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子还真把事给闹大了。狗子借刚子名头一声招呼,头天晚上就来了几个铁匠,第二天寮海方圆百里的铁匠几乎全都来了,许多还自带了家伙,在百蛇沟摆开阵势生火打铁。好在这三辆坦克并不是整体铸造成型,装甲钢板全都是用铆钉连接成的,几十个铁匠嘁哩喀喳不到半天工夫就把钢板卸了,又由周边村民赶着驴车马车将一块块钢板运送海边。
铁匠们跟到海边一看,说你这不行,你这船太破,钢板没法安哪,干脆我们给你打个铁龙骨架,再把这些装甲安在这架上,怎样?
还能怎样?刚子大声说好啊!于是几十名铁匠敲敲打打了两天,竟生生将这条破旧货船改造成了一艘铁甲战船!刚子疯癫癫从船首跑到船尾,又从船尾跑回到船首。有铁匠问他,满意不?刚子傻呵呵点点头。这岂止是满意?他简直太满意了!
接着是高大栓那三台汽车发动机到了,刚子又留下几名铁匠打了副螺旋桨,然后用曲轴连上。当这艘被刚子命名为“地狱号”的战舰落成下海后,不仅高大栓看傻眼了,就连后来闻讯赶来的旅长政委杨子敬古董,都目瞪口呆,半晌合不拢嘴。
开始大伙儿见到这艘外表上看起来摇摇欲坠的糟朽破船时,眼睛里全都是一片茫然和不解。政委问刚子说:“你说的‘地狱号’战舰就是它吗?”
刚子神秘地笑笑,说:“是啊。”
所有人顿时都有种被戏弄的感觉。旅长那火爆性子终于忍不住发作说:“你开什么玩笑?!”
刚子带着旅长政委一行登上货船:“旅长您先别发火啊,咱上船看看?”
“就凭你这摇摇晃晃快散了架的古董船,还想……”杨子敬最后一个上船,见前面的人一个个全变哑巴了,不明就里吐出后半句说,“击沉鬼子的炮艇?”
可等他见到船内那一排排装甲铁板时,给了自个儿一嘴巴:就你多嘴!
古董问刚子说:“你这铁板从鬼子坦克上卸下来的吧?”
刚子得意地道:“怎么样不错吧?我这叫作‘水上坦克’!”
古董又问:“你动力问题怎么解决?”
刚子偷偷看了眼旅长和政委,见他们两个正在一旁嘀咕什么,原先脸上的严峻已为和颜悦色所取代,便笑眯眯走到船尾,揭开一块苫布,三台大马力汽车发动机立即展现在众人眼前:“这就是我的动力!”
“天哪,你把汽车发动机用这儿来了?!”古董惊呼道,“这多少匹马力?”
“这可都是山炮牵引车的发动机,你说它多少匹马力?”
……
刚子就像个变戏法的一件件往外掏他的宝贝。他最后掏出来的,是两架改装后的平射迫击炮。戏法落幕,破破烂烂毫不起眼的货船摇身一变,变成一艘名副其实的“地狱号”战舰!
政委握着他手笑道:“你这可是裤裆里藏大刀啊!”
旅长也说:“是啊,谁能想到一个连咳嗽带喘的小脚老太太会飞啊?好你个刚子,你把我们都给骗了!”
刚子说:“对不起诸位长官,我就是想让你们给检测一下,要你们都给蒙了,那张大川他还有跑啊?!”
众人大笑。
旅长拉政委来到船头甲板。烟雨朦胧中,渔帆点点,前方几处岛屿影影绰绰。想到不日将在这里上演一出炮舰大战,两人心里仍有些惴惴不安。
“你觉得怎么样?”
政委感叹道:“想不到,这样一个难题竟让他给解决了,真是海水不可斗量啊!”
旅长笑道:“你倒挺会用词!现在只剩最后一道难题了。”
“引蛇出洞!”
“我怕张大川这只老狐狸不那么容易上钩。”
“这个难题交给杨子敬他们去解决!我现在在想,刚子的问题是不是该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
“你是说收编吗?”
“当然这首先取决于他本人意愿。如果他同意的话,你觉得怎么安排比较妥当啊?”
“安排一个班长或者副排长怎么样?如果一上来就给个排长甚至副连的话,我怕难以服众。”
“服众?服哪个众?谁的众?”政委背手极目远眺,似乎有些激动,“这几仗下来,刚子有口皆碑,早已经成为这一带群众心目中的抗战英雄了,如果他能够成为我们其中一员,你知道这对于提升我们在百姓中的声望,促进我们这个地区抗战统一战线,将起到多么积极的作用吗?!”
“你这是怎么了?”旅长有些不解,“我这已经是破格使用了。你刚才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从伪军那边过来的,有很多地方跟我们格格不入,比如他这次擅自下山,也不打个招呼,没一点组织观念,要是我的兵,我早就关他禁闭了!”
“那你也就没眼下这艘船了。”政委笑笑说,“有些事情他就是矛盾的,强调党的领导、政治思想工作和组织纪律是我军的一贯传统,可如何在这个大前提下充分发挥个人主观能动性,这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刚子他为什么能鼓捣出‘藿香正气弹’和这艘‘地狱号’炮舰哪?就是因为他个人的特殊遭遇,他对鬼子、对张大川强烈的民族仇恨!再一个,就是他无拘无束,他现在这个身份条件给他创造了一个最佳的自由发挥空间!”
“我不同意你这个观念。什么叫他无拘无束,自由发挥空间?合着我们的战士全都被约束成傻子了?!”
“我觉得刚子可以成为我们的一个样板。对内,他可以是一个在一定条件下充分自我发挥的模范;对外,他又是一个如何从伪军医官转变成为八路军战士的典型。当然,这只是我一时兴起的一点感想,具体怎么做我们可以在党委会上继续讨论。”政委看看表说,“织田夫人和七条可能已经到了,我去迎他们一下。”
看着政委离去的背影,旅长觉得他这次复出之后,思维变得越来越具有跳跃性,自己都快跟不上趟了。
二
采访建议是七条提出来的。他建议织田加代临走前录制一个系列节目,这其中包括采访旅长和政委,一些前线的战士和他们在战斗中实况同期录音。他们还跟踪采访了山民和海边的渔民,希望反映中国最底层百姓对这场战争的看法。可随着采访不断深入,却意外发现了另一个更值得深入挖掘的题目。在采访中,刚子的名字不断被重复提起,人们绘声绘色向织田加代描述了刚子如何孤身闯寮海,手刃七名鬼子;他如何奇思妙想,将一枚山炮炮弹改装成地雷,炸毁日军三辆最新型坦克……
织田加代和七条在兴奋之余又有些疑惑不解:这是他们认识的那个刚子吗?刚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强悍,足智多谋,甚至飞檐走壁百步穿杨了呢?
刚子被塑造成了一个神话。问题是,在神话背后究竟隐藏着一个什么样真实的刚子?如果刚子真如人们所传说的那样,他又是怎样被炼成的?织田加代的创作欲望被极大地激发出来,她没日没夜投身其中,马不停蹄采访了每个与刚子有关的人:林娇娇、杨子敬和古董,她和七条甚至专程去了趟王庄,采访了高大栓的相好婆娘。在回程途中,他们竟意外碰到了刚子率人拆卸坦克的全过程,场面之火爆、热烈,让织田加代几度哽咽,七条也不时热泪盈眶:这就是中国的民众!这就是中国的抗战!织田加代终于在一个叫作“百蛇沟”的地方,找到了她的答案:刚子就是这样炼成的!
从百蛇沟回来后,织田加代久久不能平静。她早已经从东洲岛和调查事件的阴影中走出来了,她被一种魔力驱动着,不停地往上攀登和向前冲刺。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次寮海之行,让她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惊心动魄,也使她收获了更多意料之外的感受。之前,她只是更多地为中国人的不幸感到悲哀,甚至在哀其不幸中还略带有一种怒其不争。可是当她站在坦克炮塔上采访刚子时,她的声音是颤抖的,她被一种莫名的兴奋所包围,她对着在场所有人骄傲地介绍刚子说:这是我弟弟!
这段采访从录音效果上说未必理想,但它有一种冲击力,它使人听上去心潮澎湃,因为它让人感受到了,蕴藏在中国民众中的力量,他们对英雄的崇拜和对胜利的渴望。这种力量是无坚不摧的,它是任何技术、装备、训练和资金都无法抗衡和战胜的!
采访在进入尾声,织田加代和七条等人熬了好几个通宵,终于把样带剪辑出来了。听完样带后,七条沉默许久后突然提出说,织田姐,也让我试试吧。
织田加代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试什么?
我想,这个系列中如果由我,还有野田他们几个,从我们的角度谈谈对这场战争的看法,效果是不是更好?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录制,织田加代特意把录制现场安排在蚂蚁礁,刚子那艘“地狱号”炮舰上。录音师完成设备调试后,朝织田加代做了个“OK”的手势。在《黄水谣》的雄浑歌声中,织田加代以她那独特的嗓音对着麦克风做开场白说:
“亲爱的听众朋友们,大家好。这里是日语广播的《回家》节目,我是播音员织田加代……”
七条和野田等人尽管与织田加代朝夕相处了这段日子,但当他们在现场再次听到这个无比熟悉的声音时,还是忍不住浑身颤栗,这是一种幸福的颤栗!
“……刚刚又过去了漫长的一周,各位在这段时间里都还好吧?给爸爸妈妈写过家信吗?给你们的妻子或者未婚妻写过充满爱意的情书吗?我衷心地为你们祈祷,为你们的亲人祝福,我期待着你们回到故乡团聚的那一天!在那个温馨的时刻我希望时钟能够静止、时间能够凝固,我期待着那个幸福的时刻能够无限地延伸、永远地延长,让你们干涸已久的思念化作永不分离的长相厮守!今天参加我们这个节目的特邀嘉宾是,原日本华北驻军第三十六联队三中队一小队上士浅野七条先生。欢迎浅野七条先生。”
织田加代朝七条招招手,七条腼腆地走到织田加代身旁。
“浅野七条先生,您好。”
“您好您好。”
“请问您参军之前从事哪方面职业?”
“我是千叶音乐学院三年级学生。”
“是吗?您是音乐学院的学生?那么,您是学哪个学科的呢?”
“声乐专业。”
“您丢弃专业来到中国参战,能和我们的听众谈谈您的实际感受吗?”
“当然。其实自从穿上军装、登上为国出征的运兵船之后,我始终都在反思一个问题,我们抛家舍业、千里迢迢地来到中国,究竟是在为何而战?……是的,接下来在战场上,那些接踵而来的一幕幕惨烈的场面,迅速地给出了答案——同学们在前一分钟还在谈论大家喜爱的声乐,转眼之间便有人被炸成再也找不回来的碎片!……”
“浅野先生作为军人,在那个时刻心里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不,谁的生活也不该在二三十岁结束!其实所有的生命都渴望着生存,包括那些耕牛、那些林中的小鸟!……我们放弃了声乐、端着枪来到中国,至今都做了些什么?!”
“作为日本国的军人,您是怎么看待这场战争的?”
“我曾经向很多日本军人提出过同一个问题——你们反过来好好想一想,如果中国军人踢开我们的国门,也像我们一样端着枪冲进日本的东京都、冲进大阪府、闯到我们的家乡,然后再用子弹和三光政策帮助我们‘共荣’,我们的大和民族是不是应该很需要、很欢迎他们?”
“他们都是怎样回答的?”
“没一个人愿意回答这个问题,这个时候所有的日本军人都选择了沉默。同学们都是学声乐的,心中本来都有一曲自己的歌,谁不想为青春而唱、为生活而歌?……可为什么、到底是谁剥夺了我们歌唱和生存的权利,残忍地把一个个年轻的生命投放到别人的家园、投放到血腥的战场?!”
……
采访结束时,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政委冲织田加代竖起大拇指说:“对东京,这是颗重磅炸弹!”
三
随旅长政委到蚂蚁礁的一天多时间里,林娇娇一直没机会和刚子说话。还是政委心细,冲刚子那头努努嘴笑道:“去吧,再不冲就没机会了!”
林娇娇红着脸忸怩道:“没机会拉倒!”
旅长在一旁起哄道:“就嘴硬!没看这一天多少大姑娘小媳妇围着他团团转?!”
林娇娇噘嘴道:“谁稀罕!”
政委拉起旅长大笑着下船走了,船上只剩下她和刚子。她绞着手走到刚子身旁,顶了他一下说:“还生我气啊?”
刚子埋头理着缆绳说:“我哪敢啊?”
“呸!”
“不对吗?”刚子站起来面对她说,“你现在是旅部大参谋了,进出那么多层把门的,我生气骂你打你也得找得着人哪!”
“你找我了?”
“没有!”
“你一大老爷们儿酸不酸哪?就算二芬那事我没告诉你,就算你找过我让门岗拦下,这是我的错吗?你这人,怎么不识好人心哪?你知道你走那两天,人家有多着急!”
“真的假的?”
“假的!”
林娇娇一通粉拳雨点般落到刚子身上。雨过天晴。刚子搂起林娇娇走到船首甲板上,哄道:“都我错了还不行吗?不过说老实话,就是没二芬那档子事,我本来也是要下山的。”
林娇娇不解地看着他。
“平子、藿香,现在又加了个二芬,他们的仇我还没报,老爷子还没找着,你说我能在山上安心待着吗?”
“可是你一人单枪匹马……”
“高大栓不是人哪?你看看现在还有这么多的铁匠、渔民、山民,我哪只是单枪匹马?!”刚子眉宇间多了几分得意。
“可是刚子,八路军是讲组织纪律的,你连个招呼都不打就一人走了,你知道会造成什么影响吗?”
“我又没卖给八路凭什么打招呼啊?!”
这话林娇娇不爱听了:“刚子你这么说可不对啊,你也不想想,如果没有独立旅,那天我俩能逃脱张大川魔掌吗?你后面连续几次行动能这么顺利,取得这么大成果吗?你知道共产党八路军为什么能从一开始这么小一块地盘,这么点人马逐步发展壮大吗?就是它并不强调某个个人的英雄主义,而是依靠集体的力量,人民群众的力量!”
刚子举双手作投降状说:“以后我下山跟你们打招呼还不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