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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余迩闻宁府珍哥媳妇秦氏染病甚厉,屡欲往视,迄不得暇。今日适为敬舅寿辰,宝玉邀余往宁府祝寿,因即命车前去。既至,不免有许多周旋。珍大嫂旋即向余述秦氏病象,谓其病“实起于两月以前,其初犹不过精神困惫,懒于言语,迄至近日,目眩神昏,饮食不进。而彼又属多心之人,遇事恒喜思索,长此以往,恐成不治之症矣”。言已,泫然欲涕。余慰之曰:“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变。疾病之来,讵人力所能拒,必也静以俟之,缓以医之,乃能济事。”凤姐亦曰:“林妹妹言当也。”语次,酒筵已备,吾侪乃相继入席。敬舅原在城外修炼,今日亦未归家,赴宴者,不过宁、荣二府家人耳。饭毕,众人均往会芳园观剧,余则偕凤姐往视秦氏。宝玉曰:“我亦欲去。”二舅母曰:“汝去耶!去当速来。”宝玉遂随余侪行。及至秦氏室中,秦氏立自床上跃起,凤姐趋前握其臂曰:“趣坐!”秦氏向余问好。凤姐曰:“数日未见,胡消瘦至此?”秦氏强为笑容,曰:“病至如此,安得不瘦!然此亦我薄福,试思天下安得此等姑舅,视媳妇竟如身生儿女。即蓉哥哥虽属年轻,而伉俪之间未尝一度失色。再一家中同辈长辈,除婶子毋庸说,其余又谁不爱我!而今已矣。”言至此,声微颤。凤姐抚其肩,曰:“人生安能无病,岂必病而即死。务宜撇去此念,安心调养为佳。”秦氏叹曰:“吾病吾自知之,虽尽集天下名医,吾知亦无济于事也。”余曰:“近日状况究竟何如?”秦氏曰:“口乾舌燥,夜弗能寐。且神智不清,精神恍惚,尝觉一缕芳魂,飘飘然欲夺门而出,以状卜之,恐难挨过残冬矣。屈指自堕尘世,已十数载,即一旦蜕化,亦无所恋。惟念堂上翁姑,抚我教我,罔极之恩,未尝稍报,抚心自问,不无感痛耳。即姑娘等亦耳鬓厮磨,交谊非浅,一旦人天永隔,謦欬难闻,不亦痛哉!”秦氏语至此,酸泪偷沁眼角而出。余回视宝玉,亦俯首啜泣,频泣频以泪眼偷视秦氏。凤姐恐因此招惹秦氏悲伤,因命蓉哥儿携余与宝玉往会芳园,至则戏剧已演数出。楼上复备有盛筵,余为众人所嬲,略进食物。既毕,精神已倦,乃辞众先归。刚入室,宝玉亦随归。余以指划面曰:“羞乎不羞!”宝玉曰:“此何为也?”余曰:“吾从未见侄媳染病,阿叔乃为之啜泣。”宝玉笑曰:“家庭和睦,夫何足异。”余曰:“和睦者乃如是乎?”宝玉始无语。

宿雨初晴,朔风怒吼。镜台悄倚,殊怯寒威。乃命紫鹃炙炭于盆,取唐诗读之。顾心绪烦乱,意殊不属,乃弃书往寻宝玉,则又不见。于是仍回室中,心中悒悒,若有绝大隐忧,将幕余项而下。夫余心本未尝有愉乐之日,而要以今次感触为最特异。耳畔又时若有人呼,曰:“黛玉归也!归也!”噫!余又何归耶?余久未接南中来书,得勿余父不健乎?然而,余来时,余父尚康健如恒,决不至有意外之事。或者寝睡未宁,心思乃因而紊乱乎?乃思不如强自为欢,以忘愁懑,随整妆往外祖母室。是日外祖母殊高兴,见余,笑曰:“颦儿,汝妆束殊佳,盈盈直如素心之兰。脱使汝母见之,不知欢乐至于如何也!”余闻语,心又一跃。盖闻余母,顿忆及余父,又忆及顷间之异感,不知果与余父有关系否?于时琏二哥忽持一函入,外祖母曰:“谁之书也?”琏曰:“林……”余乃大骇,曰:“谁以书与我?”立自琏手中取书阅之。其辞甚简,仅曰:“黛玉吾儿见字:余迩来疾病缠绵,念儿綦切。得书后,望即整装南归,以慰远念。”虽只寥寥数语,而在余视之,每字之巨竟同箕斗,室中什物尽为所隐。嗟乎!嗟乎!吾今乃知顷间之异兆矣。而余耳中又似发巨声,曰:“趣归!趣归!”余至此不复能耐,恨不化身为鸦,立归其巢。外祖母见余惊惶之状,乃力为慰藉,曰:“年老之人,自不免于疾病,夫何足忧。吾不日当遣人护送汝归,以庆团之乐。”嗟夫!余闻此语,余心滋戚。余甚悔余无故弃余父来京,否则,陪侍在旁,亦可稍尽为子之职,万一不讳,不孝之罪,将百身莫赎矣。

未几,余父染病之信己传遍府中,余南归消息,亦已人人争道。惟护送余归之人,指派莫定,久久乃决为琏二哥。宝玉闻此,戚然寡欢,悲感之容,几与余等,频语余曰:“妹妹果归乎?”余曰:“父病,焉能不归。”宝玉曰:“再来否?”余曰:“是则不能预定,或者不来,亦未可知。”宝玉惨然不悦,曰:“若不来,吾将失其良侣。此等孤寂生涯,亦不堪身受,勿若与妹妹一同南行也。”余笑曰:“此则大奇,汝家中姊姊妹妹凡数十人,即少一我又何碍!何苦以此蜜语欺人哉!”宝玉急曰:“我若欺汝,天其殛之!”自此依傍余身,几如沾蜜之蝶,且时时助余料理行装,并出其生平所爱之珍珠宝玉,举以赠余。(此皆为必有之事,而又为极难写之文。作者竟轻轻描出,我焉得不拜倒。)余均却之,曰:“尔留以遗之宝姐姐乃佳。”若在他人闻之,必将怒发,而彼殊不以为忤,且频频谓余曰:“妹身体荏弱,际此残冬天气,途中得不畏寒!若寒,吾当为汝备裘。”余曰:“谢汝。外祖母已预备停当矣。”彼始黯然而散,然不转瞬复至。每夕必在余室久坐不去,余若驱之使睡,即曰:“相聚不久即须离散,何苦犹吝此聚谈之乐。且妹此去,单形只影,状至孤凄,若今日握手一堂,他日舟中回味,不犹可少助欣欢耶?”嗟夫!惜别伤情,余何尝不同此悲感。然而,余一女子也,乌可以形诸外表哉!

余之行期,已定明日,宝玉颓丧之状,至是益显。夜间恹然入余室,私语余,曰:“无论姑丈病体如何,吾盼妹妹速来。”余笑曰:“吾不解汝胡屡以是语吾?吾来与汝果有何益?且吾之人品学问,均不及宝钗百分之一,有一宝钗足矣,何贵乎余哉!”宝玉叹曰:“汝诚不知我心。宝钗,幸运之女子也。不惟宝钗,即此府中女子,境遇谁又不佳。命运之可怜者,惟汝一人耳。而此府中,能怜汝之命运者,仅一老太太,其次则为余。故余于汝之此行,万分不能恝置……”余间至此,心不期一酸,热泪乃潸潸而出。嗟夫!茫茫尘宇,乃竟有人出而怜我耶!然则我于此人焉能无感。宝玉见余哭泣,则又自悔失言,移身近余,为余揩拭泪痕,曰:“吾为此言,非引妹悲,实余平昔所咽之喉中者,不能不吐。倘此去姑丈而已愈也,自是如天之福,妹妹即留滞南中,犹有照拂之人。万一不幸,内无期功强近之亲,外无应门五尺之童,则舍来此,更复何之。故余于濒行之时,不得不进此一语,妹妹知我,定能谅我也。”余至此不能更忍,因语之曰:“二哥,汝勿忧,余父勿论生死,吾终当来京与汝一晤。”宝玉闻此大慰,因携余出,往见外祖母。外祖母睹余至,颜色顿呈惨状,随出手握余曰:“吾儿,汝身躯多病,此去务自调摄,万一事出意外,亦无须过悲。盖人生修短有数,未能强求,譬之秋风撼树,叶簌簌堕,旁观之人谁不伤之。然三五日后,继此叶而堕者,正复有其他之叶,后浪前趋,在数难免。明乎此,即可以节哀矣。”余俯首应之。又曰:“途中应需之物,吾已命琏二哥交付船中,家中事毕,务即速来。”余曰:“诺。”

欸乃一声,浪花飞溅,余已在舟中矣。两岸枯树芦林,咸若为愁惨之容,以送此孤客。贾府送行者,则均没于枯树芦林之中。淡烟暮霭,笼罩江干。(暮霭苍茫,关山色死,荒江芦荻,一叶扁舟,此天下第一凄凉景也。)余独倚篷窗,百感交集。自思余自入贾府以来,外祖母待我,诚可谓天高地厚,即舅母暨诸姊妹,亦蔑不殷勤相爱,就中尤以宝玉相爱之情为最深。而今别矣,此别以后,水复山重,更至何时始与诸人重相把晤。观宝玉之意,仍盼余来京,实则来京以后,果又作何收局,吾知宝玉必未尝思及。即吾外祖母亦未必预为之计也。吾尝于静夜自思,吾父如果健全,吾之前途犹或有一线光明可望,否则,余之身世瞬即沦于愁苦。譬之失舵小舟,飘泊于大海中,前无涯岸,后无救援,狂风骤雨,恶浪惊涛,方排列似严阵,向之猛攻,其有不桅折樯断而死者几希。嗟夫!嗟夫!吾真无法以逃此浩劫也。(说来凄绝。)

余在舟中沉闷异常,时时忆及余父,萦念既切,乃成噩梦。或梦余父已死,余所见者乃为枯骨;或梦余父尚未死,惟见瘦削之面,白如枯蜡,唇翕翕方向余而呼。嗟夫!真耶!幻耶!余不得而知。惟余每得斯梦,必累余哭泣竟日。从者恐余因是致疾,力为慰劝,余于是自镇余心,使勿思此。乃回念在荣府时种种情况:软香帘角,蹴飞燕之花;剪彩楼头,藏嫩莺之叶。或镇翡翠而为床,草钗凤镜鸾之句;或拗珊瑚而作笔,录香兰醉草之篇。姊妹相亲,何等愉乐。尝思,即断送终身岁月于其中,亦复何憾。然而余非姓贾氏,且为女子,画阁红楼,安能容余久住。如欲久住,则惟有……然而此万万不能,特妄想耳。矧宝玉为人,初无定识,余归,安见彼不已忘我。既已相忘,则前情尽付流水,更何望其他哉!思及此,心绪愈乱,则又撇此不念,而转及余父。思余父病状不知果至如何?以余父平昔景象观之,此病必起自忧郁,凡因忧郁而致病者,十九不幸,余父又安能独免。然则余此归,能否及见余父,尚不可知。万一不及见,余恨将无有已时矣。噫!

半月后,余已抵扬城。凡舟行者,均谓此乃最速,然在余视之,直如已隔十年。抵扬后,署中已遣舆迎余,余询余父病状,均谓已臻危候。余闻言,心中剧痛乃如刀刺。迨余神定,则此身已在病榻之旁。(此又极难着笔之处,若庸笔则必写其如何到家,如何入室面其老父。而作者仅云“迨余神定,此身已在病榻之旁,余父即枕首于余臂间,宛然无声息”。既可汰去繁文,又可显出黛玉之昏惘。作者心思灵活,诚令人惊服。)余父即枕首于余臂间,宛然无声息。嗟夫!余骤睹是状,意余父已死,精神强木,转不知悲戚。但望吾父魂灵早升天界,死得安乐,勿再受人间愁苦,盖吾于此,亦抱厌世心矣。余父既乏子嗣,家中事遂亦无人料理。今日伺于病榻之旁者,惟余一人,次则为仆媪,各倚身栏杆之次,以泪眼向余。顷之,余父忽张其倦目,低声呼曰:“黛玉!”余亟应曰:“阿父,儿在此。”余父乃移目顾余,颤声曰:“吾儿,汝已归乎?”余曰:“然。”余父曰:“吾得见汝,余心慰矣。但吾家人丁单弱,吾又无嗣,从此撇汝而去,汝将何以为生?”余哽咽曰:“父幸勿言此,儿既归,安见父病不可就此而愈。”余父摇首曰:“难矣!尤有一事,余心至为耿耿,汝长大如许,余尚未能为汝觅一婿家。幸汝尚聪明,将来当能择人而事……”余不俟语毕,泣曰:“父……”一字甫出,则失声哭矣。余父睹余哭,亦掩其枯瞳,痛挥老泪,于是一室皆哭。久之,余拭目视余父,颜色已变,气息亦促,然犹竭其微细声,曰:“儿……汝善自保重。”言次,出其枯瘦之手,以握余臂。余俯首亲其额,曰:“吾挚爱之父,儿心碎矣。”余父微语曰:“勿……勿如是。吾去矣!”嗟乎!此语以后,余遂不复能闻余父慈爱之声矣。父乎!父乎!汝何不以手引汝亲爱之儿,同依天帝耶?余至此,悲不自胜,则放声大哭。(此人生至伤心时也。余不幸五岁丧母,七岁丧父,命运乖舛,与黛玉殆出一辙。今读此,犹不禁有风木之痛。)

余父辞世而去,于今七日矣。七日来,余身如入窀穸,惨切至无生理,长日如患脑病,呆坐无语。一切治丧之事,余均仰之琏哥,幸彼今次偕余南来,否则,吾孑然一身,更不堪设想矣。余父在杨究属客居,七尺桐棺,终不能弃之异地。因与琏哥商议,扶槥回籍,琏韪之。盖余母坟墓原在虎丘,若将余义舁往合墓,乃至洽当,且可以慰先人泉下之心。议既定,琏即为余布置。方余父在时,食前方丈,从者数百。及今尸骨未寒,寅僚故旧均鸟兽散。以状卜之,即余林家全家感疫而死,吾知亦必无一人来收其遗骼,险薄者人心也。(黛玉原籍苏州,回籍,盖云回苏也。)

扬州距苏原不甚远,余侪均以舟行,余则依傍余父灵榇。回思余父来时,赫赫耀耀,畴不慕之。余父之意,亦欲从此飞腾,以为家族光。

孰料命运不济,未几而余母下世,又未几而余远行,膝下凄凉,庭帏岑寂,迄至今日,只落得遗骼一束舁归故里。伤哉!余父郁郁一生,今得其归宿矣。余侪既抵苏,即将灵榇寄诸萧寺,琏哥则鸠工治坟地。余此时既痛亡父,又念亡母,一寸芳心,几碎成万片,如李后主所云:“此中日夕,只有以泪洗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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