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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德伯家的苔丝

[英]哈代

托马斯·哈代(Thomas Hardy,1840—1928)是英国19世纪末20世纪初最负盛名的小说家和诗人。1840年6月2日,哈代出生于英国西南部多塞特郡一个普通人家庭。哈代生性忧郁敏感,爱好文学。1862—1867年哈代在伦敦做建筑师助理,同时钻研文学和哲学,并在伦敦大学皇家学院进修近代语言。故乡多塞特郡风景秀丽,并且不乏远古的遗迹。神秘的原始异教祭坛、古罗马教场的废墟、苍凉的爱敦荒原,都为这片美丽的土地增添了神奇庄严的氛围,同时也激发了哈代的浪漫遐想。哈代熟悉故乡的山水人情,热爱这里宁静而富于诗意的田园生活。与大多数同时代的作家不同,哈代除短暂外出谋生外,一生几乎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故乡。他把对这片土地的全部深情都熔铸在后来以故乡为背景创作的威塞克斯小说中。

哈代的文学创作是从诗歌开始的,经历了诗人—小说家—诗人三个阶段。尽管哈代一生在诗歌上笔耕不辍,并创作了英国诗歌史上的史诗性作品《列王》(1903、1906、1908),但真正为他赢得世界性声誉的却是以《远离尘嚣》(1874)、《还乡》(1878)、《卡斯特桥市长》(1886)、《德伯家的苔丝》(1891)和《无名的裘德》(1896)等著名作品组成的威塞克斯系列小说。1928年1月11日,哈代因病去世,享年88岁。

作品梗概

苔丝是英格兰南部威塞克斯郡乡村里土生土长的农家少女。据考证,她的祖先曾是英国中古时期赫赫有名的德伯武士世家,可惜传到她父亲这一代时早已家道中落,穷困潦倒了。就连她那足以自夸的美貌也大半得自母亲那边的遗传,与父亲这边关系不大。苔丝的父亲是个贫苦的乡村小贩,母亲则给有钱人家做挤奶工。作为家庭的长女,苔丝从懂事起就开始帮母亲做活,承担养活家庭的责任。

16岁那年,苔丝来到富有的冒牌本家——德伯家认亲戚。德伯家的少爷亚雷是个好色的花花公子,从第一次见面起,就对美丽的苔丝垂涎不已。他厚着脸皮,百般纠缠苔丝,并在一个月色朦胧之夜强行奸污了这个纯洁的少女。亚雷厚颜无耻地强迫苔丝做他的情妇,性格坚强的苔丝不愿充当他的玩物,怀着肚子里的孩子,毅然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孩子生下后,苔丝不顾别人的歧视与白眼,拼命地干活养家糊口,苦不堪言。她深爱自己的孩子。不幸的是,孩子出生不久就夭折了。

遭受失子之痛的苔丝离开家乡,来到外乡一个风景如画的牛奶场做挤奶工。在那里她结识了牧师的儿子,一个具有新思想的青年安玑·克莱。克莱的宽厚待人和开明思想点燃了苔丝内心的激情,而苔丝的纯洁可爱和坚强性格也深深地吸引了克莱,他们双双坠入爱河。新婚之夜,克莱向苔丝坦白了以前的一夜风流,得到苔丝的谅解。当苔丝向丈夫尽吐隐痛时,克莱却无法接受。他抛下新婚妻子,独自一人远走他乡,去了美洲的巴西。

被遗弃的苔丝在牛奶场无处容身,只好又回到了娘家。不想家中又发生了重大变故:父亲病故,母亲和年幼的弟妹被房东赶出了门,无家可归。正在全家走投无路之时,德伯家的亚雷又乘人之危前来纠缠苔丝。为了家人的生存,苔丝被迫与亚雷同居,做了他的情妇。不久,远在巴西的克莱渐渐认识到自己的褊狭与自私,返回英国寻找到苔丝。他忏悔自己的过失,希望破镜重圆。此时的苔丝早已万念俱灰,身陷绝境无力自拔了。她痛恨破坏她的贞节和幸福的亚雷。苔丝失手杀死了他,与克莱一起出逃。在出逃过程中,他们度过了一段幸福而甜蜜的时光。最终,苔丝在古老的悬石坛上被警察抓住,以杀人罪被处以绞刑。

作品节选

51

……

德伯走后,苔丝坐在原来的地方,出了半天神儿,后来心里忽然一阵悲愤,觉得自己所受的待遇太残酷了,就不由得热泪齐涌,涨满了她的眼睛。她丈夫安玑·克莱也同别人一样,待她太严厉了,一点儿不错,待她太严厉了!她从前向来没容自己这么想过;但是他待她严厉,的确是毫无疑问!她活了这么大,从来就不曾有意去犯罪恶;这是她敢起誓赌咒的事实,然而残忍的惩罚却落到了她身上。无论她的罪恶有多大,反正她决不能算是有心为恶,只能算是无心为恶罢了,即是无心,那么为什么她就该这么无尽无休地老受惩罚呢?

她一阵愤激之下,就随手抓过一张纸来,潦潦草草地写道——

唉,安玑呀,你待我怎么这么狠心呢!我不应该受这样的待遇。我已经把这件事前前后后仔细琢磨了一番了,我永远——永远也不能饶恕你!你分明知道我无心害你,但是你为什么老这样害我呢?你太狠心了,真太狠心了!我只有慢慢把你忘了好啦。我在你手里,一丁点儿公道也没得到!

她坐在窗前,等到邮差走来的时候,跑出去把信交给了他,交完了又回到屋里,漠然、木然地坐在窗前。

写这样的信和写情词哀恳的信,原没有什么两样。哀恳怎么能够打动他的心呢?事实还是从前的事实:并没发生什么新情况,使他把意见变更。

天色越来越暗了,炉火的光映照室内。那两个年岁较大的孩子和他们的母亲一同出去了;家里还有四个小的,年龄从三岁半到十一岁,都穿着黑色的连衣裙,正围在炉旁,喋喋不休地讲他们的孩子话。后来苔丝也凑到他们一起,那时她并没点蜡。

“宝贝儿们,咱们只能在这儿再睡一晚上了,只能在咱们下生的屋子里再睡一晚上了,”她很快地说。“咱们应该把这一层想一想,是不是?”

大家一时都默然无语;他们本是小孩子,很容易受激动,一听苔丝说这种永别故土的伤心话,差不多都要咧嘴哭出来;但是白天一天,他们却还都老琢磨搬到新地方去的快乐哪。苔丝于是换了话头说——

“宝贝儿们,你们唱个歌儿我听吧。”

“唱什么哪?”

“你们会什么就唱什么好啦,什么都成。”

大家先停了一晌的工夫;于是一个细小的嗓音,试着唱起来;第二个声音一帮腔,接着第三个、第四个声音,就一齐随着唱起来;歌词是他们在主日学校里学的,里面说的是——

在世上,我们净受苦受难,

在世上,我们有离合悲欢;

在天堂,我们永远不离散。

他们一直唱下去,他们唱的时候,神气非常冷漠沉着;一个人对于问题早已解决了,并且觉得解决得没有错儿,绝不需再加考虑,他们那时的神气,就像这种人那样冷漠沉着。他们的面目紧紧地绷着,尽力把字眼儿一个一个咬出来,一面眼睛还盯着闪烁的炉火,顶小的那一个还把歌声拖延到别人唱完了以后。

苔丝离开他们,又到窗前去了。外面已经是一片夜色了,但是她却把脸贴在窗玻璃上,仿佛要仔细窥探昏暗的夜色似的。实在她是要掩饰自己的眼泪。只要她能相信他们唱的歌里那些话,只要她敢保证是那样,那么,一切情况,岂不要和现在大不相同!她岂不是可以放心就把他们交给他们信赖的天公,把他们付与他们将来的天国!但是,她既然不能信那些话是真的,那她当然就得替他们设法,她当然就得作他们的天公了。因为对于苔丝,也和对于其他千千万万的人一样,那位诗人歌咏的——

我们下世为人,并非完全裸体赤身,

却带来了一片荣耀光辉,缭绕如云!

这句话,含有令人可怕的讽刺在内。据苔丝以及跟苔丝一样的人看,下世为人,只是一种使人降志辱身的威迫势逼,它那样不召而自至,从结局看,好像一无是处可言,充其量也不过可以减少人生的痛苦而已,绝无根治之效。

待了不久,苔丝就看见她母亲、高个儿的丽莎·露和亚伯拉罕,在夜色苍茫、雨水淋漓的路上,一同走来。德伯太太穿着木鞋的脚步,咯噔咯噔地响到门前,苔丝把门开开。

“窗户外头怎么有马蹄子印儿啊?有人到咱们家来过吗?”昭安问。

“没有,”苔丝说。

炉旁那几个孩子都带着严肃的神气直看苔丝,有一个还嘟囔着说——

“怎么,姐姐,你忘啦吗,不是来过一个骑马的人吗?”

“他并不是特为上咱们这儿来的,他只是打这儿路过,顺便跟我说几句话就是了。”苔丝说。

“谁呀?”她母亲问。“是你丈夫吗?”

“不是他。他永远也不会来的,他这一辈子也不会来的。”苔丝带着顽石无灵的绝望神气说。

“那么是谁?”

“我,你不要尽着追问啦。反正你从前见过这个人,我从前也见过。”

“啊!他都对你说什么来着?”昭安带着好奇的神气问。

“等到明天,咱们在王陴的新房子里都安置好了,我再告诉你,他都说过什么话,一个字一个字全都告诉你。”

苔丝刚才说过,那个人并不是她丈夫。然而苔丝心里却越来越沉重地感觉到,从肉体的意义上讲,只有那个人,才真正能算她的丈夫。

58

……

他们这样暗中摸索,又往前走了二三英里,于是忽然之间,克莱觉得紧靠面前,好像有一个庞然的大建筑,从草地上面,顶着天空耸起。他们两个,差一点儿没碰到那上面。

“这是个什么怪地方?”安玑说。

“还响哪,”苔丝说。“你听!”

克莱侧耳听去,只觉在那个庞大的建筑中间,有风吹动,发出一种嗡嗡的音调,好像一个硕大无朋的单弦竖琴。除此而外,听不见别的声音。克莱伸着手往前走了一两步,就摸到了那个建筑竖立的平面。它好像是一块整的石头,没有接榫,也没有边缘。他把手又往上摸去,才觉出来,原来他所触到的这件东西,是一个硕大无朋的长方石头柱子;他把左手往左伸去,只觉得左边也有一根,跟右边一样。抬头看去,好像一样东西,非常高远,把本来就黑的天空遮得更一团漆黑,仿佛是一根广大的石梁,横在空里,把两根柱子连起。他们小心仔细地从那两根柱子中间和那一条横梁底下,进到里面;他们脚步沙沙的声音,都从石头的面儿上,发出回响;但是他们头上,却好像仍旧没有东西遮蔽。原来这个地方并没有房顶。苔丝只吓得喘气都两样起来,克莱也莫名其妙;只嘴里说——

“这是什么东西?”

他们往旁摸去的时候,又碰到另一个高阁一般的柱子,和头一个一样地又方又硬;再往外摸,又摸着一个,又摸着一个。原来这个地方满是门框,满是柱子,有的柱子上头还架着横梁。

“这真是个风神庙了。”克莱说。

有的柱子,孤零零地竖立;有的两根并列,上头架着横梁;还有几个,躺在地上,石头宽得都能走开车马,仿佛低湿地上高起的埂道;待了不久,他们就明白了,原来这是一群林立的石头柱子,竖在浅草平铺的旷野上。他们两个又往前去,一直走到那个暮夜亭台的中间。

“哦,是了,原来是悬石坛。”克莱说。

“你是说,这就是那个异教神坛吗?”

“正是。这才是古物啦,比什么都古,比德伯家都古!呃,爱人儿,咱们怎么办呢?再往前走,咱们就可以找到歇脚的地方了。”

但是那个时候的苔丝,实在疲乏极了,就在眼前一块长方形石板上面躺下,那儿恰好有一根柱子把风遮住。那个石板,因为白天让太阳晒了一天,又干又暖,跟周围那些野草一比,显然舒服,野草是又粗又凉,把苔丝衣服上的下摆和脚上的鞋都弄湿了。

“安玑,我不想再往前走啦,”她说。一面伸出自己的手来,握着克莱的手。“咱们在这儿待一下成不成哪?”

“我恐怕不成。这个地方太敞啦,好些英里以外都看得见,不过现在是夜里,觉不出来就是了。”

“你从前在塔布篱的时候,不是老说我是一个异教徒吗?对啦,我母亲的娘家有一个人,就在这一带放羊。这么一说,我可以算是回了我的老家了。”

克莱跪在苔丝横卧的身旁,把嘴唇放在她的嘴唇上。

“你困了吧,亲爱的?我觉得你正躺在一个祭坛上面。”

“我很愿意在这个地方待着,”她嘟囔着说。“我享过最近这样大的福以后,现在来到这个地方,只有苍天在我头上,真是庄严,真是肃静。我只觉得,世界之上,仿佛只有你我,没有别人。我的心意,除了丽莎·露以外,也不愿意再有别人。”

克莱觉得,苔丝在这儿躺着休息到天色微明的时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所以他就把他的外衣给她盖在身上,自己坐在她的身边。

“安玑,要是我有什么不测,你愿意不愿意看在我的面上,看顾看顾丽莎·露哪?”他们两个把柱子中间的风声听了半天以后,苔丝开口说。

“愿意。”

“她太好啦,又天真,又纯洁。哎,安玑呀,你不久就要看不见我啦,我只盼望,你没有我那一天,你能娶她。哎,你要是能娶她,可就趁了我的心了。”

“我要是真没有了你,那我就什么都没有了!再说,她又是我的小姨子啊。”

“最亲爱的,那一层毫无关系。马勒村一带的人,时常有跟他们的小姨子结婚的。再说,丽莎·露又那么温柔,那么甜美,越长越那么漂亮。哦,我们大家死后,作了鬼魂,我很甘心乐意跟她一块儿陪伴你。你要是能训练她,教导她,把她调理成你自己的人,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了……凡是我的长处,她一样儿也不短,可是我的坏处,她可一点儿都没有;如果她真能是你的人,那么,就是我死了,也跟我活着一样……好啦,我已经把话说明白啦,我可不说第二遍啦。”

苔丝说到这儿,就把话打住,克莱听了,止不住低头沉思。那时候,东北远处的天边上,已经有一道白光,在双柱之间可以看见。原来弥漫天空的乌云,正像一个大锅盖,整个地往上揭起,把天边让开,把曙色放进,把独立的石柱和并峙的牌坊,都乌压压地映出轮廓来。

“他们是在这个地方给上帝供牺牲吗?”苔丝问。

“不是给上帝。”克莱回答说。

“那么给谁哪?”

“我想是给太阳吧。你瞧,那边不是有一个孤零零的大石头,正冲着太阳放着吗?不信你看,太阳一会儿就从石头后面出来了。”

“这种情况,亲爱的,让我想起一桩事来,”她说。“咱们两个结婚以前,你不是永远也不肯干涉我的信仰吗?其实你的心思,我满知道,你所想的,也满是我所想的——我对于一件事,自己并没有主意,只是你怎么想,我也怎么想。安玑,现在你告诉我,你觉得,咱们死后,还能不能见面?我很想知道知道。”

他只用嘴去吻她,借此避免在这种时候,答复这样的问题。

“哦,安玑呀,我恐怕,你这就是说不能的意思吧!”她说,同时极力把哽咽忍住。“我很想再跟你见面——想得厉害——实在想得厉害!怎么,安玑,像咱们两个这样的爱情,死后都不能见面吗?”

安玑也像一个比他更伟大的人物一样,在紧要关头的时候,对于紧要关头的问题,不加回答;因此他们两个又都默默无言起来。待了一两分钟以后,苔丝喘的气渐渐地匀和了,她握着克莱的那只手也软软地松开了,原来她睡着了。那时候,东方天边上一道银灰的白光,使得大平原离得远的那些部分,都显得昏沉黑暗,好像就在跟前;而广大景物的全体,却露出一种嗫嚅不言、趔趄不前的神情,这是曙光就要来临的光景。东面的竖柱和横梁,它们外面的焰形太阳石和正在中央的牺牲石,全都黑沉沉地背着亮光顶天矗立。夜里刮的风一会儿就住了,石上杯形的石窝里颤抖的小水潭也都静止了。同时,东方斜坡的边儿上,好像有一件东西——一个小点儿,慢慢蠕动起来。原来太阳石外的低地上,有一个人,只露着头,正朝着他们越走越近。克莱见了这样,心里后悔不该原先停在这儿,但是已经事到跟前,只得硬着头皮静坐不动。那个人朝着他们所待的那一圈石柱,一直走来。

同时,克莱听得自己身后也有声音,也有沙沙的脚步。他回头一见,只见横卧地上的石头柱子外面,也有一个人走来;转眼之间,还没来得及留神,就又看见右边牌坊底下有一个人,左边也有一个人,都来到跟前。曙光一直射到西边那个人身上,只见他身材高大,步伐整齐。看他们那样子,显然是从四面拢来,向中央包围。那么苔丝说的话,果然应验了。克莱一跳而起,四外看去,想要找到一样武器,找一块石头,看一看逃走的道路,看一看应急的办法。那时候,离他最近的那一个人,已经到了他跟前了。

“先生,你不必动啦,没有用处,”那个人说。“我们在这块平原上,一共有十六个人。并且全国都发动起来啦。”

“你们让她睡完了觉成不成?”他低声对那些四外拢来的人恳求说。

顶到那个时候,他们一直没看见她在什么地方,现在看见了她躺在那儿,可就对克莱的请求没表示反对,只站住了守候,一动不动,跟四围那些石头柱子一样。他走到石板旁边,把身子在她上面弯着,把手握着她一只可怜的小手;那时她喘的气,短促,微弱,仿佛她只是一个比女人还弱小的动物。所有的人都在越来越亮的曙色里等候,他们的手和脸都好像是涂了一层银色,他们形体上别的部分,却是黑乌乌的。石头柱子闪出绿灰色,大平原却仍旧是一片昏沉。待了不大的一会儿,亮光强烈起来,一道光线射到苔丝没有知觉的身上,透过她的眼皮,使她醒来。

“这是怎么回事,安玑?”苔丝一下坐起来说。“他们已经都来啦吗?”

“正是,我的最亲爱的,”克莱说。“他们已经都来啦。”

“这本是必有的事,”她嘟囔着说,“安玑,我总得算趁心——不错,得算很趁心!咱们这种幸福不会长久。这种幸福太过分了。我已经享够了;现在我不会亲眼看见你看不起我了!”

她站起来,把身上抖了一抖,往前走去,那时候其余的人却都还没有动弹的。

“我停当啦,走吧!”她安安静静地说。

(选自张谷若译:《德伯家的苔丝》,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

作品赏析

威塞克斯郡的马勒村是一个远离都市喧嚣,群山环绕、清幽僻静的美丽山谷。在这片土地肥沃、群山遮掩的乡间地带,田地永不枯黄,泉水永不干涸,灿烂的阳光倾泻在看起来广袤无垠的原野上。一条条小径呈现白色,一排排低矮的小树编成篱笆,空气清澈无色。在这个美丽的村落里,苔丝身穿白衣、头戴白花,与少女们手持柳枝载歌载舞,庆祝当地的谷物女神节,这节日在别地已不复存在,惟有这儿如期举行。苔丝是一个纯情的乡村少女,她有两片充满灵性的牡丹般的嘴唇和一双天真纯净的大眼睛,全身流露着少女的稚气。外乡人偶尔打她身边经过时,会久久地凝视她,被她的清新的气韵所迷醉。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纯朴、可爱的青春少女却在短短的几年中遭遇到一连串的不幸:16岁那年被德伯家的少爷亚雷强暴,新婚之夜又遭丈夫克莱遗弃,最后因杀人被判处绞刑……这就是发生于哈代《德伯家的苔丝》中的故事。哈代写作这部小说时,正值英国资本主义势力大肆进入乡村的时代。在偏远的乡村,纯洁的农家少女上当受骗、被人蹂躏的惨剧几乎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德伯家的苔丝即是其中的一位。

按照维多利亚时代的伦理标准,苔丝这样一个失过身、养过私生子、被丈夫遗弃、还杀了人的女人通常被视作不贞洁、不体面的女人。而在哈代眼里,苔丝是“一个纯洁的女人”。在小说的扉页中,作者以满怀同情的口吻写道:“可怜你这受了伤害的名字!我的胸膛就是一张卧榻,要供你栖息。”他深切同情苔丝的不幸遭遇,并一再为她的“纯洁”性辩护。在作者看来,这个生长在古老的威塞克斯土地上的乡村少女,周身洋溢着大自然儿女的清新气息,有着大自然女儿的优秀品德:自食其力,朴实顽强,不慕虚荣,心地善良,热爱生活,感情真挚,并且有着无私奉献的精神。“她是真正的乡下女孩子,那么新鲜,那么纯洁的女孩子”,所以,作者特意用“一个纯洁的女儿”作为小说的副标题,并认为副标题中的“纯洁”二字是“一个胸怀坦荡的人对主人公所作的评判”,这个形容词具有一种“自然”的属性,具有自身的“美学特征”,与“文明礼法中衍生而出的,纯属人为的意思毫不相连”。小说正是借助对苔丝纯洁本性的刻画以及文明社会对于她的戕害,对维多利亚时代的虚伪陈腐的资产阶级伦理观念进行了有力的谴责和批判。

在英国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中,借助资产阶级男子欺凌贫苦少女的题材寄寓作者人道主义道德批判的小说可谓比比皆是。《德伯家的苔丝》的创作主旨如果仅仅局限于此的话,那就不可能成为一部伟大的作品。事实上,《德伯家的苔丝》在揭示主人公苔丝的悲剧性命运时并没有停留于一般性的世俗道德的批判层面,而是提升到形而上的哲学层面。在作者看来,造成苔丝不幸的固然有亚雷的施暴和克莱的偏执,但最根本、最致命的原因却在于命运的捉弄。在小说的开头部分苔丝和弟弟亚伯拉罕有关地球是个“有毛病的星球”的对话就为主人公的不幸命运提供了一个注脚:

“姐姐,你不是说过,每一个星儿,都是一个世界吗?”

“不错。”

“都跟咱们这个世界是一样的吗?”

“我说不上来,不过我想,可能是一样的。有时候,它们好像跟咱们家那颗尖头硬心儿苹果树上的苹果一样,它们大多数都光滑、水灵,没有毛病,只有几个是疤拉流星的。”

“咱们住的这个,是光滑水灵的?还是疤拉流星的呢?”

“有那么些没有毛病的世界,咱们可偏偏没投胎托生在那样的世界上,真倒霉。”

而早在两年前的日记里,哈代就写下过类似的话:“这个行星不供给高级生存之物以幸福之资——这是一种令人悲痛的事实。”苔丝既然错生在一个有毛病的世界里,那么悲剧也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在苔丝短暂的一生中,遭受亚雷的强暴是她所有不幸的开始。苔丝本来不愿去有钱的德伯家“认亲”,父亲也不同意她去,但由于苔丝前天晚上不慎弄死了家里的老马,全家立刻陷入举步维艰的境地。因为这是父亲做小生意的主要依靠。苔丝最后决定去德伯家,并不指望那家的老太婆给她介绍个好婆家,仅仅是想“做点事情弥补弥补”自己弄死老马的过失。试想,苔丝如果不去德伯家认亲,她就不会遇上亚雷,就不会被他趁机奸污。如果是这样的话,她的生活可能会是另外一个样子,然而事情就是这么的偶然,一次不经意的意外,使得苔丝不情愿地走进了德伯家的门,从此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新婚之夜被丈夫克莱抛弃是苔丝一生中第二个重大不幸。本来在遭受第一次打击之后,苔丝又重新萌发了对生活的渴望。苔丝在新婚之夜对克莱吐露隐痛同样几费周折。她曾将记述自己过去的信偷偷放置于克莱的房间,结果克莱阴错阳差竟没有看到这封信,苔丝几次欲当面向克莱坦白,却偏偏没有说出口的机会。如果不是克莱主动在苔丝面前忏悔自己的过去,苔丝同样没有机会向对方吐露实情。苔丝完全可以对克莱隐瞒自己的过去,这样也许她就不会失去克莱。坦白的结果却是被丈夫无情抛弃。遭受重大打击的苔丝,不得已委身于亚雷,此时的苔丝已对生活感到绝望,如果不是因为回心转意的克莱重新出现在身边,她也许会像大多数的不幸妇女那样苟活于人世,不会被勾起辛酸的过去,更不会想到去杀死破坏她幸福的亚雷。但这一切却偏偏发生了。

苔丝短暂的一生充满了各种不幸,一切都似乎是偶然,又似乎是命中注定。冥冥之中,命运之神总与这个不幸的女人过不去。她自己也认定是“命运的牺牲品”,而这也正是作者对于苔丝一生不幸的总结。小说的结尾部分苔丝因杀人被处绞刑后,作者写道:“典刑明正了,埃斯库罗斯所说的那个众神的主宰,对于苔丝的戏弄也完结了。”与之遥相呼应的是小说序言中引述的莎士比亚《李尔王》中有关人生不幸的那句名言:

神们掌握着我们的命运,就好像顽童看待苍蝇:

他们为自己开心,便不惜要我们的命。

显然,在哈代眼中,苔丝的不幸虽然表面上是出自于孤苦无助的社会地位和顽固虚伪的道德偏见,但其最深处是源于命运对人的无情捉弄。

《德伯家的苔丝》代表了哈代对于人生的悲观主义看法。其实,这种悲观主义并非这部小说所独有,而是弥漫于哈代的全部创作和哲学思索中。哈代并不是哲学家,作为一位文学家,他的思想却达到了哲学家的高度。哈代的妻子曾说过:“要知道哈代的一生,读他一百行诗胜过读他的全部小说”。在哈代最重要的史诗性作品《列王》中,我们再一次读到了与小说中的悲观主义思想一脉相承的诗句:

世上的事物,倒像一个浑浑噩噩的主宰,

用手指不熟练地、漫不经心地、玩耍似的在编织,

自有生命以来,内在意志就心不在焉地编织万物,

今后亦将如此。

正是由于哈代有意识地把他的悲观主义哲学思想注入他的文学创作,使得包括《德伯家的苔丝》在内的威塞克斯系列小说超越了同时期数目众多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品,上升为对人的命运的形而上学的哲学沉思。

与小说深刻的思想性相得益彰的是它的高超的艺术性。哈代是一位才华出众的小说家,也是一位激情四溢的诗人。他常常把诗人的激情用于小说创作,使得小说带有一种浓郁的诗意。这是哈代小说在艺术上的一大贡献。在《德伯家的苔丝》中,哈代不仅如诗如画地描绘了威塞克斯迷人的风光,而且成功地塑造了一位如诗一般优美的女主人公苔丝。哈代生活在维多利亚王朝的后期,他看到工业文明对古老乡村的吞噬,心中充满感伤与眷念之情。他描写了宗法制的乡村一步步走向衰落的历史命运,对他笔下心爱的女主人公的不幸遭遇寄予深切的同情。在这方面,这部小说带有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深刻烙印。由于作者在揭示女主人公的悲剧命运时并没有仅仅局限于人道主义的批判,而是通过命运捉弄人的揭示,赋予作品以形而上的意蕴。尽管在当时,人们对这种“现代人的创痛”还不能很好地理解,但在20世纪,它却越来越多地引发了现代人的强烈共鸣。《德伯家的苔丝》也由此成为西方20世纪现代主义小说的先驱。

(范方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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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被誉为杀手之王的邪君林宇重生到一个高中生身上,从此便桃花劫不断;美丽动人的老师冰冷高傲的女杀手霸道逼婚的俏总裁温柔俏皮的邻家姐姐暴力正义的女警花……林宇大喊一声:一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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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浩瀚宇宙,我们所生存的太阳系不过是沧海一粟。太阳、月球和太阳系中其他众多星体的每一个微小的变动都会对地球造成重大影响。从科学的角度来看,地球并不是宇宙中具有独一无二的优势的星球,所以,作为宇宙中的智慧生物,我们人类并不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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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次醉酒,醒来凌依依发现竟然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身上一身酸痛还到处布面青青紫紫的痕迹,她竟然被人给上了。一场凑热闹的大抢购,东西没抢到,钱包到被小偷明目张胆的给抢走了。警察局认领钱包,打开钱包里面竟然多个一本红本本。他,施颜弛,施家企业的掌舵者,有权,有钱更有美女环绕,本人更放荡不羁。她,凌依依,传言某黑道老大的情妇的,冷傲,风流,强势的一姐。当不良总裁遇上清冷的一姐,将续写怎样的风流史诗……(本文纯属虚构,请勿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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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十五年后的初中同学聚会上,惊见当年我又恨又爱、娇蛮伶俐的小姑娘陈燕那张苍黄的脸时,顿觉岁月如飞刀,迟早我及身边那些我深爱的人都会被它刻画得面目全非,心里空落落地,好不难受,这次吃惊的后果是在心里彻底埋葬了我的初恋。
  • 芙蓉不及美人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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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王爱,不过春梦一场,缠绵过后,换来的不过是一生的等待,谁动了心,谁又用了情?青丝换白发,又有谁记得你倾世的容颜。
  • 网络文学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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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意在分析《莽荒纪》实体书第一卷赤明九天。有兴趣的通知可以在留言区留言。作者QQ:2399527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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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官轻衣,从一市之长穿越成一个卑微丫鬟之女,遭到众位姨娘的暗害,她一步步化险为夷,将害她的人反置于死地。并与皇室众人拉上关系,成了皇室的权利最中心。情节虚构,切勿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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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永远无法握在手心,但是它却能带给你温柔的安抚,可以无时无刻不在你的身边出现。他是如风般的男孩,为了身边所有人的幸福安定,他可以把一切抛开,即使违背原则,受到惩罚又如何?身边人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他是天生的旁观者,不会真正地走进你的生活,但是你需要他的时候,却发现他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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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球、大陆?第一次俯瞰这个世界,那是一个浮游在虚空中的平面板块。有光明就有阴暗,奇异的是在这个空间中周围是环绕的星球而只有这个大陆是板块。人为、还是神创造的呢?神魔,他仍记得当时看到的一幕场景。‘死灵魂’一种无形的灵魂体,他们徘徊在人世间。这个世界很大,板块大陆换算起来地球仅是这个大陆的千分之一,而且充满着灰色谜团,迷失大陆、暗影面、深渊、永恒边界诸多开始相互交织。新的纪元已经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