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二芬进来了。她后边跟着胖掌柜,胖掌柜手里哆哆嗦嗦捧着一大箱银元。
刚子与胖掌柜狭路相逢,眼睛红得都快要滴出血来了。他猛地将二芬扒拉到一边,打掉胖掌柜手中箱子,抓起他衣襟怒吼道:“你他娘又跑这儿撒野来了?!”
银元滚了一地。胖掌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捣蒜似的连磕了几个响头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你给我出来!”刚子拖他走出医院,边走边问跟在后头的二芬,“你怎么跟这王八蛋搅一块儿的?!”
二芬见自家男人神勇,得意地掩嘴笑道:“赶巧在门外碰上的。他捧着箱银元逮人就问,说皇协军陈医官家里人住哪儿了?我还想呢,你哪儿请来的财神爷?出什么事了刚子哥?”
“你他娘的问他!”
“小的有眼无珠,不识您这座泰山,恕罪,恕罪!”说着胖掌柜又要下跪。
刚子满肚子窝囊气还没出够,嘴上仍不依不饶说道:“昨夜里你不是张狂得很吗?开口闭口‘杀的就是你皇协军’,说什么‘大雪无痕,正好做了拖出去喂野狗’吗?”
自从昨夜两人斧下救出刚子后,胖掌柜就知道自己这祸闯大了。看人家那身手、枪法,一枪打断绳子,另一枪打偏斧子,架起刚子几下就没了踪影,那才叫“踏雪无痕”!他边扇嘴巴边说:“叫你胡说!叫你胡说!”
二芬在边上看得嘎嘎傻乐。
“你给我闭嘴!”刚子回头瞪了她一眼后又问胖掌柜说,“瞧你一猪头样,不过半夜怎么突然转性成这样了?”
胖掌柜打完了巴掌又磕头说:“都是八路大爷大慈大悲放我一条生路,我将功赎罪、将功赎罪!”
“你怎么个赎法呀?”
胖掌柜就像得了特赦令似的,赶紧拖着膝盖往前挪两步说:“您大人不计小人过,给我一机会表表孝心,这儿的医药费全都算我的,剩下大爷您还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尽管开口!”
二芬越听越糊涂,问刚子说:“你昨晚上到底干吗了?怎么跟八路连上了?”
刚子扭头解释说:“昨晚上不是医药费不够吗,大晚上天寒地冻你让我哪儿弄去啊?我想起这孙子大烟馆可能还……”
“不是,不就赊俩钱吗……”
“俩钱?你是没看见昨晚上他那样,我说我拿枪当你这儿还不行吗?他说不行,我说我是皇协军谁谁谁,他说我杀的就是你皇协军……”
二芬在他屁股上胡乱踢道:“死胖子还把你狂的!”
二芬踢得死胖子一身肥肉颤颤巍巍,刚子咧嘴在一旁坏笑,突然,他看见七条从医院里出来,捂着半拉肿得厉害的脸像个倒霉蛋。
我操,这倒霉蛋又碰上什么倒霉事了?
五
军车在崎岖山路上颠簸行进,车篷里,七条和三名日军士兵摇晃着身子沉默无语。在他们中间是一具士兵的遗体,周边摆放着死者的遗物:军人手牒、日式护身符、日记本和出国前家人送别的合影。微风吹进车厢,掀动着日记本,露出密密麻麻的手写五线谱。
中士野田攥着遗体的手抽泣道:“仓井君,咱们校合唱队男声部,如今只剩下我们四个人了……你为什么选择跳崖?你这么做究竟是在逃避还是自赎?……”
“自从那次扣押事件后,我发觉他变了,整天沉默不语,总是心思重重的样子,可没想到……”
“仓井君,自杀让你解脱,可你让我们怎么去面对你年迈的父母?!”
“微风,吹起你父亲那一头白发,抚慰着你母亲满脸皱纹,微风,吹进了你父母的心田,撞击着他们即将出窍的灵魂……”七条从野田手里接过日记本喃喃道,“这是你最喜爱的《回家》配乐,我和野田他们都把曲谱记在这上面了,现在我们就以这首曲子为你送行吧!”
在其他三位男声《黄水谣》旋律伴唱下,七条模仿着《回家》节目中播音员织田加代的声音朗诵着:
“……在密集的枪声和爆炸声中,同学们发疯似的冲下去,紧紧抱住跳崖自杀、奄奄一息的伙伴大喊着:混蛋小子,别用这种方式吓唬我们,求求你快睁开眼、睁开眼吧……还记得吗,离家时你亲手点燃了家中神龛的香火,它至今一直都在燃烧中为你祈福,只要我们没把你从中国带回去,你的妈妈就绝不会让香火熄灭!拜托了,你一定要坚持住,妈妈还在家里等你,我们现在就带你去买船票,咱们兄弟……一起回家!”
此刻,自杀的士兵竟然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他用尽最后的气力,说出了自己短暂人生的最后一句话。他颤颤巍巍地告诉同学们:“我真的不喜欢,一个人留在中国,那样的话,该有多孤独啊。我,真的想,我想回家……”
三位士兵,同时也是仓井在千叶音乐学院的同班同学泣不成声。
车子停了,七条突然扯开车尾的篷布帘,指着车外群山叠嶂对大家喊道:“同学们,我们真的该好好反思一下了,我们放弃心爱的音乐,离别年迈的父母和挚爱的亲人来到中国,我们至今都做了些什么,又得到了什么?!杀戮和被杀,战争、血腥,火光冲天和震耳欲聋的枪炮声,成堆的尸体,令人作呕的臭气熏天,中国人麻木的神情,他们眼睛里对我们的那种仇恨,难道这就是他们所说的‘大东亚共荣’,就是我们应该为之战斗,为之牺牲的‘圣战’吗……”
“八嘎!”一直坐在驾驶舱内的小泉此时出现在他们面前,“你们刚才都在唱什么?!”
七条和其他三位同学跳下车,与小泉怒目相向。
小泉吼道:“你们这些混蛋!请记住,你们已经不是千叶音乐学院声乐研究科的学生了,你们现在是帝国军人!”
七条上前抓住小泉胳膊,动情说道:“小泉君,仓井君死了,他现在就躺在你身后,等待着回家。他的音乐梦想现在只有我们几个替他去完成了,小泉君,你以前不也是一直梦想举办个人独唱音乐会吗?……”
小泉甩开七条吼道:“你这个白痴,我现在是帝国军队的少佐!”
“小泉君,想想海顿G大调第九十四号交响曲,莫扎特g小调第四十号交响曲,还有贝多芬c小调第五号交响曲,想想命运、人性和人的价值吧!一个不为民众谋利益的国家,一支不顾下级军官性命的军队,我们有什么理由再为他们卖命……”
小泉拔出手枪对准七条说:“你要再胡说八道,煽动对天皇陛下对帝国军队的不满,散布逆反情绪,我现在就可以枪毙你!”
七条猛地拉开军衣指着自己胸膛说:“你开枪吧,我和仓井君一起回家!你这个音乐败类,千叶大学的耻辱!”
小泉如一头发怒的豹子,甩掉手枪上前与七条扭打在一起。野田等三位同学也都解开胸前的衣扣,席地而坐……
“你们日本人都什么毛病啊?俩人打架大家伙儿都一边看着?”听完七条的叙述,刚子不解道。
“我们这是,男人决斗的干活。”
“意思不管别人屁事?”
“拜托了!”七条朝刚子深深一鞠躬。
“你可想好了啊,你这一腿子迈出去,开弓可就没回头箭了!”
“什么意思?”
刚子做了个拉弓射箭的手势:“见过射箭没有?”
七条点点头。
“你说这箭射出去还能回头吗?哎,就是没有退路的意思。”
“我的明白。”
“那你想什么时候走呢?”
“快快的,否则,否则军事法庭的干活!”
“哎哟我的乖乖,这可有点头疼的干活啊!”
“你的头疼?”
刚子笑道:“你就别这儿添乱了,你说你一日本兵中国话都说不利索,你能去哪儿呢?让我想想……哎七条……”
七条很认真地纠正他说:“浅野七条!”
刚子没脾气道:“行行,浅野七条君。”
“七条君!”
“你到底还让不让我说了?!”
“你说!”
“你老这么捣乱我怎么说啊?七条君,投奔八路你干不干哪?”
“八路的干活?”
“啊,八路的干活怎么样?”
“晚上的开路?”
“晚上八点,皇协军旅部门口,开路依马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