买几本喜爱的书。比如这次,冉希望在县城转了老半天,才买到一本自己十分喜爱的小说,上了车他就选择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看书,书的内容的确精彩,他一打开书就被其情节深深地吸引了,他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到新书上,一点也不理会周围嘈杂的声音。班车出站时又挤上来几个人,最先上车的李扁头一屁股坐在售票员的座位上,随后上来的一个女人看样子已经怀了孕,小心翼翼地上了车就四下打量有没有空座,结果很让她失望,票员让李扁头让个座,说那女人正双身着哩,李扁头脖子一梗说我也双身着哩,引得车上的人哈哈大笑,李扁头在笑声中跷起了二郎腿,根本没有让座的意思。看着票员为难的样子,冉希望忽然有些不忍心,站起来给那妇女让了座。现在,他走路的姿势虽然比刚出院时优雅了许多,但他终归是一个不能和常人相提并论的半身不遂的废人,一旦没有座位就意味着要在班车上至少站大半个钟头,李扁头非但不脸红,反而眉飞色舞地唱起了高调,说还是文化人风格高,就连他的显货儿子狗娃也知道心疼人了。
每年冬闲,青山坪人会把自己的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