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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喧哗与骚动

[美]福克纳

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1897—1962)是20世纪最优秀的小说家之一,美国南方文学的代表。1897年9月25日,福克纳出生于美国密西西比州北部小镇新阿尔巴尼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南方家庭。他的曾祖父、祖父曾是当地显赫一时的人物,到他父亲这辈时,家道衰落。福克纳早年所受的正规教育不多,但在祖父的私人图书室阅读了大量文学名著。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他想参加美国空军,因身材矮小遭到拒绝,只得冒充英国人进入设在加拿大多伦多的英国皇家空军学校,但尚未结业战争已经结束。

战后福克纳以复员军人的身份免试进入密西西比大学。一年后,他主动辍学,开始尝试写作。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结识了著名作家舍伍德·安德森,并在后者的提携下,先后发表了几部小说,其中尤以描写虚构的南方小镇约克纳帕塔法故事的《沙多里斯》最为重要。它不仅为福克纳赢得了少许作家的名声,更重要的是,它打开了作家日后创作题材与主题的广阔天地。他“在家乡那块邮票般大小的地方”创造出自己的一方天地——“约克纳帕塔法世系”。他共创作了19部长篇小说和七十多篇短篇小说,获得了极大成功。与此同时,各种奖励也蜂拥而至,195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1951年获全国图书奖,1955年、1963年两获普利策文学奖。

1962年1月6日,因心脏病发作病逝于家乡的奥克福镇,享年63岁。

作品梗概

《喧哗与骚动》共分四个部分。每个部分由不同的人物来叙述某一特定时间里发生的故事。第一部分是“班吉的部分”,时间是1928年4月7日;第二部分是“昆丁的部分”,时间是1910年6月2日;第三部分是“杰生的部分”,时间是1928年4月6日;第四部分是“迪尔西的部分”,作者讲述1928年4月8日发生的事。

康普生家族曾是小镇上显赫一时的名门望族,祖上出过一位州长、一位将军。家中原有大片的田地和成群的黑奴,但到康普生这代时,只剩下一幢破败的宅子,黑佣人也只剩下老婆婆迪尔西以及她的小外孙勒斯特了。一家之主康普生先生,名义上是律师,但从不见他接洽业务,整天喝醉酒絮絮叨叨地空发议论,把悲观失望的情绪传染给大儿子昆丁。康普生太太自私冷酷,总感到自己受气吃亏,实际上正是她的无病呻吟在拖累与折磨着全家,她随时不忘自己南方大家闺秀的身份,家中没有一个人能从她那里得到一丝的爱和温暖。

康普生夫妇有四个孩子:昆丁、凯蒂、杰生和班吉。女儿凯蒂美丽、热情、开朗,但冷冰冰、缺乏爱的家庭让她痛苦不已。为寻求补偿,她走出家门,同本地的一个小伙子厮混并怀了孕。为了给孩子找个父亲,她匆匆地嫁了人。但事情很快败露,丈夫跟她离了婚,她只得把私生女小昆丁寄养在娘家,自己独自到大城市闯荡。长子昆丁性格抑郁,一向以这个贵族家庭的过去引以自豪,但眼见家庭的潦倒没落,心情格外压抑和苦闷。他曾经视妹妹凯蒂的贞操为摇摇欲坠的康普生家族的惟一精神支撑,而当凯蒂未婚先孕,置“南方淑女”的清规戒律于不顾时,昆丁彻底地绝望了。他在凯蒂结婚一个月后投河自尽。

杰生是凯蒂的大弟弟,一个冷酷无情,自私自利的市侩。凯蒂嫁给银行家时他曾有望获得一个银行职位,但此事却因姐姐婚前的不检点行为而告吹,为此他恨透了凯蒂,并迁恨于姐姐的私生女小昆丁,他玩弄花招,把凯蒂辛苦寄来的抚养费据为己有,并千方百计地引诱、教唆小昆丁学坏,从中获取复仇的喜悦。小昆丁在家中再也呆不下去了,在1928年4月8日复活节这一天,她取走杰生的7000 元不义之财,与一个流浪艺人私奔。杰生发现后追赶小昆丁,不但没有追回钱,反而差点搭上性命。班吉是凯蒂的小弟弟,一个先天性白痴,30多岁的人却只有3岁孩子的智力,处处要人照看。他爱恋姐姐,对周围的人只能凭气味分辨,姐姐离家出走,他十分痛苦。他在街上纠缠女生,被怀疑企图强奸幼女,在杰生的操纵下惨遭阉割,但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最后杰生为了丢弃这个累赘,把他送进了州立收容所……

小说最初发表时,故事就到此为止。15年后,福克纳又为它加写了一章“附录”,追述了康普生家族的始末,并对凯蒂与杰生的后来结局作了交代:凯蒂离婚后,几次婚姻都不顺利,后来当了一个德国将军的情妇;杰生则在1945年卖掉家宅,遣散黑佣,依靠经商开始发迹。

(范方俊)

作品节选

一九二八年

7

四月

透过栅栏,穿过攀绕的花枝的空当,我看见他们在打球。他们朝插着小旗的地方走过来,我顺着栅栏朝前走。勒斯特在那棵开花的树旁草地里找东西。他们把小旗拔出来,打球了。接着他们又把小旗插回去,来到高地上,这人打了一下,另外那人也打了一下。他们接着朝前走,我也顺着栅栏朝前走。勒斯特离开了那棵开花的树,我们沿着栅栏一起走,这时候他们站住了,我们也站住了。我透过栅栏张望,勒斯特在草丛里找东西。

“球在这儿,开弟。”那人打了一下。他们穿过草地往远处走去。我贴紧栅栏,瞧着他们走开。

“听听,你哼哼得多难听。”勒斯特说。“也真有你的,都三十三了,还这副样子。我还老远到镇上去给你买来了生日蛋糕呢。别哼哼唧唧了。你就不能帮我找找那只两毛五的镚子儿,好让我今儿晚上去看演出。”

他们过好半天才打一下球,球在草场上飞过去。我顺着栅栏走回到小旗附近去。小旗在耀眼的绿草和树木间飘荡。

“过来呀。”勒斯特说。“那边咱们找过了。他们一时半刻间不会再过来的。咱们上小河沟那边去找,再晚就要让那帮黑小子捡去了。”

小旗红红的,在草地上呼呼地飘着。这时有一只小鸟斜飞下来停歇在上面。勒斯特扔了块土过去。小旗在耀眼的绿草和树木间飘荡。我紧紧地贴着栅栏。

“快别哼哼了。”勒斯特说。“他们不上这边来,我也没法让他们过来呀,是不是。你要是还不住口,姥姥就不给你做生日了。你还不住口,知道我会怎么样。我要把那只蛋糕全都吃掉。连蜡烛也吃掉。把三十三根蜡烛全都吃下去。来呀,咱们上小河沟那边去。我得找到那只镚子儿。没准还能找到一只掉在那儿的球呢。哟。他们在那儿。挺远的。瞧见没有。”他来到栅栏边,伸直了胳膊指着。“看见他们了吧。他们不会再回来了。来吧。”

我们顺着栅栏,走到花园的栅栏旁,我们的影子落在栅栏上,在栅栏上,我的影子比勒斯特的高。我们来到缺口那儿,从那里钻了过去。

“等一等。”勒斯特说。“你又挂在钉子上了。你就不能好好地钻过去不让衣服挂在钉子上吗。”

凯蒂把我的衣服从钉子上解下来,我们钻了过去。凯蒂说,毛莱舅舅关照了,不要让任何人看见我们,咱们还是猫着腰吧。猫腰呀,班吉。像这样,懂吗。我们猫下了腰,穿过花园,花儿刮着我们,沙沙直响。地绷绷硬。我们又从栅栏上翻过去,几口猪在那儿嗅着闻着,发出了哼哼声。凯蒂说,我猜它们准是在伤心,因为它们的一个伙伴今儿个给宰了。地绷绷硬,是给翻掘过的,有一大块一大块土疙瘩。

把手插在兜里,凯蒂说。不然会冻坏的。快过圣诞节了,你不想让你的手冻坏吧,是吗。

“外面太冷了。”威尔许说。“你不要出去了吧。”

“这又怎么的啦。”母亲说。

“他想到外面去呢。”威尔许说。

“让他出去吧。”毛莱舅舅说。

“天气太冷了。”母亲说。“他还是呆在家里得了。班吉明。好了,别哼哼了。”

“对他不会有害处的。”毛莱舅舅说。

“喂,班吉明。”母亲说。“你要是不乖,那只好让你到厨房去了。”

“妈咪说今儿个别让他上厨房去。”威尔许说。“她说她要把那么些过节吃的东西都做出来。”

“让他出去吧,卡罗琳。”毛莱舅舅说。“你为他操心太多了,自己会生病的。”

“我知道。”母亲说。“有时候我想,这准是老天对我的一种惩罚。”

“我明白,我明白。”毛莱舅舅说。“你得好好保重。我给你调一杯热酒吧。”

“喝了只会让我觉得更加难受。”母亲说。“这你不知道吗。”

“你会觉得好一些的。”毛莱舅舅说。“给他穿戴得严实些,小子,出去的时间可别太长了。”

毛莱舅舅走开去了。威尔许也走开了。

“别吵了好不好。”母亲说。“我们还巴不得你快点出去呢。我只是不想让你害病。”

威尔许给我穿上套鞋和大衣,我们拿了我的帽子就出去了。毛莱舅舅在饭厅里,正在把酒瓶放回到酒柜里去。

“让他在外面呆半个小时,小子。”毛莱舅舅说。“就让他在院子里玩得了。”

“是的,您哪。”威尔许说。“我们从来不让他到外面街上去。”

我们走出门口。阳光很冷,也很耀眼。

“你上哪儿去啊。”威尔许说。“你不见得以为是到镇上去吧,是不是啊。”我们走在沙沙响的落叶上。铁院门冰冰冷的。“你最好把手插在兜里。”威尔许说。“你的手捏在门上会冻坏的,那你怎么办。你干吗不待在屋子里等他们呢。”他把我的手塞到我口袋里去。我能听见他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我能闻到冷的气味。铁门是冰冰冷的。

“这儿有几个山核桃。好哎。蹿到那棵树上去了。瞧呀,这儿有一只松鼠,班吉。”

我已经一点也不觉得铁门冷了,不过我还能闻到耀眼的冷的气味。

一九一□年

2

六月

窗框的影子显现在窗帘上,时间是七点到八点之间,我又回到时间里来了,听见表在嘀嗒嘀嗒地响。这表是爷爷留下来的,父亲给我的时候,他说,昆丁,这只表是一切希望与欲望的陵墓,我现在把它交给你;你靠了它,很容易掌握证明所有人类经验都是谬误的reducto absurdum,这些人类的所有经验对你祖父或曾祖父不见得有用,对你个人也未必有用。我把表给你,不是要让你记住时间,而是让你可以偶尔忘掉时间,不把心力全部用在征服时间上面。因为时间反正是征服不了的,他说。甚至根本没有人跟时间较量过。这个战场不过向人显示了他自己的愚蠢与失望,而胜利,也仅仅是哲人与傻子的一种幻想而已。

表是支靠在放硬领的纸盒上的,我躺在床上倾听它的滴答声。实际上应该说是表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里来。我想不见得有谁有意去听钟表的滴答声的。没有这样做的必要。你可以很久很久都不察觉滴答声,随着在下一秒钟里你又听到了那声音,使你感到虽然你方才没有听见,时间却在不间断地、永恒地、越来越有气无力地行进。就像父亲所说的那样:在长长的、孤独的光线里,你可以看见耶稣在彳亍地前进,很像。还有那位好圣徒弗兰西斯,他称死亡为他的“小妹妹”,其实他并没有妹妹。

透过墙壁,我听到施里夫那张床的弹簧的格吱格吱声,接着听到他趿着拖鞋走路的沙沙声。我起床,走到梳妆台前,伸手在台面上摸索,摸到了表,把它翻过来面朝下,然后回到床上。可是窗框的影子依然映在窗帘上,我差不多能根据影子移动的情形,说出现在是几点几分,因此我只得转过身让背对着影子,可是我感到自己像最早的动物似的,脑袋后面是长着眼睛的,当影子在我头顶上蠕动使我痒痒的时候,我总有这样的感觉。自己养成的这样一些懒惰的习惯,以后总会使你感到后悔。这是父亲说的。他还说过:基督不是在十字架上被钉死的,他是被那些小齿轮轻轻的喀嚓喀嚓声折磨死的。耶稣也没有妹妹。

一等我知道我看不见影子了,我又开始琢磨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父亲说过,经常猜测一片人为的刻度盘上几根机械指针的位置,这是心智有毛病的症象。父亲说,这就像出汗一样,也是一种排泄。我当时说也许是吧。心里却是怀疑的。心里一直是怀疑的。

如果今天是阴天,我倒可以瞧着窗子,回想回想对于懒惰的习性,父亲又是怎么说的。我想,如果天气一直好下去,对他们在新伦敦的人来说倒是不错的。天气有什么理由要变呢?这是女儿做新娘的好月份,那声音响彻在她径直从镜子里跑了出来,从被围堵在一个角落里的香气中跑了出来。玫瑰。玫瑰。杰生·李奇蒙·康普生先生暨夫人为小女举行婚礼。玫瑰。不是像山茱萸和马利筋那种贞洁的花木。我说,我犯了乱伦罪了,父亲,我说。玫瑰。狡猾而又安详。如果你在哈佛念了一年,却没有见到过划船比赛,那就应该要求退还学费。让杰生去念大学。让杰生上哈佛去念一年书吧。

……

他走出去了。门关上了。走廊里传来他那越来越微弱的脚步声。这时我又能听到表的滴答声了。我不再走来走去,而是来到窗前,拉开窗帘,看人们急匆匆地朝小教堂奔去,总是那些人,挣扎着把手穿进逐渐张大的外套袖管,总是那些同样的书和飘飞的翻领向前涌去,仿佛是洪水泛滥中漂浮的破瓦碎砖,这里面还有斯波特。他把施里夫叫做我的丈夫。啊,别理他,施里夫说,要是他光会追逐那些骚娘们,那跟我们又有什么相干。在南方,人们认为自己是童男子是桩丢脸的事。小青年也好。大男人也好。他们都瞎吹。因为女人认为童贞不童贞关系倒不大,这是父亲说的。他说,童贞这个观念是男人而不是女人设想出来的。父亲说,这就跟死亡一样,仅仅是一种别人都有份的事儿,我就说了,光是相信它也是没什么意思的,他就说,世界上一切事情之所以可悲也正在于此,还不仅是童贞的问题,于是我就说,失去贞操的为什么不能是我,而只能是她呢,于是他说,事情之所以可悲也正在于此;所有的事情,连改变它们一下都是不值得的,而施里夫说,他不就是光会追逐那些小骚娘们吗,我就说,你自己有妹妹没有?你有没有?你有没有?

一九二八年

6

四月

我总是说,天生是贱坯就永远都是贱坯。我也总是说,要是您操心的光是她逃学的问题,那您还算是有福气的呢。我说,她这会儿应该下楼到厨房里去,而不应该待在楼上的卧室里,往脸上乱抹胭脂,让六个黑鬼来伺候她吃早饭。这些黑鬼若不是肚子里早已塞满了面包与肉,连从椅子上挪一下屁股都懒得挪呢。这时候母亲开口了:

“可是,让学校当局以为我管不了她,以为我没法——”

“得了,”我说,“您是管不了,您真管得了吗?您从来也不想办法约束约束她,”我说,“迟至今日,她已经十七岁了,您还能把她怎么样?”

她把我的话琢磨了一会儿。

“不过,让他们以为……我连她拿到了成绩报告单都不知道。去年秋天,她告诉我,学校从今年起不再发成绩单了。可是方才琼金老师给我打了电话,说如果她再旷一次课,就只好叫她退学了。她是怎么逃学的呢?她能上哪儿去呢?你整天都在镇上;要是她在大街上逛来逛去,你总该看见她的吧。”

“不错,”我说,“要是她是在街上溜跶的话。不过我认为她之所以要逃学,并不是仅仅为了要做什么不怕别人看见的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说。

“没什么意思,”我说。“我只不过是回答您的问题。”这时候她又哭起来,嘟嘟哝哝地说什么连她自己的亲骨肉也诅咒起她来了。

“是您自己要问我的啊,”我说。

“我不是说你,”她说。“你是惟一没让我良心受责的孩子。”

“就是嘛,”我说,“我压根儿没工夫谴责您的良心。我没机会上哈佛大学,也没时间,整天醉醺醺直到进入黄泉。我得干活呀。不过当然了,若是您想让我跟踪她,监视她干了什么坏事没有,我可以辞掉店里的差事,找个晚班的活儿。这样,白天我来看着她,夜班嘛您可以叫班来值。”

“我知道,我只不过是你们的累赘和负担。”她说着说着,就伏在枕头上啜泣了起来。

“这我还不清楚吗,”我说。“您说这样的话都说了有三十年了。连班到这会儿也该明白了。您要不要让我来跟她谈谈这件事呢?”

“你觉得这会有好处吗?”她说。

“要是我刚开始您就来插一杠子,那就不会有任何好处,”我说。“如果您想让我来管束她,您只管吩咐,可是再别插手。每回我刚想管,您就插进来乱搅和,结果是让她把咱们俩都取笑一番。”

“要知道,她可是你的亲人哪。”她说。

“对啊,”我说,“我正好也在这么想——亲人,这是嫡嫡亲亲的呢,依我说。不过,若是有人行为像黑鬼,那就不管此人是谁,你只好拿对付黑鬼的办法来对付。”

“我真怕你会跟她大发雷霆。”她说。

“好了,”我说,“您那套办法也不大行得通。您到底要我管呢,还是不要?要就说要,不要就拉倒;我还要去上班呢。”

“我知道,这么些年来为了我们你受够了罪,”她说。“你明白,当初要是我的计划实现了,你早就有你自己的事务所了,也能像个巴斯康家大少爷似的过上几天了。因为,你虽然不姓巴斯康,你骨子里却是巴斯康家的人。我知道要是你父亲当初能预见——”

“哼,”我说,“我琢磨他也跟一般人一样,也会有看不准的时候。”她又啜泣起来了。

“你怎么能这么刻薄地讲你死去的父亲?”她说。

“好吧,”我说,“好吧。随您的便吧!既然我没有自己的事务所,我还得去上我的班,当我的差。那么您到底要不要让我跟她谈谈呢?”

“我真怕您会跟她大发雷霆。”她说。

“好吧,”我说,“那我什么也不说就是了。”

“不过总得想点什么法子呀!”她说。“别人会以为我容许她逃学,任她在大街上逛来逛去,要不,以为我拿她没有办法……杰生,杰生,”她说,“你怎么能撇下我不管呢。你怎么能把这么多的包袱都扔给我呢。”

“好了,好了,”我说,“您呆会儿又要把自己折磨得发病了。您要就是整天把她锁在屋里,要就是别再为她操心,把她交给我。这样做不好吗?”

“她是我的亲骨肉啊。”她说着又哭了起来。于是我就说:

“好吧。我来管她就是了。快别哭了,行了。”

“你可别大发雷霆啊,”她说。“她还是个孩子呢,记住了。”

“不会的,”我说,“我不会的。”我走出屋去,随手带上了门。

“杰生,”她说。我没有回答她。我顺着楼上的过道走着。“杰生,”她站在房门背后喊道。我一直往楼下走去。餐厅里一个人也没有,接着我听到了她在厨房里的声音。她想让迪尔西再给她倒一杯咖啡。我走进厨房。

“这敢情是你们学校的制服,是吗?”我说。“要不,也许是今天放假?”

“就半杯,迪尔西,”她说。“求求你。”

“不行,小姐,”迪尔西说。“我不能给你。一个十七岁的大姑娘,只应该喝一杯,再说卡罗琳小姐也关照过的。你快快吃,穿好上学的制服,就可以搭杰生的车子进城。你这是存心再一次迟到。”

“不,她不会的,”我说。“我们马上就来把这事安排一下。”她眼睛望着我,手里拿着杯子。她用手把脸上的头发掠到后面去,她的浴衣从肩膀上滑了下来。“你把杯子放下,到这里来一下。”我说。

“干什么?”她说。

“快点,”我说。“把杯子放在水池里,到这儿来。”

“你又想干什么啦,杰生?”迪尔西说。

“你也许以为你可以压倒外婆和别的所有人,也一准可以压倒我,”我说,“可是你错了。我给你十秒钟,让你照我的吩咐把杯子放好。”

她不再看我,而是把眼光转向迪尔西。“现在是什么时候,迪尔西?”她说。“十秒钟到了,你就吹一下口哨。再给我半杯咖啡吧。迪尔西,求——”

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松开了杯子。杯子跌落到地板上,摔得粉碎。她眼睛盯着我,胳膊往后缩,可是我还是攥得紧紧的。坐在椅子上的迪尔西现在站了起来。

“你啊,杰生。”她说。

“放开我,”昆丁说,“不然我要扇你一个耳光。”

“你要扇,是吗?”我说,“你要扇,是吗?”她一巴掌往我脸上抽来。我把那只手也捉住了,我当她是只野猫,把她紧紧按住。“你要扇,是吗?”我说。“你以为你扇得成吗?”

“你啊,杰生!”迪尔西说。我把她拖到餐厅里去。她的浴衣松了开来,在身边飘动,里面简直没穿什么衣服。迪尔西趔趔趄趄地走过来。我扭过身子,噔地一脚,把门冲着她的脸关上了。

“你别进来。”我说。

昆丁倚在餐桌上,在系浴衣的带子。我死死地盯着她。

“好,”我说,“我来问你,你这是什么意思,逃学不算,还向你外婆撒谎,在成绩报告单上假冒她的签名,让你外婆愁得又犯了病。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一言不发。她把浴衣一直扣到脖子底下,把衣服拉紧在身体周围,眼睛盯着我。她还来不及抹胭脂口红,她的脸像是刚用擦枪布擦过似的。我走过去抓住她的手腕。“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

“不关你的屁事,”她说。“你放开我。”

迪尔西走进门来。“嗨,杰生。”她说。

“你给我出去,听见没有,”我说,连头都没有转过去。“我要知道你逃学的时候待在哪儿?”我说。“你没在街上溜达,否则我会见到你的。你跟谁在一起鬼混?是不是跟哪个油头滑脑的坏小子躲在树林子里?你去了没有?”

“你——你这个老混蛋!”她说。她挣扎起来,可是我抓住了她不放。“你这个该死的老混蛋!”她说。

“我要给你点厉害瞧瞧,”我说。“你也许有本事把一个老太婆吓唬走,可是我要让你明白现在是谁在治你。”我用一只手抓住她,这时候,她不再挣扎了,只顾望着我,她那双眼睛瞪得越来越大,乌黑乌黑的。

“你要干什么?”她说。

“你等着,让我把皮带抽出来,然后你就知道了。”我说着,一面把裤带往外抽。这时,迪尔西抓住了我的胳膊。

“杰生,”她说,“你啊,杰生!你难道不害臊吗?”

“迪尔西,”昆丁说,“迪尔西。”

“我不会让他抽你的,”迪尔西说。“你不用害怕,好宝贝。”她抱住了我的胳膊……

(选自李文俊译:《喧哗与骚动》,上海译文出版社,1995年版)

作品赏析

“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人生犹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福克纳的名作《喧哗与骚动》之书名正来源于莎士比亚名剧《麦克白》中的这段台词。这部以美国南方为描绘对象的长篇小说所反映的是20世纪初美国南方社会贵族庄园主衰亡的历史,着重表现了传统观念与现代意识、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和冲突。作家通过人物的内心体验来揭示其矛盾和冲突带来的困惑与不安,并把南方地域文化中深沉的历史感和人们迷惘、失落、忧虑而又不断探索的精神内涵融入作品之中,从而使小说迷离、深邃,充满了神秘的现代意识。

《圣经·创世记》中上帝造就的人类始祖亚当与夏娃生活在伊甸园里,园中有一条清澈的小河,滋润着园中生物。而后夏娃和亚当在蛇的引诱下偷食了知识树上的果实,从此,分辨善恶的开始也就意味着被赶出了伊甸园,人类的堕落由此开始。若把《喧哗与骚动》中的一些情节连缀下来,我们也可敷演出一幅大致相同的图景。有一条小溪流经康普生庄园,园中有一棵梨树……整个情节构成了一个关于现代人堕落的故事,而在情节的展开中,这幅图景的艺术价值逐渐凸显。主人公凯蒂,正是福克纳世界中失落的象征,故事中主人公昆丁、班吉等的命运转向皆与凯蒂息息相关。而她不顾威尔许的劝告和父亲的警告,不管杰生“告发她”的威胁,毅然地爬上树去。这时,“一条蛇从屋子下爬出来”,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她独立不羁的叛逆性格,却也暗示了她个性中悲剧的一面。透过知识之树,她看见了死亡。这一情节象征着死亡和失贞,日后康普生先生的死亡、昆丁的自杀皆与其失贞有直接联系。她已经被欲望之火控制,接受了瞬息即逝的“温暖”。更为重要的是,失贞也是凯蒂悲剧性的一生的转折点。她长大后追求幸福的梦想也被“玷污”、“弄脏”了。

伊甸园在文学作品中往往是乐园、天堂的代名词,但福克纳创造性地借用了这一意象。在现代伊甸园中,天堂已经失落,人们所感受到的便只有孤寂、迷茫和背叛,以及由此而产生的负罪感和恐惧感。伴之而来的就是精神上的深刻的危机。这一意象表达了这一内涵:凯蒂不是从充满了温暖与欢乐的伊甸园走向堕落的,而是被没有爱的滋润的康普生家族——现代伊甸园逼入堕落的深渊的。在康普生家族中显现了这种失落的天真,“伊甸园”暗示着一个充溢着冷漠、孤独、负罪感而又缺乏温情与和谐的“精神荒原”。

一家之主康普生先生已陷入酒精虚无主义之中,在骨子里是一个失败者。对他而言,“人生无非是其不幸的总和”,而胜利也仅仅是哲人与傻子的一种幻想而已,面对家业的凋敝、女儿的堕落,他无力也无心采取行动来维持家庭,不久便命归黄泉。他的死加重了凯蒂内心的痛苦与负罪感。

康普生夫人身上则体现了人性的盲目、道德的僵死和历史的错觉。她身上的妻性与母性日渐泯灭,不能担当起作妻子与母亲的职责与义务,她所爱的惟有娘家的名声,为自己编织一个“大家闺秀”的美梦,努力去执行“南方淑女”规范的道德要求。时钟在她的身上停滞不前。她所代表的道德模式与凯蒂所代表的生机勃勃的自然力展开了激烈的冲突。自凯蒂15岁第一次吻了男孩,康普生夫人就穿起了丧服,哀悼“死去的女儿”。之后又不顾女儿的感情,为她找了个有钱而无德的丈夫。婚事失败后,便将女儿逐出了家门。其死守的道德规范是凌驾于人类最基本的情感——亲情之上的,与人性相违背的。

康普生先生与夫人共同构筑的是一个没有温暖、令人压抑和窒息的家庭,必然会生长出畸形的后代。在痴儿班吉僵死的世界里,他无力区分过去和现在,几十年间所发生的事如一团乱麻搅在一起,只有凯蒂的爱是温暖的,有了凯蒂的爱,他的大脑中便出现“一团团滑溜、明亮的东西”。正因为如此,凯蒂的失落带给他无限的痛苦。昆丁得不到母爱,与妹妹凯蒂有过密的兄妹关系,显示了其乱伦的心态。而他面对现实的软弱,也脱离不了其父的影响。杰生受到康普生夫人过分的宠爱,导致了他狂热地崇拜金钱,内心有恨无爱。

凯蒂要冲出这无爱的精神荒原。她能爱,堕落前对痴弟班吉嘘寒问暖,出嫁前放心不下的就是痴弟与父亲。她比哥哥昆丁更能了解其内心的痛苦。她敢爱,且爱得投入,热恋上了达尔顿·艾密斯,“一次次地为他死去”。她的叛逆遇到了挑战,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她的勇敢追求,只是在纯真的心灵上一次次地划下污点。除了康普生夫人所代表的道德规范对她生命力的扼杀外,痴弟班吉的世界也容不下她丝毫的变化。她失身后,班吉悲哀地嚎叫,父亲酗酒度日,昆丁痛苦不堪。她再也找不到爱情,从此心灰意冷,彻底地堕落了。凯蒂对幸福和爱的追求变成了一种狂热的欲望之火,灼伤了自己也毁灭了他人。她被逼入堕落的深渊。凯蒂的悲剧是对康普生家族悲剧的侧面反映,也揭示了南方种植园文明走向灭亡的必然性。在福克纳的神话王国里,建立在非正义、不道德的蓄奴制基础上的礼仪制度背上了罪恶的历史重轭。康普生夫人自身就是毁灭人性的礼仪制度的牺牲品,而一旦她将这种制度加于自己的家人,便又充当了摧残人性的刽子手。康普生家族的悲剧反映了南方种植园文明对人性的摧残和扼杀,以及人性可贵一面的遗失。

在这隐藏着喧哗与骚动的精神荒原上,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大地。小说的“班吉部分”频频回荡着死亡的旋律。在班吉的意识中反复出现大姆娣过世那天晚上的情形。他凭着特异的嗅觉闻到了父亲、昆丁身上有雨味,即死亡的味道。同时他的意识中还多次有白骨、老雕等意象。康普生先生因酗酒而过早离开人世,昆丁则在哈佛投河自尽。这些死亡的意象具有象征的色彩,大姆娣的死标志着一块“丰碑”的倒塌,象征着一个被神话化了的旧时代已寿终正寝。康普生先生作为一个失败者早早退出了历史舞台,昆丁能以其敏感的目光看到南方蓄奴制的罪恶,看到自己家族历史被诅咒的一面,可他靠吮吸南方的乳汁长大,耳濡目染的都是祖宗光荣的历史,他对南方的态度处于爱与恨的交织中。所有这些汇成了一股苦水,在他心头喧嚣、泛滥。他无法在历史与现实的缝隙间重新找到自己生存的空间,而陷入“苦恼万端,进退两难的精神困境”,最终选择了自杀。昆丁的死反映了一代知识分子对历史、现实及未来的苦苦思索及其苦闷、彷徨与绝望,从中透露出作者所关注的并不仅仅是几个人物的生死,而是整个人类历史及文明的进程与命运。

然而,在失落的天真背后,作者所展示给我们的并不是一个彻底绝望的世界。凯蒂所流露出的爱感人至深;侍奉了康普生家族几代的女仆迪尔西是一位既普通又关键的人物,她在剪不断理还乱的纷繁复杂中创造出一种秩序,在喧哗与愤怒中维持着几分生气与平和。她对康普生家族尽心尽力地操持,对班吉关心照料,对杰生的恶劣形迹仗义执言,尤其是面对苦难保持着泰然处之的平常心态,忍耐精神贯穿始终。作者把迪尔西的出场安排在复活节这一天,从而在她的身上象征性地寄予了作者对“人性复活”的理想。正是她的忠心、忍耐、毅力与仁爱使她能够“看见了始,也看见了终”。“她像破旧的烟囱,伫立在康普生家族坍塌的废墟之上,瘦削,有耐心,不折不挠。”她所隐含的精神寄托了作者对于人类的最高审美理想。

福克纳的小说理想是建立在人类彼此相爱的基础上。缺乏爱而导致人性的缺失,人类失去了最初的天真与纯洁。但是“我们在生活的过程中会犯下罪孽,亦在生活过程中弥补我们的过失。”因此,爱永远是主旋律。凯蒂与迪尔西的爱与牺牲是贯穿小说的主线。纵观康普生家族的兴衰史,从因罪恶的奴隶制而犯下罪孽,到因凯蒂的堕落而分崩离析,再到作者在迪尔西身上所寄寓的象征性复活的过程,证明了人类因彼此伤害、残杀而堕落,终因“具有灵魂能够怜悯、牺牲和忍耐精神”而得救。由此而言,这一段人类遗失的、充满着喧嚣与骚动的故事,绝非是简单的“找不到一点点意义”。它,正昭示着人类前行的方向。

在艺术手法上,福克纳不仅继承了意识流的传统倡言:生命从不叙述,只在我们的脑海里留下印象;并且主张让故事本身来叙述故事;同时他还创造性地在意识流手法中辅以传统的写法,用来表现神秘而惶惶然的美国南方生活和那独特的文化心态。

在结构上,他以时间为核心,运用意识流手法中的内心独白将过去的时间与现在的时间交织在一起,使之超越了自然时间的限制,表现为时间的无序和空间的混乱,从而使读者“自己重新建立时间秩序”。他采用三点聚焦的叙述方式,把叙述的视角向空间发展,使文体结构呈现出一种错落、多层次感。四位叙述者不仅处于不同的叙述视角,而且处于不同的意识层次,班吉的世界是一个无时间的混沌的世界,完全由感官印象组成,仅仅是对客观世界的纯然记录,仅仅是感觉片断的堆砌;昆丁用过去时来叙述现在的时间,企图从时间中逃离,他的意识流是混乱的,各种印象、意念交错穿行,使作品在结构上从平稳渐趋快速杂沓;杰生则一味摒弃过去,只顾现在,他的意识流呈现出来的是一种有逻辑的、合理性的自觉意识。惟有迪尔西把现在看成时间流中的有机部分,既不回避现实,也不沉溺于过去。作者通过这一部分将读者的注意力由朦胧的内心世界又拉回到现实世界中来,使读者能在重复中看见重点,在叙述者的感情表现中感受到区别,从而使人物的个性特征变得鲜明,由层次递进中认识到小说的思想深度。通过四位叙述者的意识流独白,表达了作者对整个人类感到悲哀和怜惜的情感和一种对于现代社会的忧患意识。由此,人物的心理活动不再是攀附在情节的枝蔓上,而充当独立的表现对象,既承担着作品的内容又定格为一种结构。因而有评论家称之为“一部诡辩的杰作,一部使读者恼火与困惑的作品”。

(张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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