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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余迩见贾府仆媪,又忙碌安置房舍,询之宝玉,始知贾府又有客至。客即薛家姨母,二舅母之胞妹也,归金陵薛氏。薛氏亦书香继世之家,富有资财,极有声势。姨母早寡,现年已四十,早生一子一女。子名蟠,因姨母溺爱太甚,遇事纵容,致老大无成,性情奢侈。虽亦曾束发受学,然一字不识,赖祖宗余荫,得领内帑钱粮,采办杂料。资财既丰,挥霍益甚,终日惟知斗鸡走马,玩景游山,仗势欺人,无恶不作。即此次来京,因购婢相争,曾酿成人命,地方官长虽明知之,亦莫可如何也。女名宝钗,年方及笄,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当时姨丈在日,极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竟较乃兄高胜十倍。及姨丈下世,见乃兄不能安慰母心,彼即不以书字为念,但留心针黹家计等事,以分母忧。此次,因朝廷崇尚诗礼,徵采才能,选聘仕宦名家之女,入宫为公主、郡主,充才人、赞善之职,故薛姨母携之来京,以待选聘。彼家京中原有房产,因姨母与二舅母阔别多年,亟欲聚首一处,故函知二舅母,不住己屋,迳投贾府。其抵京之期,大约在一二日间也。凡此均宝玉告我。究竟薛姨母暨其子女为何,余均不知。然以余思之,必一俗不可耐之人,盖人一为金钱所染,其清高之气,必自丧失,此世间富人所以多无骨格也。

越日,薛家姨母即携宝钗等至。二舅母闻报,亟出大厅迎之。薛家所携礼物及仆婢甚多,赫赫然哄动一时。余见此情景,不禁黯然。回思余来时,一主一仆,孑然无亲,今宝钗上有亲母,下有阿兄,富丽堂皇,有声有势,以余拟之,何啻天渊之隔,于此益知余命运之可怜也。(见景生悲的是痴情之人。)余往者尝觉天生女子,苟稍与以姿色,锡以聪明,其境处必若。由此以观,天下正有许多幸运之女子,为余所未及见也。宝钗为人亦甚温和,余今日虽初见,即可知其人城府甚深,其知人处世亦必精明。然此类女子多半隐刻,隐刻之人,最难相与,此后相聚一处,必须事事留心,否则,将为所算矣。

薛家母子等,系住荣府内梨香院。梨香院乃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约有十余间,小巧精致。另有一门通街,薛家人均由此门出入。西南又有一角门,通一夹道,出夹道,则为二舅母正房东院。每日饭后,姨母必至外祖母或舅母处闲谈。宝钗则与吾侪姊妹一处,或习针黹,或读诗书,为状亦甚愉乐。惟吾侪聚处时,宝玉必杂入其中,且与宝钗渐形亲密。余见状,颇不以为然。盖余觉宝钗为人至为阴险,若与之亲,必遭不幸。因屡劝宝玉,讵彼竟如西风过耳,不以为意。由此观之,彼等情感毕竟不同,每一思及,辄为黯然。

余室中陈设,经余重新安置,乃始有雅淡幽静之象。窗外有假山,玲珑峻峭,颇似余家之假山,四围花木葱茏,惜已凋谢,每于侵晨日出之时,朝阳直射山巅,乃作惨红之色。余因负疾不能宁睡,一至天明即醒,而每日醒时必睹斯景,因是余又生出一种悲感。盖六年以前,慈闱见背,正如此景。其时余母方偃卧榻中,枯瘦之面乃如白蜡,时时引手以抚余肩,且言且泣。余父则坐于床沿,俯首至臆,伤心之泪,尽渍衣袖间。余骤睹此状,知余母将撇余侪长逝,则亦放声大哭。嗟夫!此情此景,正如昨日事,而晨曦尚复如是,余母则已不见,人事变迁,忽忽已六载于兹矣。六载来,余身亦浸长,心力交疲,耕而莫获,余母有知,其亦痛念阿儿否耶!每念及此,则潸然欲涕。差幸余婢鹦哥,犹能时以好言来相劝慰,余因爱其慧,乃更名紫鹃,盖取杜鹃啼血之意,并欲使知其主人运命之可怜,而为洒血一哭也。

连日,气象阴霾,殊有雪意。窗外风声怒号,草木尽靡。远眺松枝,为风所虐,虎虎然东西委曳,起落如涛。乌鸦队队,振吭哀鸣,群飞入枯林深处,觅其旧巢。少刻,浓云益甚,尽蔽天日,雪渐纷纷下。余一人独坐室中,索然寡欢,遍觅宝玉亦不见,乃加衣往梨香院探视宝钗。及至,见宝钗与宝玉并肩而坐,宝玉则俯首视宝钗脖前所佩金锁。余不禁失笑曰:“噫,我来不巧矣。”宝玉闻语,见为余,亟起身让坐。宝钗则双颊霞然,笑曰:“尔云何也?”余曰:“若知彼在此,我即不当来。”宝钗曰:“此何意?我殊不解。”余笑曰:“我意来则俱来,不来则俱不来;若今日彼来,明日我来,如此间错过去,岂不日日有人来乎?不至太冷落,亦不至太热闹,此意亦不解耶?”宝玉见余已加外衣,因曰:“外间已下雪乎?”余曰:“下已半日,尚不知乎?”宝玉乃呼丫鬟取斗篷,余以巾掩口笑曰:“是否我来尔即欲去?”宝玉笑曰:“我何尝欲去,不过使之预备耳。”余此时见宝钗胸前金锁,光彩灿然,因曰:“向闻宝姊金锁錾有字迹,今日可赐余一览乎?”宝钗曰:“字诚有之,然不值一览。”言次,解其排扣,似欲藏之。余笑曰:“噫,吾知之。吾究为外人,不然,才与人视,胡于我则欲藏之?”宝钗闻语,面一赪,以指捻余臂曰:“臭丫头!”言已,自取其锁给余。余托掌上审视,见錾有赞语两句,曰:“不离不弃,芳龄永继。”余乍见,一惊,思胡与宝玉玉上所镌“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两语,适成一对?因重念曰:“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忽闻宝钗丫头莺儿笑曰:“姑娘得勿疑此与宝二爷玉上字相匹乎?此语乃一癞头和尚所赠,嘱必须錾于金器上……”宝钗不俟语毕,嗔曰:“不去温茶,亦在此胡言乎!”语次,薛姨母已备茶果,请吾侪吃茶。宝玉则欲饮酒,薛姨母即命丫鬟取酒至。宝玉曰:“吾向喜冷酒,不宜烫暖。”薛姨母曰:“是则不可。盖冷酒饮后,执笔手乃易颤。”宝钗亦笑曰:“酒性最热,若热吃,发散即易。否则,凝结在内,与五脏热气相熏炙,受害非浅也。”宝玉闻语,即停樽易热酒。余见状,不期失笑,盖余平昔以此劝宝玉,非止一次,而宝玉向不听,今宝钗一语,彼则奉之惟谨,宁不可叹!于时雪雁适送手炉至,余曰:“谁使汝送来?岂便冷死我耶!”雪雁曰:“紫鹃姊姊恐姑娘冷,故遣我送来。”余冷笑曰:“我平日与汝所说,全当西风过耳。如何彼之一言,则依奉较圣旨犹快耶?”宝玉闻语,知余乃藉此嘲彼,因凝眸向余一视,宝钗则以一笑了之。薛姨母曰:“汝身体素来孱弱,不能受冷,彼等记挂,胡反责之?”余曰:“姨母不知。差幸在此,若在他处,宁不见恼于人!岂人家一只手炉而亦无之,乃须从家中送来,不谓丫鬟太小心,反谓我轻狂已惯。”薛姨母曰:“汝乃多心人,若我则未尝设想及此。”言际,宝玉已尽数觥,其奶姆李嬷嬷乃进前拦阻。宝玉此时兴高采烈,安能不饮。李嬷嬷曰:“今日老爷在家,提防问起书来。”宝玉闻语,大为不悦。余曰:“李嬷嬷太扫人兴,若舅舅问,但谓姨母留下可矣。”言已,悄推宝玉曰:“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吾侪且自行乐。”李嬷嬷曰:“林姑娘不为功之,而反助之,此何故耶?”余冷笑曰:“此何语!我何故助彼,彼亦安用我劝?矧往日老太太亦尝使之饮酒,今在此即进数盏,夫复何害!若必以姨母处为外人,不能如此,则非我所知矣。”李嬷嬷闻语,又急又笑,曰:“林姑娘何苦,我所语,诚何足算,乃必须如此刻毒。”宝钗亦笑,出其柔荑之手,向余腮上一拧,曰:“颦丫头,我真服汝,使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宝玉见余侪说笑,狂兴复发,仍擎杯痛饮。李嬷嬷见状,只有悄然退去。饮毕,雪雁等均入室伺候。余顾宝玉曰:“去否?”宝玉也斜倦眼曰:“要去,我与汝同去。”余遂起身告辞,小丫头亟捧斗笠至,余亲为宝玉戴上,又披以斗篷。宝玉复浼余端相,余曰:“可矣。”遂相随而出。

及归,外祖母知自薛姨妈处来,大为欢慰。既见宝玉被酒,乃命回房休息。余亦随之入室,见笔墨满案,书纸零星,晴雯笑顾宝玉曰:“好人!晨起命我研墨,刚书三字即掷笔而去,累我等此一日。兹来,当为我写尽此墨方罢。”宝玉闻语,始忆及晨间事,因曰:“我所写三字,兹在何处?”晴雯笑曰:“此人得勿醉乎?汝往梨香院时,明明命我贴之门斗,我恐他人贴坏字,特亲自上梯粘贴半日,至今手尚冰冷。”宝玉笑曰:“我竟忘却,趣以手来,我今为汝煨暖。”言已,携余同出,观门斗新写三字,笑曰:“好妹妹,汝勿诳我。汝观此三字,以何字为佳?”余仰首视之,乃为“绛芸轩”三字,因笑曰:“字字均佳。”宝玉笑曰:“汝又欺我。”余冷笑曰:“我何故欺汝?”又曰:“我非宝姊姊,无怪汝终不相信。”言已,乃回己室。偶思及宝钗金锁之事,心中不期一跃,念天下安有此等奇巧之事。当宝钗未来时,两人固未尝谋面,胡为锁上赞语,玉上留言,竟如匹偶?尝闻古之佳人才子,每因金玉为媒而成伉俪,彼两人得毋类是乎?如是,今日姊妹之情,即他日夫妇之谊,行见鸾凤双成,花开并蒂矣。若我……不过寄食于此耳,何预他人事哉!思及此,辄愀然寡欢。昨宵静数更筹,未能稳睡。以故侵晨即起,推窗四望,一白千里。晓日一轮,犹隐现于轻烟薄雾中,殊娇羞若十三四小女儿,有姗姗来迟之态。窗下盆花为寒威所逼,咸呈憔悴欲死之状,惟红梅数株,方含苞吐艳,自娇颜色,余乃命紫鹃移植室中。忽宝玉披衣至,笑顾紫鹃曰:“晨起即碌碌于此,得勿畏寒乎?”言已,复至余前,曰:“美景良辰,勿容辜负,盍往作踏雪之戏!”因相携而出。园中积雪已至尺许,苍松翠竹尽为所压,乃作可怜之色。转过假山,见小丫鬟扫雪作雪美人,各卷翠袖,高系长裙,或磨翠黛而画蛾眉,或吮胭脂而点素口,面目毕肖,栩栩如生。宝玉顾而笑曰:“态度曼丽,冠绝尘寰,惜有寒骨,终勿能久贮金屋,仅可以伴贫士,竹篱茅舍,厮守终朝,较可多延寿命也。”余曰:“彼来从云外,死伴梅花,品格孤高,究非趋炎赴势者可比。汝勿遽以此讥之也。”时北风猎猎,起自树梢,积雪纷然下,坠吾头项。宝玉笑曰:“妹为雪美人高抬身价,彼将以此图报矣。”言已,复携余行。既入梅林,暗香扑鼻,忽闻笛声悠扬,随风断续。宝玉笑曰:“得勿钧天仙乐,来自九霄乎?”余曰:“如此凄声,不知吹落梅花几许矣。”宝玉殊不欲闻此凄凉之调,乃与余践雪归室。则见袭人方忙碌为宝玉收拾书囊,余诧曰:“此何为也?”宝玉笑曰:“吾将有远行,与妹妹别矣。”袭人笑曰:“汝又诳人。”余曰:“果何事耶?”袭人曰:“彼拟今日上学也。吾恐仆辈不中任使,故先为预备。”言次,忽闻舅舅遣人呼宝玉,宝玉惶然随之去。余则恹然回室,紫鹃已为余舀水至,余即就镜前理妆。少刻,宝玉来室作辞。余笑曰:“佳,此去定蟾宫折桂,莫教辜负舅舅好心也。”宝玉曰:“金玉之言,谨当铭之肺腑。”余曰:“汝去,吾不能相送矣。”宝玉曰:“好妹妹,务等我下学再用晚膳,胭脂膏亦宜俟我归再制。”唠叨半日,始抽身欲行。余笑呼之转,曰:“汝盍往辞宝姐姐?”宝玉笑而不答,且必强我同出,余不许,尼之,乃出。则见袭人愀然坐于炕侧,宝玉曰:“今日胡沉闷乃尔?得勿怪我上学,累汝侪冷清乎?”袭人勉为笑色,曰:“是何言!读书乃极好之事,夫复何怪。不然,就此潦倒一生,岂为长策。但有一事告汝:读书时,宜想书,休息时,宜想家。甚勿与一般顽童厮闹,致自误前程。至于功课,虽云奋志要强,亦不宜过度,一则贪多无益,一则身体亦须保重。此则贱婢一片苦衷,千祈体谅。”袭人发一言,宝玉则应一声。余见状不禁暗笑,夫袭人不过一侍婢耳,而一切叮嘱之言,竟如出诸长辈,宁不可笑。凡人发言处世,贵如其分;逾分而行,则为失礼。我诚不解,宝玉胡亦奉之惟谨?即此一端,可见袭人之跋扈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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