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纪兰装扮成织田夫人,在两名“保镖”,一名“录音师”,一名“技师”和一名“编辑”陪同下,乘坐一只小舢板抵达预定海滩。早等在海滩边的一队人马将他们六人裹挟在中间,一路扬鞭策马,很快就到了上庄。
到海滩迎接他们的有古董和赵参谋,所有人中只有赵参谋见过织田夫人,但他今天在海滩上见到高纪兰时一见如故,并将她隆重介绍给古董。高纪兰一直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落地了:赵参谋就是那只“布谷鸟”!于是乎,延安的第一次和第二次“复电”也都有了顺理成章的解释。一切皆在掌控之中。这时,高纪兰心中对首长的崇拜到达了顶点。
“我们这里条件有限,还请夫人和其他几位先生谅解将就。”古董将高纪兰引进她那套住房。
高纪兰对条件毫无兴趣。从一进上庄直至她的房间,尽管只是走马观花,她已经感受到独立旅对这次采访警戒所下的功夫,明岗暗哨外围内卫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她衡量了一下,如果以工作队现有的人员装备硬往里闯的话,半小时都不一定能接近核心区域。如果调动内藤联队呢?以他们的战斗力没在半路给吃了就已经很不错了。
“总部首长明天几点到?”高纪兰问。
“明早六点从旅部出发,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一个半小时就到了。”古董回答说。
“您刚才说的‘不出意外’是什么意思?”高纪兰敏感地问道。
“我们这里距离敌占区很近,敌我情势犬牙交错,意外事件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夫人。”
高纪兰又转换话题问道:“你知道明天哪位首长接受我采访吗?”
“我今天出来时候首长还没到呢,所以这个我不太清楚。”古董以攻为守反问道,“夫人,您不是一直在与北方局联系,他们没告诉您哪位首长吗?”
高纪兰后悔刚才的问题让自己陷入被动,小心翼翼回答说:“我动身出来前还没有定。”
赵参谋端着盆热水进屋,古董回头问他说:“赵参谋,你知道这次来的是哪位首长吗?”
赵参谋将热水放在桌子上,搓搓手说:“好像是北方局那边的吧?”
古董不解道:“我还一直以为是总部首长,怎么换北方局的了?”
赵参谋解释说:“当初商谈时就没定,只说相当于总部副职、参谋长,或北方局书记这一级别的首长接受采访,至于到时候谁来,根据当时工作需要和安排,由中央确定具体人选,是这么说的吧夫人?”
高纪兰点点头。
古董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对高纪兰说:“我们旅长政委今天因为要接待首长腾不开身,所以没能亲自前来拜访,让我说声对不起。”
高纪兰笑笑说:“反正明天就见了嘛。”
“另外,我们政委让我代为问一下夫人,这次采访结束后在寮海有没有什么事情要办的,提出来我们尽力安排。”
“没有没有。我想采访一结束就返回南洋,尽快把节目做出来,让广大听众早一天听到首长的声音。”
古董心里一惊:“夫人再好好想想,没什么人要见吗?”
高纪兰立即意识到今天她犯的第二个错误,淡然一笑道:“这次情况特殊,刚子二芬他们就等下次吧。”
“您可不知道,刚子这段为您可吃了不少苦,他们家老爷子也让人给劫了。”既然开了头,就放开来说,古董不想留下任何死角。
高纪兰吃惊道:“为什么?”
赵参谋在边上解释说:“刚子他们家最近是出了点事,但跟您没什么关系。我们这位古指导员喜欢开玩笑,您别往心里去啊。”
古董跟赵参谋急了:“怎么没关系?你敢说他们劫持老爷子不是为了打探夫人下落?”
“‘他们’是谁?”
是啊,他们是谁?在古董心里,“他们”实际上就是指张大川工作队,但他能当着织田夫人的面把他心里的疑问倒出来吗?这赵参谋,当着客人面瞎叨咕什么呀?古董不想将内部裂痕进一步扩大,便笑笑说:“夫人可能不知道,我原来也在旅部工作,跟赵参谋斗嘴斗惯了,我本来意思想说啊,如果这次夫人有时间,不妨见见刚子和二芬,他们俩现在那关系,要刚子说来那可逗了!”
见古董往后撤了,高纪兰正好就坡下驴,笑着问道:“是吗?莫不是他俩成一对了?”
“没有。是二芬一天到晚追刚子,现在刚子一见二芬吓得,魂都没了!”
高纪兰大笑道:“前几年来寮海住他们家,那时候二芬刚死了丈夫,我倒是跟刚子提过,我说你也老大不小,干脆亲上加亲娶二芬得了,当时也没觉着他有多抗拒啊?”
此时古董脑海里又冒出个疑问,夫人不是日本籍,在南洋长大吗?照理说她口音里应该有那一带的特征才对啊?怎么满口棒茬子味啊?南洋华人会说“干脆得了”这样的句式吗?不过他很快就打住了这种胡思乱想,他觉得这段时间跟杨子敬一块儿琢磨张大川都快成神经病了!他起身告辞说:“夫人舟船劳顿也累了,早点休息吧!”
高纪兰将古董和赵参谋送到门口,道了声晚安,插上门回床上坐下,长长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今晚总算是混过去了,明天会怎么样?打了两个月的牌,明天就要见分晓了,她翻来覆去一夜都睡不着,直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闭上眼。
她又一次梦见了首长:她抱着孩子送首长上船,想让孩子挥小手跟爸爸再见,可孩子又哭又闹死活不愿意,气得她在孩子屁股上狠狠打了几下,孩子突然出声责问她说,你干吗打我呀?!这是一个成熟男性的声音,有点像刚子,又有点像古董,吓得她松手将孩子掉在地上。
她给吓醒了。
二
林娇娇和刚子还是迟了一步,当他俩赶到旅部时,旅长政委包括杨子敬在内所以有人都随同北方局领导到上庄去了。
“他们什么时候走的?”林娇娇问旅部一位留守干事说。
“走了差不多有半小时了吧。”
刚子在一旁抹抹满头大汗说:“怎么这么早就走了?”
这位干事疑惑地看看这一男一女问道:“你们一直说有紧急情报,现旅部首长不在,能告诉我什么事吗?”
“不能。”林娇娇很干脆地回答说。
“那我就爱莫能助了。”说罢他就要往里走。
“告诉你你也助不了什么!”刚子冲他背后喊道。
这位干事很不忿地回头看着刚子:“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就告诉你你也担不起这么大责任!”
“怎么说话呢?你怎么知道我担不起?”
“我说有鬼子要在半道上劫你们那些个首长,你有权调部队追上去吗?”
林娇娇扯扯刚子衣角,示意他别这么胡说八道。
干事火了,冲刚子喊道:“我说你这位同志,你,怎么拿这么严肃事情开玩笑呢?!”
“我没开玩笑!”
“你没开玩笑你说什么……”这时一位身穿便装的中年人在政委和杨子敬陪同下走出院子,慌得这位干事赶紧立正报告说:“报告首长!”
刚子一见杨子敬,上前拉住他刚要开口,杨子敬将食指竖在嘴唇间做了个噤声手势。
那位中年人看了这一圈人笑道:“说什么呢这么热闹?在里院就听你们外头唧里呱啦!”
干事说话声都紧张得有些变调:“他们说有紧急情报……”
政委插话道:“人家有紧急情报你为什么拦着不让进屋说啊?”
干事委屈道:“不是说您和首长们都早已经出发了吗?”
“你就是那刚子吧?”政委走到刚子面前伸出手说,“来,认识一下,我是独立旅政委马勇,”他又指指那位中年人说,“这位是中共北方局魏书记。”
一下见这么多大官,刚子觉得脑袋有点不够用,他握着政委的手,将头转向那中年人,冲他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政委这才走到林娇娇跟前,与她握手并介绍给魏书记说:“这位是寮海地下党的林娇娇同志。”
“首长好!”尽管林娇娇心急如焚,但这些程序还是必须要走的:敬礼,握手。
等一圈寒暄完后,政委才领众人进旅部落座,问道:“你们两个星夜上山,有什么重要情报啊?”
林娇娇看了一眼刚子:“你说吧。”
刚子倒也不客气,上来就直奔主题说:“张大川是鬼子!”
政委、魏书记和杨子敬三人交流了一下眼神,最后由政委问道:“说这话你有什么根据吗?”
“当然有啦!我、娇娇、二芬——就娇娇她妹,还有我们家老爷子全让他们关地窖里,我们俩好不容易逃出来,老爷子跟二芬还关那儿呢!”
政委接着问道:“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证据?”
刚子叫唤道:“我们一家人都让他关地窖里这还不算证据啊?!他要是八路军工作队他能这么做吗?!”
政委说:“当然当然,我们只是慎重起见,再了解得更深入一些嘛。”
“张大川那王八羔子把我五花大绑绑马背上,跟我说了一路,全都是他们大日本帝国怎么怎么,我们支那中国怎么怎么,他以为我已经是只拍死的苍蝇了,所以口无忌惮,不论你们信不信,反正他亲口对我承认他就是鬼子!”
“我再跟您抖搂个证据,咱中国人绑人吧,一般都是‘上三道下两道’五花大绑,先从眼前勒住前脖子卡住喉头气道,让人没法儿挣绷,是吧?而鬼子呢,习惯从后脖子搭绳,然后再绕着勒住你的胳膊……”
“张大川就是这么绑的你?”
“就是说嘛……”
政委几人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凝重,最后魏书记还问了一些诸如刚子为什么让张大川五花大绑,他和林娇娇是怎么虎口脱险逃出来这些问题。当他听完刚子讲述后,大概明白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便阴着脸背手出屋去了。政委一见闯了大祸,也忙不迭紧随其后,屋里只剩下杨子敬、林娇娇和刚子三人面面相觑。
林娇娇问杨子敬:“你怎么不去啊?”
杨子敬回答说:“领导上的事我跟着起什么哄啊?”
刚子问:“那位首长他跟张大川有什么关系?话还没听完就黑着脸走了?”
杨子敬说:“张大川就是冲他来的!”
刚子恍然大悟道:“他这不好好的嘛?”
林娇娇悟出些门道,问杨子敬说:“是不是首长不满意你们被动挨打,没及时识破敌人诡计啊?”
林娇娇这句话算是问到了点上。在张大川那个所谓延安工作队事情上,独立旅一直陷于被动,中间虽曾几多怀疑,也通过电台向延安方面数度查询,但终因一些政治方面的考虑而搁置下来。就在前天,距离首长接受采访不过几十小时前,他和政委还去东乡村见了张大川,被他那一套套说辞糊弄得头晕目眩。幸亏回来路上政委接受了他的第二方案,今早由旅长率第一梯队先行,他和政委陪同首长延后一小时出发,但即便如此,这也只是个权宜之计。一直到今天首长临出发前,若不是林娇娇和刚子逃出来通风报信,整个独立旅,也包括他杨子敬还被蒙在鼓里,对敌斗争知己却不知彼,陷首长和全体战士于险境,此其罪一;张大川目前身份已明,那就等于说延安来电被人动了手脚,在整个旅部有权接触到电文的不过寥寥数人,在如此机要或者说重要的岗位上混入敌人奸细,说明旅部本身的安全防卫出了问题,此其罪二。罪上加罪,首长焉能不怒?!杨子敬开始替政委担心了,这上头板子要下来,第一个打的就是政委,这么重的板子,政委他扛得住吗?
采访肯定是泡汤了,现在关键是张大川这把刀子往哪儿捅?最好结果是他在刚子、林娇娇逃脱后知难而退,但这种可能性不大;第二种可能是他沿途设伏,这样旅长和他那一排战士就吃重了,以张大川的战斗力,五十多人吃一个排就跟玩似的,要真这样旅长凶多吉少;第三种可能是他直插上庄,上庄地势险要,又有古董在那边指挥,整整一个特警连即便占不到上风总不至于一败涂地吧?……
杨子敬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等政委和首长那边的消息。
“走,去上庄!”政委终于从屋里出来了,但他没见到首长魏书记。
杨子敬在政委后边亦步亦趋。他提心吊胆问道:“旅长他们到上庄了吗?”
“你问我我问谁去?!”政委没好气答道。
“那魏书记……”
“他改在这儿接受采访!”
三
上庄的情况完全出乎杨子敬意料,张大川入上庄如无人之境,“工作队”区区五十来号人竟突破特警连重重警戒,劫走了织田加代一行!
旅长比杨子敬他们早到一会儿,此刻正冲古董大发雷霆:“……你说说,啊?六个大活人从你们眼皮子底下让人给劫走了!你们特警连都干什么吃的?!你古董古指导员干什么吃的?!奇耻大辱!这是我们独立旅成立以来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
古董低着头闷声不响。
“你平时不是挺能说的吗?呱呱呱,现在怎么不说了?啊?!”
古董依然保持沉默。
政委进屋搂起旅长笑道:“来来来,老伙计消消气,你这么劈头盖脸人家敢说吗?”他扭头命令杨子敬说,“你先跟小古集合一下队伍,就地警戒,随时听候命令!”
“是!”
杨子敬拉起古董一溜烟地跑出屋子。
“到底怎么回事?”出屋后,杨子敬问古董说。
“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古董将脚底下一块石头踢得老远,龇牙咧嘴说,“天刚亮底下就传来一阵枪声,我当时也没多想,披起衣服提了枪就往外跑,想去看看情况……”
“你也是,你一个指挥员怎么能一听枪声就手忙脚乱,随意离开你岗位呢?赵参谋呢?那时候赵参谋在什么地方?”
“我在门外碰见他,他也正好从屋子里出来,我说我到下面去看看,他说,你放心去吧,这儿有我呢……”
“你走时候这儿是怎么部署的?一共有多少警卫力量?”
“一个班吧。”
杨子敬扭头看着远处说:“一个班,还不够人填牙缝的呢!”
“可这地方一面悬崖,三面都有重兵把守,你说这帮孙子从哪儿冒出来的呢?!”
“当时旅部在这儿遇袭,我也提出过这样的问题。后来我不是特意交代,让你在悬崖那边安排一个排吗?”
“可赵参谋说……”
“他说本来就兵力紧张,这么安排纯属浪费,他是不是这么说的?”
“差不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