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杨子敬惨败固然让政委恼火,张大川随队上山更使他惊讶不已。两天前接到张大川关于紧急会晤的请求后,他曾与旅长多次磋商,但顾虑重重最终还是没有个结论。没想张大川不请自来,而且是在援救杨子敬之后来的,这就让政委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心想,这位队长同志来的还真是时候!
采访的各项筹备工作已进入最后冲刺阶段,只等着杨子敬将录音设备接上山,就算妥了。没想杨子敬半途遇袭差点全军覆没,多亏张大川率工作队倾力援救才脱出困境。自打张大川这支工作队出现在辖区后,虽然通过电台与延安方面核对过他们真实身份,也曾面对面有过接触,政委一直若即若离持保留态度,说穿了就是不想让他掺和得太深!如果延安方面,或者八路军总部有专门指示说,独立旅必须在工作队领导下展开筹备工作那另当别论,可问题是他从未接到过这样的指令啊!至于这位张队长提到的所谓暗杀小组一事,他也就一听,反正这是你们工作队的任务,要抓要捕悉听尊便,可一旦进了我的辖区,对不起,那就我说了算,甭管你哪儿来的,一切行动都得在我独立旅领导下进行!
可杨子敬这小兔崽子把这一态势给打破了,把自己架到火上请张大川上山来烤,被动啊!
因而在与张大川交谈的头半个小时,政委一直板着个脸一声不吭。
“……不知旅长政委意下如何?”张大川用征询的眼神看着独立旅二位首长。
“政委你看呢?”这是旅长一贯套路,但凡有点吃不准的,都将球踢给政委。
“张队长想在采访前先行与织田夫人会晤,是这意思吧?”
张大川笑笑说:“是的。”
“如果确有需要,我个人觉得未尝不可吧?”政委回答滴水不漏。他潜台词是:织田加代不归我们独立旅管,你说她身边潜伏了暗杀小组成员,那你就去查呗,有这必要特意跑上山通报一声吗?
“因为现在是特殊时期,夫人十分谨慎,所以我希望通过你们这个渠道再打声招呼。”
旅长快人快语,不解道:“你们不都已经联系上了吗?还有这个必要吗?”
“是这样旅长,我们确实已与夫人取得联系,并约定了会晤的时间和地点,可我们间毕竟是头一次打交道,难免有些隔阂,我怕到时候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张大川的解释合情合理。
政委想了想问道:“不知张队长这次与织田夫人会晤,上报八路军总部和北方局了没有?”
“没有。因为我们社会部与他们完全是两个系统。”
“这就不好办了。因为从组织关系上我们独立旅隶属于军区领导,而这次任务是总部直接下达的,越级擅自行事,我们没这权力啊!”
“听政委意思,是对我们工作队尚有戒心了?”
张大川话说得很重。其实此次上山完全是一时起兴,就像他出手搭救杨子敬一样。刚子在寮海邮电局失踪后,他给高纪兰下达的三条指令其中两条已经有了回馈,唯有独立旅这头一直渺无音讯,让他寝食难安。今日天赐良机,给了他一个上山的理由,也有了试探眼前这两位旅部首脑的本钱。其实独立旅能否出面与织田加代联系于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态度。
旅长打哈哈说:“哪能够呢,张队长多心了。”
张大川加码道:“既然是一家人,政委又何必推三阻四呢?”
政委退无可退,说:“对不起张队长,这是组织纪律。”
水快开了,张大川还得再往锅底下加把柴火:“马勇同志,我代表延安工作队提请你注意,不要在小山头、宗派主义这条路上越走越远!我就不明白了,都是党的工作革命需要,怎么到你这里一封电报就变得这么复杂了呢?!别忘了,你们是党领导下的八路军独立旅,而不是独立山头山大王!”
面对咄咄逼人的张大川,政委毫不退让说:“张队长我也请你自重!如果你觉得我这种做法有悖组织纪律、党的原则,你尽可回延安,或者去军区、八路军总部告我!”
旅长见俩人顶起牛了,赶紧当和事佬劝道:“两位两位,消消气,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目标,何必呢?你看这样张队长,今天政委可能因为杨子敬心情不好,话有点冲,您是从上级机关来的,别跟我们山野村夫一般见识。电报的事,再容我和政委商量商量好不好?”
“对不起李旅长,此事刻不容缓,我天黑前必须下山,没时间再等了!”
“那这样,您重任在身我们也就不留了,您交代的事我们一定尽快向上级报告,一旦批准我们立即照办好不好?”
底线终于清晰了,压力测试结束。
张大川起身与旅长政委握手道别说:“按旅长说的办!那我就先走了,马政委,我刚才说话可能态度上有些急躁,请多多包涵。”
政委也客气地回应道:“理解理解,都是党的工作嘛,只要是力所能及,一定义不容辞,但有些事情超出我们职权范围,也请张队长理解。至于张队长刚才提到的小山头和宗派主义倾向,静下来时候我们一定认真检讨深刻反思,有错必纠无则加勉。”
张大川握着政委的手对旅长笑道:“你们这位马政委不愧是‘抗大’出来的,理论水平就是不同凡响啊!那行,我就在山下等你们的好消息了!”
旅长和政委将张大川一直送到村口。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旅长冲政委笑道:“你老兄今天怎么回事?搂不住火啊?!”
“你刚才不是替我解释了吗?”
“我现在想听听你真实想法!”
政委与旅长边往回走边说:“我们这位队长同志今天盛气凌人哪!”
“先别说他,说说你自己。”
“想听心里话吗?”
“当然。”
“我觉得这个人,我是说感觉啊,不像从延安出来的!”
旅长大吃一惊说:“这话可不敢随便乱说啊!”
政委笑道:“你逼我说我不得不说啊。”
“根据呢?”
“同志,我刚才再三强调这只是我个人的感觉,要真有什么真凭实据我早他娘的拔枪了!”
“我们不是已经向延安方面求证过了吗?”
“延安只是答复说有这么个人,有这么支队伍,可延安说的张大川是不是就我们刚才送走的那位,工作队是不是就他那支队伍,现在没有相片比对,也没人出来指证,不好说啊!”
旅长沉吟道:“这是个问题啊。”
“所以上次见面回来后我的原则就是,既不得罪,也不走得太近。他查他的什么暗杀小组,我干我的安全保卫筹备,万一在什么事情上交叉碰到了,就像今天这样,对不起,一切按规矩办,哪怕你拿什么小山头、宗派主义压我我也不放弃原则!老李,这次采访是个大事,涉及总部首长安危和海内外重大影响,千斤重担系于你我一心,马虎不得啊!”
“可是他今天出手相救,于我们独立旅有恩,我总觉得你这么对人家是不是……”
“不近人情?是啊,我也这么觉得,但在这关键时刻小心无大错,让人埋怨几句总比引狼入室好吧?”
“耸人听闻!且不说延安方面求证结果,人家今天都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你还要怎么样?”
“说起今天,我还没找杨子敬那臭小子算账呢!”
二
林娇娇一脸疲惫地想从刚子手中接过藿香,谁知女儿竟将头扭到后边,抱紧刚子说:“我不!”
“快,听话!”
“我就不!”
林娇娇惊讶地看看刚子问道:“她这怎么了?”
刚子抱着藿香朝内院走去:“你说你把她一人扔家里还问怎么了?你怎么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闺女都不要了?!”
林娇娇跟在他俩身后一言不发。她说什么?说她这半个月来一直在恢复重建寮海地下党组织,还是说林万锭被捕后她一直忙于组织营救工作?既然说不得,不如不说,所以她选择了沉默。
“叔叔,你不带我去买好吃的了?”
小鬼头还惦记买好吃的,一不小心把他俩的“秘密”给漏了。刚子放下藿香说:“叔叔跟妈妈说会儿话,藿香先去院里玩会儿行吗?”
藿香往前跑了两步,又回头叮嘱刚子说:“不许赖皮!”
“叔叔说话算话!”
藿香欢天喜地跑开了。
“老爷子有消息了?”林娇娇问。
“没呢。”刚子拖过老爷子搁院子里那把藤椅让林娇娇坐下,自己坐在旁边一根木条上。
“那你这么多天都干吗去了?!”话语中埋怨明显多过关心。
刚子一愣。是啊,这么多天忙忙叨叨都干吗了?邮电局、看守所、渔村、货轮转了一圈又回到老宅这个原点。希望、失望、恐惧、激愤、承诺和欺骗,现在他都完全转糊涂了:老爷子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不在了?他到底在鬼子手里还是已经让八路给救了?他使尽浑身解数骗李茂才让自己回家,就是想听听林娇娇怎么说。
听刚子说完后,林娇娇问道:“你是坐鬼子巡逻艇回来的?”
“是啊。”
“那个李茂才还敢说他是八路?八路再大本事能调动鬼子巡逻艇吗?”
“你是说李茂才不是八路?”
“肯定不是。”
“老爷子也还在鬼子手里?”
“应该是吧。”
“可是,他们拿老爷子换织田姐究竟为什么呢?”
“这我也不清楚,我想大概你织田姐办的这个反战广播他们听不下去了吧?”
这时刚子想起七条说:“我操,孙子不会是想端姐那广播吧?”
林娇娇皱眉说:“你嘴里能不能干净点?”
刚子不以为然说:“我又没骂你!”
“辱骂不是战斗,你能把鬼子骂回老家去吗?”林娇娇那劲儿又上来了。
“行行,我不骂了还不行吗?”刚子这会儿真没精神头再跟她拌嘴,便问,“老爷子现在人家手里,投鼠忌器,那你说咋办?!”
“你跟李茂才约的几点?”
“说好一块儿吃晚饭,七点差不多了吧?”
“我跟你一块儿去!”
“这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了?”
“我是说,别老爷子没救出来再搭一进去,亏大发了。”
林娇娇又瞪了他一眼,不知是嗔是怨。
李茂才约的是泰兴楼,寮海最大一家酒楼。藿香从没来过这里,见里头灯红酒绿,鸡鸭鱼肉流水般端上一张张桌子,禁不住将小手指含在嘴里咽了口口水。刚子在她后头拍了下她那小脑袋瓜说:“别那么没出息!”
藿香转过头看着他说:“叔叔,你是带我来这儿吃好吃的吗?”
刚子指指林娇娇笑说:“叔叔没这本事,是你妈妈!”
“胡说什么呀?!”林娇娇扳过藿香脑袋说,“一会儿大人说话你别插嘴啊?”
“那我干吗呀?”小孩子真是天真得可爱。
“你吃好吃的呀!”刚子说。
果然,四人落座后藿香一声不吭只顾埋头吃菜。李茂才摸摸藿香脑袋说:“小姑娘今年多大了呀?”
藿香人小鬼大,她明明只有五岁,却用食指和大拇指比划出个八字。不想李茂才看不懂这手势,说:“才两岁?不像。”
刚子和林娇娇对看了一眼:这李茂才自称八路,结果连个小姑娘比划的八字都认不出,这算是哪门子八路呢?
林娇娇以茶代酒敬李茂才说:“我听刚子说李先生大恩大德把我们家老爷子给救出来了,小女子感激不尽,在这里以茶代酒敬李先生一杯。”
说着“咕咚咕咚”将一杯茶水全都给喝了。
李茂才看了刚子一眼说:“这都是你们家先生深明大义,应该的应该的。”
林娇娇抱起藿香说:“麻烦李先生说个地方,你们在这儿喝着,我带闺女先去接爷爷回家。”
刚子在一旁看着,林娇娇两步便将李茂才逼到死角,再次让他大跌眼镜。
李茂才挥挥手说:“别急嘛,坐下吃点东西再说,小姑娘你喜欢吃点什么呀?”
藿香鼓着嘴摇摇头。
林娇娇站着不动说:“李先生既然是仁义之师,总不会说话不算话吧?”
“哪能啊!你稍微等一下,我跟你先生有几句话说。”李茂才转向刚子说,“刚子,拿出来吧?”
“拿、拿什么?”刚子装傻道。
“嗨我说刚子,你家也回了,饭也吃了,怎么抹抹嘴说话不算数呢?!”
“我没不算数啊。你说你是这个,”刚子比划了一下藿香刚才那个手势说,“我才答应你的,可你连孩子这手势都看不懂你怪谁啊?”
李茂才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小姑娘比划的是个八而不是二字!
“谁看不懂了?我是跟小姑娘逗着玩呢,是吧小姑娘?”
藿香瞪大眼睛看着他摇摇头。
“看没有,我们家闺女都摇头呢!”
李茂才终于露出他本来面目,贴近刚子低声威胁道:“你是真不想见你们家老爷子了?”
“见啊,我肯定得见啊,你告诉我,你把他藏哪儿了?”刚子突然大声对林娇娇说,“李先生说待会儿就让咱们见老爷子。”
林娇娇一脸欢欣鼓舞说:“太好了,那咱们走吧李先生?”
李茂才猛地一拍桌子吼道:“都别给我演戏了!刚子先生,痛快点就一句话,你到底给还是不给吧?!”
刚子拍得比他更响:“我操你大爷!哎大家伙给评评理,这狗杂种扣了我们家老爷子要换我一东西,我说我再想想他拍桌子威胁我!各位父老乡亲说说,这天底下有没有这种道理?!”
他们这桌围了一圈人,一边倒都说李茂才的不是。李茂才一看情势不对就要拔枪,刚子身形只闪了一下,李茂才腰间那把枪就已到了他手上。他用这把枪塞进李茂才口里喝道:“兔崽子跟爷爷动手是吧?来啊!”
藿香刚要拍手喝彩,楼梯板一阵噔噔作响,一队日本宪兵端着刺刀冲上楼将他们团团围住,看客们顿时作鸟兽散。刚子回头看去,宪兵队伍里有个人影闪了一下:
郑责?!
三
“老马,钱烟袋,这两下是替你们砸的!”
杨子敬跪在山顶,拿钢盔砸向自己脑袋。每一位牺牲的战友他都要喊一声名字,然后举起钢盔砸一下脑壳!涓涓鲜血从裂缝处流出,顺着脸颊脖颈滴落到地上,流了红红一地。古董站一旁焦急地喊道:“最后一个,最后一个啊!”
“刘贵喜、孙大头,我向你们发毒誓……”
眼看他又举起钢盔砸向脑壳,古董突然从一旁合身扑上,夺起钢盔砸向自己,脑袋顿时起了一个大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