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知道姐已经走远了,二芬还一直趴在门边上张望。都已经听见踹门砸锁的声音了,怎么就进不来呢?!二芬在心里怨姐说,你就不会早来会儿吗?!
老爷子躺墙角处说:“别趴那儿了,小心让流弹打着!”
二芬赌气说:“打死才好呢!”
老爷子不以为然笑道:“想死还不容易吗,等会儿你那高姐姐进来让她赏你颗子弹!”
二芬转身回到老爷子身旁拉起他胳膊问道:“您说他们真的会对咱们下手啊?”
“以前不会,今后可说不准了。”
“为什么呢?”
“以前咱俩是刚子的念想,今儿刚子都到门前了,他们还留着这念想干吗?”
老爷子语气平和而沉稳,可在二芬听来却字字透出股逼人的寒气。她不由得将身子往老爷子那边靠了靠说:“可我还年轻,还等着刚子娶我呢,我不想死!”
“一个人死不死,什么时候死不是他自个儿说了算的。”
“谁说了算?老天爷说了算?”
老爷子笑了笑,说:“这么说也对。丫头,待会儿他们就该进来了,我这儿有几句话跟你交代一下。”
二芬听了直起鸡皮疙瘩:“您这是要干吗呀?”
“我知道你一直喜欢刚子,可人拗不过命。说好听点,刚子配不上你,说白了,你跟刚子没这个命,你听明白我意思了吗?”
二芬含泪点点头。
“我哪天到阴曹地府要能碰见阎王爷,跟他说道说道,兴许他大笔一挥改过来另说,这是一;再一个,待会儿他们进来,我先在这儿招呼着,你呢往边上错错……”
“我错干吗?”
“傻丫头,错了才好动手啊!你有没有注意到他们每人腰后边都挂了手雷?”
“啊。”
“我一旦得手,你赶紧拿他的手雷。记着,手雷到手后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扔……”
“装样子吓吓他们!……”
爷儿俩正说到紧要处,高纪兰率人踢门进来了。
本来她只管带人,可首长随后又捎信来说让她见机行事,什么叫见机行事?高纪兰觉得这与其说是命令,还不如说是一道考试题,考验她随机应变的能力,决断能力,或是心理承受能力?首长这道命令让她疑惑外,还有一丝不快。高纪兰承认,在与二芬朝夕相处近一个月时间里,她是有些喜欢上这位性格泼辣开朗的妹子了,可这与忠诚度无关,只要帝国需要,她可以毫不犹豫亲手杀了她!
可是,有这个必要吗?
如果说,劫持老爷子只是李茂才的一个错误,那么首长后来的圈禁就是将错就错,以逼迫刚子就范。帘子洞事件后,首长对刚子从掉以轻心到过度紧张,尤其他从东乡村逃离后,她觉得首长都有点神经过敏了,对老爷子和二芬在行动中的位置,绑不绑手脚,蒙不蒙眼睛,住宿怎么安排,警卫力量的配备,事无巨细没有他不过问的。有时候她私下里和王山田几个闲聊,都说不懂首长是怎么想的,引刚子上钩用俩诱饵?至于嘛!
把老爷子当成诱饵马马虎虎还说得过去,二芬她也算吗?刚子从来都没正眼看过她,她算哪门子诱饵?!有一天谈到这个话题,王山田说,既然我们下一步重心已与刚子无关,还有必要一天到晚拖着这一老一少吗?当时首长没说话。首长习惯是,你要提一个意见或者想法,他只要不说话,那就是全盘否定。过后王山田十分不解,问高纪兰说,首长他到底什么意思?高纪兰没说话,但她心里跟明镜似的,首长这是留着这俩人钓刚子呢!
首长恃才傲物,当然他也确实有才,从来没把什么人放在眼里,就拿这次行动来说,虽然他心里有这样那样的看法,但从一开始就信心满满志在必得。没承想事情临了临了,竟坏在了刚子这样一个人手里,首长能不窝心,能不咬牙切齿吗?可首长心里这点事又放不到台面上,队里谁都知道首长在帘子洞让刚子绑了,吃了大亏,这时要拿刚子说事,肯定难以服众,所以首长干脆把下一步行动跟刚子糅一块儿,带老爷子和二芬在独立旅外围绕着圈走,无论独立旅还是刚子,赶上谁算谁。
今天赶上刚子,无论结果如何,看首长意思都不想再玩下去了,他让自己替他做一了断。
所谓了断,其实就是送他们上路,西天不归路。
高纪兰提枪走进屋子,见二芬和老爷子挤在墙角,便冲她笑笑说:“怎么,吓着了吧?”
二芬脸上流露出恐惧,但眼睛里透出的却是仇恨:“没有!”
“没有就好,起来上路吧!”
“我不!”二芬突然从老爷子身边滑开,躲到一旁。
高纪兰挥挥手,两名学员上前去拉他们俩人,忽见老爷子一把拽住那学员的手腕轻轻转了一下,那小子大喊一声,立马蹲地上起不来了。别说高纪兰等人,就连二芬跟老爷子这么长时间都没见过他这手绝活。她们几乎都已经忘了,老爷子曾经是寮海的头牌,正骨高手!
漂亮!就在所有人全都蒙了,不知所措那一瞬间,二芬连滚带爬从地上跃起,从那小子腰后抽出一枚手雷!
高纪兰等人正欲扑向二芬,她举起已拉出引线的手雷高声喊道:“谁要再往前一步,我可拉弦啦!”
一众人举枪瞄准二芬,只等着高纪兰一声令下。高纪兰摆摆手,示意众人把枪放下,然后冲二芬伸手道:“大妹子你这是何苦呢,咱们姐妹一场……”
“啊呸!我瞎了眼认你这个鬼子做姐妹!”
高纪兰叹气道:“看来我俩的缘分算是到头了。你说,你想怎样?”
“送我,还有老爷子出去!”
首长那边的枪声似乎越来越远,难道首长放弃围歼刚子了?高纪兰惦记着张大川心急如焚,脸上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对二芬说:“二芬啊二芬,你以为你手里拿了这么枚手雷,就能出去了吗?”
“没听明白吗?我让你送我们出去!”
“我要是不呢?”
“大不了同归于尽一块儿玩完!”
高纪兰扔下二芬转向老爷子,笑道:“老爷子好身手啊!”
躺在他面前那位学员好像已经疼晕过去了,老爷子依旧是一脸波澜不惊:“雕虫小技何足道哉!”
“方才那几下是你们早商量好的吧?”
“要是纪兰小姐觉得奇怪,那一定是你太高看自己也看轻他人了。”
高纪兰压抑不住内心的烦躁,说:“我没时间跟您这儿磨牙,您是这儿的长辈您说这事怎么办吧?”
“无解。”
高纪兰一愣:“无解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这事僵这儿了,你们不肯退步,二芬这孩子你们这么些天姐妹想必也知道,也是头犟驴,所以说无解。”
“您老道行高深,能不能替我们解一下呢?”
“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外力,外面的力量介入……”
老爷子话音未落,他所指的那个外力来了!院外机枪声骤起,枪声所到之处,学员们割麦子般纷纷倒下,刚子来了!
高纪兰刚才对话时以不易察觉的挪动接近老爷子,刚子机枪声响起,正好给了她一个机会,她纵身一跃至老爷子身旁,射击抓人一气呵成,二芬握着手雷缓缓倒下。高纪兰用枪顶着老爷子冲院外喊道:“是刚子吗?”
机枪声停了,但没有回答。
高纪兰又喊:“你家老爷子就在我手里,你要不相信就尽管开枪吧!”
“你别乱来啊!”这是刚子的声音。
高纪兰朝学员们做了个手势,几枚手雷几乎同时脱手扔向院外。
“刚子!”
老爷子绝望的喊声随着爆炸声在夜空中久久回荡。
二
刚子被杨子敬送到旅部医务所后,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医生告诉杨子敬说,这伤员命大,实在太大了,几枚手雷只划伤点皮肤,居然没有一处伤口!
杨子敬问,那他怎么一直昏迷不醒呢?
医生说,是给震晕了。
脑震荡?
可以这么说吧。
那会不会落下什么后遗症,比如说傻啦,痴呆了?
傻和痴呆是一个意思。从目前观察来说,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杨子敬和古董走出权当作病房的帐篷,深深吸了口气说:“什么庸医!”
古董不解地看看他问:“怎么了?”
“你说人都傻了,还说什么命大?!缺胳膊断腿也好过终身痴呆啊!”
“不是说可能嘛!”
“别看庸医,这方面往往还说得挺准!”
“你说你这乌鸦嘴。一般来说,脑震荡导致终身痴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真的假的?”
“我也不知道真假,好像在哪个杂志上看过。不过我要是刚子,我宁可昏迷他一段时间。”
“怎么说?”
“你想啊,二芬二芬死了,老爷子又在自个儿眼皮子底下丢了,心痛不如伤痛,伤痛不如哪儿都不痛!”
杨子敬给他一拳,而后感叹道:“是啊,他也是够倒霉的,一大家子现在只剩下他跟老爷子了,老爷子再要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他就别活了!”
“不还有林娇娇吗?”
“从真正意义上说,林娇娇跟他,他们陈家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要是醒来我们怎么跟他说?”
“实话实说。”
“你就不怕他听了又再晕过去?”
“那也好过蒙在鼓里当傻瓜!”
“我倒有一招。”
“什么?”
“把这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交给林娇娇同志。”
昨晚王庄一战虽未能全歼张大川所部,但毕竟打了个痛快仗,憋在肚子里那股子窝囊气全都给打出去了:张大川在王庄损兵折将后欲逃往寮海,又让古董狠狠收拾了一家伙,最终被迫掉头跑回深山老林。
打扫战场时,杨子敬先碰上林娇娇和高大栓,这才明白,原来那挺机枪是刚子打的!杨子敬问刚子下落,林娇娇也说不清楚,只是一个劲催杨子敬救人。等杨子敬率领部下赶到老爷子和二芬关押点时,一切都结束了:二芬牺牲,老爷子下落不明,他们最后从一堆瓦砾碎砖中挖出昏迷不醒的刚子,他那挺宝贝机枪被摔得老远,看样子又得大修了。
杨子敬这仗还有个重大收获,那就是带回了上庄和电报事件的关键人物:赵参谋。这家伙一开始时嘴还挺硬,说是让张大川给挟持走的,并说,我要那什么我还能冒着生命危险跑回来吗?可随着询问逐渐深入,尤其问到延安那两份回电时,就有点扛不住了,一会儿说小王就这么译的,当拿出原始凭证和延安最新来电时,一会儿又辩解说,延安第一份回电里确实提到张大川工作队了嘛,所以,所以第二份回电时也就想当然认为……
政委最恨就是这种连谎话都编不圆的家伙:你既然编不圆你编它干吗?你这不是在侮辱我智商吗?他将手枪“啪”地一下拍桌子上,咬牙切齿说了两字:“狡辩!”
赵文宇愣了一下,随即又回复常态说:“我说的全都是实话啊政委!”
政委懒得再跟他纠缠,对旅长打了声招呼就出屋“透透气”去了。
政委拍桌子摔枪,没问两句又不耐烦走了,这一系列举动都让旅长觉得有些奇怪,可他当时并没多想,在政委出去后接着问赵文宇说:“你说你接到延安第二份回电想当然,这种事你能想当然吗?!”
赵文宇“扑通”一声跪在旅长面前哭喊道:“旅长救我!”
旅长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朝边上两名战士挥挥手,示意他们将赵文宇扶到原位上去,自己点了根烟说:“党的一贯政策你是知道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要像刚才那样挤牙膏,甚至胡说八道瞎编乱造,谁也救不了你!”
赵文宇被两名战士摁在椅子上瑟瑟发抖:“可是旅长,我不敢说啊!”
“你有什么不敢说的?你既然敢做难道还怕说吗?”
“可这不光是我一个人的事啊!”
“你意思说你背后还有别人?”
“我不敢说。”
旅长把屋子里所有人全都赶出去后,走到赵文宇跟前,俯身问道:“谁?”
赵文宇浑身发抖不止:“我、我怕……”
眼看就要突破了,旅长按捺住心中狂喜,拍胸脯说:“只要你说出是谁,我以我人格向你保证,你人身安全我一定负责到底,同时在处理你问题时,一定把你这条考虑进去,好不好?”
赵文宇喃喃道:“政委。”
旅长回头看了看,然后又说:“你是要跟政委说吗?我这就去把他喊来……”
赵文宇突然歇斯底里爆发道:“我说的这个人就是政委——马勇!”
旅长拍拍已瘫在椅子上的赵文宇的脸:“嗨嗨!你吓傻了吧?”
赵文宇有气无力道:“我没、没傻。”
“可你知道你刚才指证的是谁吗?”旅长站起来在屋子里激动地打转,“一个参加过‘五四’运动,早年与周恩来邓小平一块儿留学法国,现任独立旅政委!”
“就是他!所有这些事都是他让我这么干的!”
旅长回到桌边又点上一根烟,尽力让自己平息下来。他知道这事闹大了,大到他都无法处理的地步。他必须在初步审讯结束后立即向上级汇报,让军区、总部甚至延安方面来调查组彻查这个问题。可现在怎么办?政委外出“透气”随时都有可能回来,到时候不说赵文宇,自己都有可能说不清道不明给牵扯进去,当务之急就是尽快结束审问,将赵文宇转移到一个安全地点……还有就是得准备一套说辞,向政委解释为什么结束审问,赵文宇都说了些什么,为什么自己的脸色这么难看……
旅长相信,他现在的脸色一定十分难看。
三
旅长显然是多虑了,政委回来后见旅长这边已经收摊了,什么都没问,看了看审讯笔录后淡淡说了句:“什么都没招啊?”
旅长试探问道:“据说这位赵参谋在‘抗大’原先是你的学生?”
“不肖弟子!”
“他那时候表现怎么样?”
政委想了想回答说:“刻苦好学,终究天资有限,断定成不了什么大器,可没想居然会卖国投敌,成了日本人的奸细!”
旅长赶紧将话题往回拉说:“是啊,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哪怕受再好的教育,自己不争气最后还是一事无成,甚至走上歪门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