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内藤在出发之前就曾邀请张大川“指挥作战”,“亲自领略一下山地坦克的威力”,但张大川没答应,只让王山田带少数几个学员“观摩作战”。但后来捷报频传,内藤联队挺进速度远超乎他想象,加之高纪兰在一旁不停地怂恿,终于忍不住和高纪兰一起来到前沿。此时先锋部队已越过王庄,进入到百蛇沟一带,这是内藤联队以前从未有过的挺进纵深和傲人战绩。张大川来后,内藤重新调整部署,将其他两个方向的坦克和兵力都调到中路,叫嚣务必在三天内拿下独立旅旅部!
张大川只在码头见过这种坦克,但其出色的爬坡能力、挺进速度和装甲防护能力还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几辆山地坦克一马当先,所向披靡,跟在后边的皇军官兵们看起来也士气倍增,“万岁”呼喊声此起彼伏。
内藤边举着望远镜边问身旁的张大川说:“幸亏教授调来这十辆坦克,我们才有今天这样的赫赫战果。不知教授还有何训示?”
张大川透过望远镜看到,所有来自八路方面的还击都不过是在隔靴搔痒,前后方阵线瞬间转换,步兵的功能似乎已从冲锋陷阵转变为打扫战场,不时有八路军战士被从树林草丛中驱赶出来击毙或被俘虏。张大川不由放下望远镜感慨道:“怪不得德军古德里安将军说,机械化作战完全改变了现代战争的模式!”
内藤在一旁谄媚笑道:“还是教授深谋远虑,见识卓群啊!”
张大川淡然一笑说:“是吗?”
机械化作战在德军早已视作常态,而在日军,一个联队长级别的指挥官居然说这是“深谋远虑,见识卓群”!张大川在心里叹了口气说,日德之比何止千里!战争,是两台,或若干台国家机器间的碰撞,它不仅仅只关乎到军事层面,政治经济文化外交无不牵涉其中,那种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的陈词滥调,不过只是弱者的叫嚣罢了。中途岛之战是不是整个太平洋战争的转折点,现在来说还为时过早,但日军在此役中的短板却已暴露无遗:目光短浅如鼠,战略布局毫无章法,后勤供应链时断时续……如果说珍珠港空袭让日本海军偷吃到了一块蛋糕,那么,中途岛就是踢在了铁板上。可以预期,美国将在太平洋上就势展开战略大反攻,日本昔日的辉煌将一个个消失。所罗门群岛撑不了几天,接下来必定是一连串多米诺骨牌倒塌……现在,全国还都蒙在鼓里,他不知道究竟还能蒙多久,一个全面陷入战争狂热的国家,一个自以为仅凭武士道精神就能够横扫天下的国家,一旦遭遇到挫败,它的国民有这个承受能力吗?
周边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呼,张大川举起望远镜往下看去,只见一辆坦克发生内部爆炸,炮塔顶盖被气浪掀起,随同一堆血肉被抛到几十米开外。
内藤惊叫道:“到底发生什么了?为什么会舱内爆炸?!”
王山田在一旁猜测道:“不会是反坦克地雷吧?”
张大川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他们有这种武器吗?”
“是啊,如果他们有反坦克地雷,几天前早就拿出来了!”内藤下令道,“所有坦克立即停止前进,原地射击后立即返回!”
可已经晚了,就在传令兵发出旗语时,又有两辆爆炸趴窝了。内藤都快崩溃了,他扯着嗓子歇斯底里般叫喊道:“后撤!所有坦克立即,马上后撤!”
传令兵慌乱地再次发出旗语。
三辆,三辆宝贝疙瘩啊!内藤欲哭无泪。他甩开望远镜并夺过警卫的长枪,愤怒地向战场冲去。面对王山田和高纪兰投来询问的眼光,张大川轻轻摇摇头。
作为一名指挥官,最忌讳的就是意气用事,在战场上逞匹夫之勇。已经有三辆坦克被毁,接下来很有可能还有第四第五辆,你一个联队长不待在自己位子上,拿枪下去干什么?你懂坦克吗?你能用你血肉之躯去阻挡八路军的反坦克地雷或者炮弹吗?!坦克不再是坚不可摧的装甲堡垒,没有坦克掩护下的步兵将成为敌人的靶子,扫荡已经结束。
张大川叹了口气从地上起来,拍拍衣裳一声不吭往回走去。王山田高纪兰带着几位学员跟在他身后不知所措。自王庄一役,已很少见到首长笑了,野战医院里七名学员遇刺后,首长更是成天板着个脸沉默寡语,王山田每次见他都战战兢兢,即便高纪兰,也总是赔着个小心,不知所措。有时候她亲自下厨想在菜色上变变花样,可每回端上桌,他都是尝几口后就推开不吃了,弄得她跟哄小孩似的端碗在身后追着说:再吃点吧!
高纪兰知道,他心思一直悬在赵文宇和织田加代身上,这是他最后两张王牌,他把他所有身家性命和希望都押在这两张牌上了。所谓的山地坦克,和内藤这次志在必得的扫荡,只不过是他在最后的赌注上加了点碎银而已。有一次睡前闲聊,她问他说,也不知道赵文宇那边进行得怎么样了?他说,应该见成效了吧?
他说话从来都是斩钉截铁,很少用“应该”这种推断性词语,她望着他两鬓间不断冒出来的白发,心中暗叹道,首长老了。她又问,为什么说“应该”?
“应该”是基于理性和逻辑的推断。
什么样的逻辑?
共产主义者是天生的理想主义和完美主义,你知道什么叫完美主义吗?就是眼睛里容不得一粒沙子。
更容不下可能存在的叛徒和奸细?
又笑了,这是他今天第二回笑了。在她看来,他的笑便如金子般珍贵!她依偎在他怀里,他拍拍她脸颊说,你是我最引以为豪的弟子。
她噘嘴说,我不要当你弟子!
那你想当我的什么?
妻子!
当天晚上高纪兰做了美梦,她身穿和服挽着他走进婚姻的殿堂,那是一座用水晶构筑而成的大堂,晶莹剔透,处处熠熠生辉。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天而降:你愿意嫁给上原大川为妻吗?她依偎在他肩头,幸福地回答说,我愿意……
可美梦最终破灭在一阵坦克开过的隆隆声中,她将头扎在他怀里诅咒道,去死吧!该死的坦克!
今天,坦克终于死了。
二
马勇今天一早就被通知去会议室开会,他精心刮去长了十来天的胡子,然后又换了身崭新的军服。通知没说会议的内容,但他知道,决定他命运的时候到了。无论是福是祸,他都将坦然面对。相信组织相信党。真正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
两名战士将他带到会议室门口,那里站着旅长。
旅长握住他手用力地甩了两下,马勇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老伙计,受委屈了。
马勇用另一只手在他手背上拍了两下。他是在说:无产者连死都不怕还怕委屈吗?
会议由调查组杨组长主持,他宣布了一项由调查组今天凌晨才做出的决定:“根据延安来电指示精神,经调查组认真研究后决定,撤销对马勇同志的调查,并恢复其政委职务。”
何部长看了看坐他对面的政委问道:“马勇同志,对我们这个决定你有什么意见吗?”
“我服从组织决定。”政委竭力压抑住激动说,“但有个问题我必须要问清楚,你们做出这一决定的依据是什么?”
杨组长回答他说:“我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吗?一是根据延安方面的指示精神,同时,我们也对这段时间以来的调查结果进行了认真的梳理、讨论和研究。马勇同志,我希望你能正确对待,从积极方面去领会和理解上级有关部门对你的……”
政委摆摆手说:“对不起杨组长我打断你一下,可能你误会我意思了。我的问题在我们几次谈话中我已经表述得很清楚了:我马勇无论在思想上或者工作中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我忠于人民忠于党,坚持我的理想和信念,随时准备为我们伟大事业献身,这些基本观点和立场是绝不会改变的!我刚才的第一个问题是,对我的调查缘起何因?与赵文宇案有无关联?第二,在调查过程中有没有扩大化的问题,如果有,扩大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步?第三,在这背后,究竟还隐藏了些什么?我这三个问题,已经远远超出了自我得失、感情和恩怨的范畴,我是本着对我党的忠诚、对我们共同事业负责的精神,才提出这样的问题,希望你和调查组同志们理解。”
杨组长有点蒙,他没想到马勇会提出如此尖锐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又是他现在所处的位置难以回答的。他向何部长使了个眼神,示意他从个人的角度做一简单回复。
何部长心领神会,清清嗓子接过话题问政委说:“你对张大川这个人怎么看?”
政委也没想到何部长一下把话题扯这么远,便回答说:“一言以蔽之,狡猾透顶!”
“能不能说具体点?”
“我说的狡猾,不单单是从敌我对立这样一个角度对他的描述。他这个人很聪明,对我们的政策、思想路线、组织机构、工作特性甚至语言习惯都摸得一清二楚,说句难听话,我这个‘抗大’马列理论教员,独立旅政委,在一开始都被他蒙得一愣愣的……”
“这大概跟他当初所谓的‘延安工作队’这块招牌有关。”
“有一定关系,但也不完全是。我在延安待过三年,上上下下各方面关系也可谓不少,第一次见面时出于谨慎,曾问过他这方面问题,可他一个社会部三局就把我给蒙了。还有,这个人反应很快,比如当时我问他是哪一年的,我意思是问他哪一年的党员,当然也可以理解为哪一年参军入伍的,可你猜他怎么回答?他把我这句问话理解为他出生年月!我当时心里一惊,心想,这在延安人所皆知啊,你一个工作队长怎么会理解歪了呢?我想他当时可能也感觉到了,立即转移话题,说他以前一直在白区搞地下工作,这才慢慢打消了我这个疑虑……”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的呢?”
“第一二次见面,我对他印象一直都很好,后来有两件事渐渐引起我警觉,一件是刚子老父亲被绑架,那时候虽然还不知道是他干的,但从他要挟刚子说出织田夫人下落,我就开始觉得不对劲了,一个共产党员干部,怎么可以在这种事情上落井下石,对人威逼利诱呢?第二件还是因为织田夫人,他居然跑上山来让我们出面与织田夫人取得联系……”
旅长插话说:“为这事政委还跟他大吵了一架。”
何部长点点头说:“他这招是投石问路。”
“当初也就是觉得不对劲,但他头上还顶着那光环嘛。问题主要还是出在与延安联系沟通上,也怪我过于轻信了赵文宇这小子!”
旅长再次插话说:“这我也有责任!”
何部长又问:“我们现在来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是张大川,手里捏着赵文宇这张牌,上庄阴谋败露后你会怎么做?”
政委想了想说:“我现在有点明白你意思了。要是我的话,我很可能会把他做成一个反间局,也就是通过赵文宇所谓的大起底啊,比如指证我马某如何如何,当然我马某只是个小角色啦,绝对不入他法眼,他是想通过我马某再去攀一些高枝,够到那些真正影响抗战走向的大人物吧?”
何部长拍了一下桌子笑道:“就这意思!这就是我们最后的结论!”
“真是这样啊?!”政委恍然大悟,“可是这里面有两个问题我觉得他没办法,或者说是很难解决吧,一是他怎么控制事态的走向?如果我们这方面洞察秋毫,根本不理他那茬他怎么办……”
“不理就不理喽,反正就抛出一赵文宇,他也没亏什么呀。更何况他很了解我们这边的工作思路,你刚才不也说了吗,他自信在如此重大问题上我们不可能置之不理,一理,就开始中他圈套了。这时候只有三种可能,一是在调查中我们意识到问题,及时刹车,当然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还有一种就是我们懵懵懂懂一直走下去,闹得鸡飞狗跳,人人自危,哪怕最后只是虚惊一场,那时也已经耗费了我们大量人力物力,造成许多难以挽回的损失了;第三种是他最理想的结果:内讧不断,争斗不休,错杀功臣,殃及无辜,抗日大业因此而蒙受巨大损失!”
“真歹毒啊!但是我还有个问题,他怎么知道我们到哪一步了呢?当然,如果我们内部还有第二个赵文宇,那就单说啊。”
“前几天内藤联队,还有从天津调来两个联队突然对我根据地大举扫荡,我想就是他的一次试探性动作。”
“结果怎么样?”政委着急问道。
“一开始他们以山地作战坦克为先导,这些坦克全都是他们从本土调来的最新研制成果,速度快、爬坡能力强,尤其是它那个装甲,比九五型还厚了五毫米,我们吃亏不小。后来幸亏刚子和杨子敬他们联手,用山炮炮弹改装成地雷,才遏制住他们的攻势。现在警报已经解除了!”
政委松了口气说:“张大川这个人太坏,太歹毒,留着他始终是个祸害!”
杨组长一直听到这时,才插话说:“所以今天除了宣布调查组决定外,还有个重要议项,就是请你一起参加讨论,如何对付张大川这条老狐狸!”
政委尽释前嫌,振奋道:“是该好好收拾收拾他了!”
何部长笑道:“题目我们都已经想好了,叫作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三
当所有人都在找刚子时,他突然消失了,庆功会因此而耽搁,旅部首长、调查组领导一天三问,杨子敬、古董和林娇娇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杨子敬为此专门派了一个小组到寮海镇上去找,也毫无音讯。最后还是林娇娇突然想起说,糟了,二芬那张纸条不见了!
林娇娇说的纸条,是她从二芬身上找到的,血迹斑斑之上勉强还能辨别出的几个字是:我一辈子都做你袄里的虱子!
杨子敬不解问道:“这什么意思?”
林娇娇答说:“这是二芬在世时常跟他说的一句话,意思是永远都做他的贴心人。”
古董问:“你没告诉他二芬已经过世了?”
“没有啊,当初不是你不让我说吗?”
“我、我只是怕他当时那种精神状态,不想让他再受刺激,可没想拖了这么长时间……”
杨子敬问林娇娇说:“你确定是他把纸条拿走的吗?”
“没错,我一直藏枕头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