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时候,政委把杨子敬和古董叫到旅部,当旅长面将他俩骂了个狗血喷头。古董在旅部当参谋三年,从没见政委发这么大火。一开始杨子敬还受着,听到后来实在忍不住顶了政委两句,政委竟掏出枪嚷嚷说要毙了这“小兔崽子”!旅长见事情闹大了,赶紧朝古董使了个眼色,让他拉杨子敬先走,自己死命拦住政委。古董拉着杨子敬一路狂奔到山顶,气还没喘匀呢,杨子敬就犯病了。起初见他拿钢盔对脑壳硬碰硬,以为撒撒气闹着玩呢,没想他来真的,真往脑壳上砸,这时已经拦不住了,杨子敬拿枪对着他呢!古董这些天与杨子敬朝夕相处知道这小子秉性,他要犯急还真下得了这手!
也活该古董倒霉,脑袋上顶了个大包,还得把杨子敬从山顶背到医疗队。三五里山路平日里不在话下,可再背个大活人又另当别论了。别看杨子敬他精瘦精瘦的,背在背上却死沉死沉,当古董撑到医疗队时他自己也快虚脱了。
古董坐在病床前彻夜未眠。不过一个晚上,杨子敬脸上的胡子就长出了许多。他真怕杨子敬从此以后就这么趴下了,这种先例古董见多了,早上还活蹦乱跳的,一仗下来到晚上就傻了,人还好好的,挺全乎,胳膊腿啥都不缺,可精神头没了,两眼发直,从此一蹶不振如同行尸走肉。都说战争是最好的学校和炼炉,可真正从里头毕业出来的又有几人?太多太多的青年才俊葬送在这所学校和炼炉里了,他们葬送的不是肉体,而是精神、灵魂。
这场遭遇战古董只经历了上半段,单从上半段看,杨子敬就已经在播撒失败的种子了,轻敌、大意、老套路,还是玻璃加假枪、百鸟朝凤那一套,这种类似于空城计迷魂阵式的套路偶尔用用还行,老用老用肯定会用出麻烦来的。果不其然,百蛇沟成了杨子敬的滑铁卢。当然,作为指导员,自己也得负起一部分责任。解剖杨子敬的同时,古董也在反省自己:杨子敬求知欲强,一天到晚求着自己问东问西,不是历史就是世界各国经典战例,这些题目对一个连级干部来说太大,大而无当。杨子敬心大,他兴趣往往在战略而不是战术层面,喜欢“一览众山小”那种气势恢宏,而忽略了登山的阶梯、护栏和路边的野花。直至日军发动攻击前,他们还在讨论武士道精神,而一路上喋喋不休者,正是他自己,古董先生。
可是,政委心里那股无名邪火又从哪儿来的呢?纵然杨子敬和他有千错万错,拍桌子骂娘也就算了,至于动刀动枪吗?思来想去,古董觉得政委那股子邪火很可能来自于张大川。一张独立旅王牌在上级工作队跟前丢人现眼,还让人伸手拉了一把,这丢人丢大发了,简直都丢到延安去了!古董扪心自问,如果是政委那个角色,自己会拍桌子骂娘甚至拔枪吗?很有可能。政委教书先生出身,平时很少动粗骂人,可一旦发火,那就是火上房,能把整间屋子都给烧了。
李茂才重现江湖,张大川这个角色越来越微妙了。古董自认为与杨子敬那些个剖析绝不只是空穴来风,他们都能看到想到的,在政委那个层面他会一无所知吗?听旅部那几个参谋私下议论,昨天张大川在旅部跟政委顶牛顶得厉害,说是为一个织田加代什么事。政委今天把无名邪火一股脑全都撒到他和杨子敬头上,是不是也跟这个张大川有关呢?从心理层面分析,情绪转移是宣泄的最佳通道,这是不是说,政委也有着他难以排解的困惑呢?
为政委,也为了杨子敬,古董决定冒一次大险。
天亮后,他到旅部直接进电文室找发报员小王说,给我发一份查询电文。
小王问,发哪儿?
延安。
小王有些惊讶地问道:延安哪个部门?
社会部。
查询什么?
询问他们是否往我们这边派出过一个四五十人的工作队?队长名字是否叫张大川?
小王说:前段不已经查询过了吗?
能让我看一下回电存底吗?
古董原是旅部参谋,与电文室常来常往关系密切,但毕竟涉及机要文档,小王还是公事公办要古董去找旅部首长签字批条。
那行我不看了,你跟我复述一遍总可以吧?
大头你在旅部待那么长时间这点规矩都不懂吗?我这么做是要犯纪律的!
电报不让发,电文不让看,复述一遍都不行吗?
小王态度坚决回答说:不行!
古董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小王说:看看这个,行吗?
小王接过纸条仔仔细细来回看了几遍。上面有政委签字,大意是同意向延安方面发电,查询张大川工作队详情。小王疑惑地看看古董说:真的假的?
如假包换!
那你为什么一开始不拿出来呢?
我想检查一下小鬼你的组织纪律性。
小王相当不满地噘着嘴说:谁小鬼了?!但她还是戴起耳机准备向延安发报。
“哟,古指导员,什么东风把您给吹来了?”
半途杀出个程咬金,赵参谋背着个手溜溜达达进来了。在旅部,赵参谋负责机要这一块,以前也算是古董的同事,但此人原则性极强,又长了双金睛火眼,想要从他眼皮子底下过简直比登天还难。古董心里暗自叫苦,但还是笑着打招呼说:“赵参谋早啊?”
“不早了吧?”赵参谋看看手表,然后转向小王问道,“你这是给谁发报?”
小王摘下耳机,将纸条递给他说:“大头的,政委批了字的。”
赵参谋接过纸条扫了一眼,呵斥小王说:“政委签字你都认不出啊?!这是假的!”
“不会啊?来,我再看看。”古董说着就要去抢那张纸条。
赵参谋赶紧将手揣进兜里,似笑非笑地看着古董说:“老实交代,这签字是不是你假冒的?!”
古董汗都快下来了:“借我几个胆敢假冒政委签名?!”
“那这纸条怎么回事?”
“嗨,我那什么,就想测试一下小王警惕性嘛,至于吗大惊小怪!”
小王不干了:“你凭什么测试我呀?!……”
赵参谋拦住小王,继续问古董说:“你说你测试小王,为什么拿人家延安工作队当题目啊?你知道这问题严重性吗?!”
古董哑口无言。
“古董,你说这事怎么办吧?”
“证据都在你手里了,你说。”
“两条路,一条是你自己向政委坦白交代,另一条是我向政委检举揭发,看在大家同事一场份儿上,你自己选吧。”
“这两条都是死路。”
“你觉得你现在这样还有活路吗?”
四
高纪兰赶到联队司令部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刚子用枪口顶着李茂才全身而退,郑责躲在一旁用手势指挥宪兵让出一条通道,眼睁睁看刚子林娇娇带着藿香离开饭庄。
“那李茂才呢?!”由于愤怒,高纪兰声音有些发抖。
“我派去跟踪的回来报告说,他们一家三口押着李茂才进山了。”
“是往独立旅方向吗?”
“不,东乡村方向。”
“难道他带着李茂才找首长去了?”高纪兰喃喃自语道,“郑责,你确定刚子没看见你吗?”
“我觉得他已经看见了。”
“他把你、宪兵队和首长联系到一起了?”
“可能。”
高纪兰怒极,狠狠扇了他一个嘴巴:“混蛋!”
郑责挨了一嘴巴后,没按日本传统方式立正低头喊“哈伊”,而是像普通中国人那样用手摸摸挨了巴掌那半拉脸说:“你干吗打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