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求我把她放回蓝蓝的大海
愿用最值钱的东西来赎她自己
为了赎得自由,我要什么她都依
章柿来信说,让西芳到西安去上学,开学前叫西平把她送去。
“都是你说不想,不想,叫你妈怕了,怕你将来长大了不认她。去吧,再多一张吃高价粮的嘴。”季瓷说。
西芳这次来西安和从前几回来不同,从前她是客人,这次是要在西安上学了。这样说来,她就不喜欢西安了,因为西安有很多她不理解的东西,有她把握不了的局面。大城市好像也并不欢迎她,西莹还是爱告她的状,无中生有,告了后爸爸就吵她,她不辩解,用沉默来对抗。后来,她连正常的话都不愿意跟爸爸说。章柿终于愤怒地说:“再这样你就回去吧!真是农村娃,没见过世面。”
“你给我买张票我就回去,再不来了!”这句话是西芳在心里吼叫的,表面上她仍然紧闭着嘴巴,一声不吭。她对抗爸爸、对抗城市的方式就是不吭气,她只在心里一声一声地吼叫。她提起桶出门了,因为一分钟前妈妈说让她去水房提半桶水。
单身宿舍里每一层有一间大水房,两排水龙头,供楼里单身和防震棚区域的住户用水。西芳慢慢地发现这里是她发泄不满情绪的地方。水房里常常没有人,夏天很凉爽,她把桶先放到一边,扒着水池边爬上去,站在水池里,打开水龙头,冲洗穿着塑料凉鞋的脚。她边冲洗边流泪,冲了好长时间,她跳出来,捧着水洗脸,直到把自己滚烫的脸洗得冰凉。然后她来到窗子前,在夜空中向着东方,嘴里轻轻地呼唤:“奶奶,奶奶,婶,婶。”电影里的人都是这样,想念一个地方的时候,就向着那个方向轻轻地呼唤那个人。泪又流出来,她就在水房里不出去,有人进来,她假装打开水龙头洗手。她那个桶放在一个水龙头下,细细地接着水。一直到她认为眼泪再也不会轻易地流出来了,才提着那半桶水回家去。
屋里很安静,西莹眨着大眼睛,看看爸爸,再看看妈妈,见西芳进来,又用那双大眼睛看着西芳。西芳瞪她一眼,挑门帘进到里间小屋里。她感到妈刚才哭过。她提着桶出门的时候,妈一定又为她和爸爸争执了。妈从来都对爸很依顺,可妈为了西芳跟爸吵嘴了,一定是的,妈无非是说要他对她西芳好一点,耐心一点。妈一定说:“小孩儿从小没跟我们在一起还不够可怜的,你为啥还不对她好一点?”爸一定忍不住烦躁说:“哪点对她不好了,可你看看她那样子,有点让人喜欢的样儿不?”妈想申辩却没有更多的词语,妈常常不会用更多的语言表达自己,妈就不说话,头扭到一边哭去了。这样的事,西芳是经历过的,在她刚来的十几天,她眼见过妈和爸这样争执过,然后是妈走出屋子,站在门外的夜色里。她偷偷地跟出门,看到妈的背影,看到妈抬起手抹眼泪。她想走过去拉住妈的手,可心里毕竟有点怯,只因太陌生了。上次刚来的那天,妈做了顿胡辣汤,先给奶奶盛一碗,再给她盛了一碗。吃饭的时候,妈坐在她身边,挪动小凳子往她身边移一点,她也挪动小凳子往旁边躲开一点,妈再挪一点,她再躲一点。妈慈爱地笑笑,不再撵她了。
她不是不想跟爸爸亲近,她看见爸爸和西莹并排躺在床上枕着被子,爸爸举着《看图识字》给西莹念:“不得了,不得了,又长出一片笋苗苗。”爸爸,这个词对她来说,多么陌生啊,眼前这个人真的就是我的爸爸吗?他可能心里还是喜欢我的,要不,他为什么把我接来?他为什么带我到革命公园去玩?他让我坐在大象滑梯上往下滑,我不敢滑,不,是不好意思滑,他说:“不怕,滑下来,我接着你。”我滑下去,他真的就在下面接着,把我抱了起来,高高地举起,他张嘴笑,露出洁白的牙。啊,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是我上次或上上次在西安的时候。这次来,在火车车厢门口也是他把我抱下来的。而此时,他只给西莹讲懒刺猬的故事,他为什么不叫我也躺在床上,躺在他的另一边?也许,他只想叫我自己上去,那好吧,我就自己上去,我大了,我快十岁了,不应该再等着爸爸把我抱上去。于是,西芳自己爬到床上去,心里带着胆怯与甜蜜,头靠在爸爸的这一边。“小刺猬又移动了一个地方,它想,明天再搬家吧。”爸爸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明显有不欢迎,有不屑。爸爸抱起西莹,向一边移了一下,离开她一点,头仍然跟西莹的头挨在一起。她竟然在爸爸的眼里看到田老师的目光。她下了床,出门。妈问她:“西芳,你干啥去?”妈一直在低头做活,没看到发生了什么。“解手。”她一个人走到外面的夜里,往厕所走去,眼泪流了出来。
你们既然不喜欢我不欢迎我,为啥要我来呢?我在家待得好好的,我有我奶我爷和我婶,我有我自己的生活和世界,谁稀罕来你家呢?
好在很快开学了,爸爸把她领到了天河子弟学校,领到四年级六班,交给一个黑脸蛋大眼睛的女老师。老师友好地拉住她的手,问章柿:“入学手续都办好了没?”章柿说:“都办好了,该签的字签了,该盖的章盖了,该免的费免了。唉,真没想到,没户口上学这么难,找这个找那个,总算好了。”老师笑笑,大眼睛里现出善良和理解,西芳觉得她的手很软乎。章柿陪着笑脸说:“刘老师,俺这可是农村娃,你多包涵。”
西芳个子低,按个头排座位在第二排。她不会说普通话,见别的同学张口伶俐地说话,笑闹,她紧紧地闭住嘴巴不出声。
“咱们出去玩吧。”身后一个女同学主动叫她。她白白的脸蛋,鼻梁上一片淡淡的小雀斑,穿得很好。西芳跟她下楼出去到操场上,两人站在双杠边,面对着面,那女同学大方地跟她说:“我叫陈芳。”她也说了自己的名字。陈芳说:“我知道,我是东芳你是西芳所以咱俩应该在一起玩。”“你咋是东芳呢?”“我是耳东陈啊,不是东芳吗?”一句话拉近了距离。陈芳穿着紫红色灯芯绒背心,胸前绣着一只黄色小鸭子,灯芯绒在太阳光下色彩不一,有深有浅,背心里面是洁白的衬衣,到中午热的时候,就把背心脱了。班上同学都没有陈芳穿得好。西芳羡慕透了她这个背心,而自己身上穿的还是从家里来时奶奶在会上给她买的衣裳,可想而知跟陈芳站在一起她是啥模样。可陈芳丝毫不嫌弃她,每次都主动叫她玩,和她一起上学放学。
章柿正在上班,接到电话说有人从新疆来找他,在厂南大门等着。他连跑带赶用了十分钟从车间来到南大门,一个中年人站在那里,似曾相识,他对着这个人看啊看啊。那人眼圈红了:“柿哥,我是秉义。”
眼前的郭秉义红光满面,十分健壮,跟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一时两人架着胳膊,百感交集地面对着。然后拾起地上的包,一起回到家里。
“兄弟,叫你笑话,你看我这个家不成样子,这是地震那年搭的防震棚,就这一间半房子。”他看秉义的样子很是气派,穿得也不赖,像是当了干部,就问他这二十多年咋过的。
“咦,那真是三天三夜说不完。那年从家里出来,就再没回去过。青海,甘肃,新疆,真是跑遍了大西北,吃的那个苦,受的那个罪,唉……哥呀,先不提了,只说近的吧。我现在在铁路上,干了十来年的临时工,遇到咱一个老乡,同情我,前几年给我想办法弄了个招工指标,成了铁路上的人,现在大小是个官,管着点事。我知道家里死的死,亡的亡,也就不想着回去了,只是给亲戚写信问个情况,这不是前一向他们告诉我,给俺家平反了,收去的宅子也归还了,听说还赔了点啥东西,还有个啥说法,叫回去领个文件,料理料理。唉,真不想回去呀,伤心之地……我早就听说你分到了天河厂,就专门从西安下车,来看你。”
一时间两人泪水涟涟。中午章柿领着郭秉义在职工食堂吃了饭,又在天河厂招待所给登记了房间。郭秉义在西安停留了两天,两人好好地叙了叙旧,刚好是休息日,胡爱花又在家里做了一顿胡辣汤,郭秉义告辞回颍多湾去。
处理完家里的事,郭秉义专门抽半天时间来看季瓷,算是替他死去的哥看看干娘。大家坐在堂屋里,秧秧蔓蔓地说话。说到了西芳,秉义说:“西芳那闺女还老想着回来哩,听她妈说有一回她爸吵她了,要哭着回来找她奶奶找她婶。”罗北京先是红了眼圈,手里捏着针,愣愣怔怔了一会儿,知道眼里存不住泪了,放下手里的活,挑门帘进了西里边。季瓷在外面说:“就你泪多,还没咋哩就哭的流的。人一辈子还不经历些子事情,要是东乡你郭大哥家里的事搁你头上,看你还不见天哭?啥事都别做了。”她这样一说,罗北京在里边干脆哭出了声。
“你还别说她,谁听了这话心里也不得劲。”章守信也红着眼圈说,“小孩儿刚去不习惯,心里隔着,大人说话再不忖摸着点,小孩儿光剩下心里难过了,那么小个人,难过了给谁说呀。”
“哪有那么多的事,啥都忖着你的心。她得慢慢知道,这世上的事不按她个人想的来。”
很快就期中考试了,西芳觉得功课吃力。一开始她听不懂老师讲的课,尤其老师一说得快,她更是跟不上,也不好意思问别的同学。她只是私下里跟陈芳说,她不喜欢上课,陈芳说她也不喜欢,她成绩从小就不好。西芳问她,那你喜欢干啥?西芳已经差不多会讲普通话了。陈芳说,她喜欢一个人看着天边发呆,她想变成小公主,穿着最漂亮的纱裙。陈芳问西芳,你想干什么?西芳犹豫了一下说,我想当贵妇人,家里有好多房子。两个人站在操场上,吃惊地看着对方,百感交集地发现对方原来并不是想当好共产主义接班人,并不是想实现四个现代化,而是喜欢资本主义那一套。四处看看,无人注意她们,好。两人的心贴得更近了,于是她们把友谊从学校延伸到家里。陈芳家在一幢苏联式老楼里,一个单元里住了好几户,厨房卫生间公用,陈芳家是一间大约十来平方米的房间,她和姐姐睡一张半大床,她爸妈睡一张大床,中间有个布帘隔开,放了一个大立柜、一个半截柜、一个写字台,屋里就没有多少地方了,大立柜上顶着天花板放俩大箱子,吃饭的小茶几收起来放床头缝隙里。不过她家里非常干净,床上的单子铺得特别整洁,屋里露出来仅有一点的水泥地面干净明亮。
陈芳拿出一个苹果给她吃,这么大的红苹果叫她吃惊。西芳家里的苹果都是爸爸买的扒堆苹果,每个上面都有烂的,吃的时候要用刀子把烂的那一点旋掉。有时眼看着旋净了可吃起来还是有点坏味。
西芳拒绝了这个大苹果,坚决地推开陈芳的手:“我告诉你我不爱吃苹果,我家里也有很多,有一次是有一大袋子,我就是不爱吃。”陈芳吃惊地看了她一会儿,把那个苹果放在自己嘴边咬了一口。西芳说得没错,有一回她家里是有一大袋子苹果,半人高的一袋子。她一放学打开门就闻到那奇异的香甜,看见在床边靠着一面袋子苹果,满得袋口都扎不严。她先洗了一个吃,然后趴床上写作业。一会儿,爸爸下班回来,还跟回来一个叔叔,爸爸说:“你小王叔叔下午买的苹果放咱家了,这会儿来取。”小王叔叔从袋子里拿出几个说:“给孩子吃,给孩子吃。”爸爸和小王叔叔像打架一样推让那几个苹果,又找来绳子,给他把袋口扎紧,小王叔叔扛起袋子走了。西芳面红耳赤地坐在床边,胳膊肘压住那个苹果核,生怕被小王叔叔看见。小王叔叔扛着那袋苹果,轻松地哼着歌走了,并不像西芳想的那样,这一袋子苹果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西芳从那个时候就想: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天天吃这种又大又好,没有一点伤的苹果呢?可能就是陈芳这样的家吧,爸爸妈妈是双职工,全家有西安市户口,能住上厂里分的楼房。
西芳也请陈芳到她家来玩。陈芳一来就喜欢她家,她说:“你家多好啊,房子这么大,你有半间房子,自己睡一张床,还有这么多书。”
西芳拿出她的《儿童时代》《陕西少年》《少年文艺》,还有爸爸的《八小时以外》《小说月报》,两个人躺在她的床上,一本一本地胡乱翻着,说一些不愿意给别人说的话,一直到章柿或胡爱花回来,陈芳才突然想起要回家,抓起书包就跑。
期中考试那天,章柿对西芳说:“去了后,先上个厕所,做完题后,反复检查,大家都交卷了你再交。”
西芳去得很早,操场上学生还很少,她先把书包放进教室,一个人去上了厕所,然后回到教室坐好。同学们陆续到齐了,老师突然走进教室说了句什么,很简短,好像不到十个字,同学们“呼啦”一声跑出去了。她也跟着大家往外跑。这个老师总是说话很快,南方口音,她完全没有听清。马上要考试了,都跑出去干什么呢?她跟着大家跑到厕所门口。她停下来,看到同学们拥挤着进去。她有点忧伤,一个人低着头慢慢往回走,回到教室,看到还有一半同学坐在那里,那是不需要上厕所的人。
章楝调到了郑州工作。第二年夏天,他把季瓷和津平接到郑州,开学时,把津平领到了铁西小学二年级的一个教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