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纪兰脸上浮现出两片红晕,压抑不住兴奋,冲动地朝着张大川喊道:“教授,他们终于上钩了!”
内藤和小胖一头雾水,唯有张大川明白高纪兰所指,但他仍不放心,又问了小胖许多极琐碎的问题,甚至连他和刚子关系的来龙去脉都问了个底掉。最后还是内藤出来证明说:“他和刚子之间的来往,其实一直都在我掌控之中。”
张大川步步紧逼问内藤说:“这么长时间这么多次机会你为什么一直都按兵不动?”
“一开始想通过刚子钓出您这支‘延安工作队’,真相大白后又失去主控权,您让我怎么动手?”
张大川突然大笑道:“这次就让我们一起动手吧!”
五
三艘炮艇先后缓缓驶离码头。
这三艘炮艇排水量分别在一百二十吨至二百五十吨之间,属于日本陆军配备的内河浅水型炮艇,铁壳装甲,艇上配备一门主战火炮及两挺高射机枪。停靠码头时牛高马大威风凛凛,可一出防波堤在海面上就像片漂在水里的叶子,尤其在“天地碰”扫荡后的海面上,简直就不是个东西了。
可在张大川眼里,它们就是个神器,助他彻底消灭中共北方局首脑和刚子的神器!蚂蚁礁方面一传来刚子“炮艇”起航的消息,他即刻沐浴净身,更衣拜神,当高纪兰替他系上最后一个扣子时,一名学员跑进来立正报告说:
“大日本帝国中野学校外语综合研究科、中国语高级班四十三名学员们现已列队完毕,请首长检阅!”
学校前操场上,在“卒业总动员开会式”的标牌下,全体学员身着日军军服、佩戴中野学校的校徽,列队接受检阅。这是他们进入中国后第一次列队接受检阅,张大川也第一次身穿日军军服,并在腰间挎了把拖地军刀。高纪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那挺拔的身姿,心想,从前那个张大川又回来了!
今天将是他们最后一战!张大川走到队伍前面,望着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嘴唇在微微颤抖。昨晚他就已经在酝酿今天的讲稿了,可真正面对学员们的时候,却又觉得无从说起。他们无疑都是帝国精英皇军之花,都是他亲手选拔、带到中国战场来的特战尖子。他曾希望,通过这次毕业考核和零号行动的完美结合,培育出五十六颗帝国皇军的种子,按照川崎校长的说法,就是“将花开遍整个世界”的种子。可经过今天这场海战后,天知道能还剩下几颗呢?
礼毕,张大川只对学员们深深鞠了一躬:“今天,是我们这次毕业考核的最后一战,让我们共同努力吧!拜托各位了!”
从学校到码头,直至上艇,他再没说过一句话。高纪兰始终陪伴在他身边,紧紧握着他手,手心有些潮热。她懂他的心思:面对这次最后决战,他在充满了希望和憧憬的同时,又心存深深的恐惧!
他在恐惧什么呢?据郑责报告,所谓的刚子“炮舰”,其实就是一条破烂不堪的木质货船,难道三艘高速炮艇还对付不了这样一条破船吗?!
三艘炮艇离港后逐渐加速,艇身摇晃得厉害,高纪兰干脆用手挽住他胳膊,将头靠在他肩上,静心听机器轰鸣,浪花拍打艇身。他拍拍她手背,示意去驾驶舱看一下前方的情况。她不情愿起身,跌跌撞撞冲进驾驶舱。“天碰地”余威犹存,前方白茫茫一片。她噘嘴心想:啥都看不见观察个鬼啊!
一名通讯兵从底舱爬上来向张大川报告说:“郑责来电,刚子与一艘名为‘井田丸号’的货轮会合后,正驶向东北方向,请指示。”
张大川指着桌子上的海图命令道:“02、03两艇按原计划实施包抄,同时通知郑责,密切注意敌方异动!”
通讯兵立正敬礼,答应了个“是”后又“咚咚咚”跑下去了。张大川深吸一口气,把整个计划再次从头理了一遍。他问自己说:还有什么遗漏,或者潜在的问题吗?
回答是,没有。
即便这是个圈套,即使刚子那条破船上架满了枪炮,外加一艘“井田丸号”,他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样?这里不是独立旅的山沟沟,而是茫茫大海,人海战术毫无用武之地。要知道,他们面对的,是装有主战火炮和高射机枪的三艘高速快艇!
现在唯一的合理解释就是,药性发作,八路内部已经乱套了,他们的高级领导们都迫不及待地蜂拥北方,需要用会议来解决问题了,他们饥不择食,连刚子这样所谓的“炮艇”都用上了!
胜利在向他招手。
张大川从坐椅上站起来,搓着手不停地在舱内来回转圈。从图标上看,不出十分钟他们就能追上敌船。胜利已毫无悬念,他当下唯一要选择的,究竟是开炮击沉敌船,还是生擒?
生擒诱惑太大了,大到他无法抗拒的地步。想想吧,一批“重要人物”,还有刚子!他正准备走向底舱,让通讯兵传达他这个最新决定,通讯兵却踉跄着从底舱上来报告说:
“02和03艇先后出现机械故障,目前均已抛锚停航,正在抢修!”
张大川当头一棒,一个可怕的念头涌出脑海:按照小胖描述,刚子昨天下午就进了寮海,与小胖在孙记茶馆吃的晚饭,晚饭后小胖就走了,刚子呢?他都干什么了?他会一直待在茶馆里吗?
“……码头现在把得严不严啦,炮艇巡逻有什么规律啦,上面都有些什么装备,最高时速能到多少,配备多少人员……”
难道他雨夜潜入码头,在炮舰上做了手脚?“天地碰”,狂风大作,暴雨倾盆,所有哨兵全都躲进楼里,码头上空无一人,炮舰随风逐浪……张大川眼前浮现出刚子狡黠的笑容:这是一个圈套。
高纪兰从前面跑回主舱,见张大川站在桌前发呆,拉住他急切问道:“出什么事了?!”
出大事了!通讯兵又将刚才的报告重复了一遍,她脸色也顿时变得煞白:“我们现在怎么办?”
“全速前进!”
“万一这是个圈套呢?”
“它就是个圈套!”
“明知道是圈套为什么还要往里钻呢?”
“因为在帝国军人字典里,绝没有‘退却’二字!”
“可是……”
“没有可是,”张大川心意已决,“执行命令吧!”
说罢他走进驾驶舱举起望远镜,刚子那艘破船就在眼前。
“前方一点五海里处,火炮瞄准目标,预备,开炮!”
所有被愚弄、被戏耍后的屈辱感一并融入最后这两个字。张大川在怒吼,他在咆哮!
可是隔了许久,火炮并没有响。
张大川跑上甲板喊道:“为什么不开炮?!难道你们耳朵聋了,没听到命令吗?!”
炮塔里传来火炮手委屈的声音:“炮弹卡住了!”
张大川跨入机枪手座位,端起面前的高射机枪,疯狂地朝海面上射击。他边射击边愤怒地喊道:“刚子,陈德刚,去死吧!”
愤怒产生的快感使张大川满脸通红,甚至,他的眉眼、鼻子和嘴也因抽搐变得扭曲。
该翻底牌了。高纪兰看了张大川一眼,示意两名学员从舱底将陈老爷子押上甲板。
“老爷子,你儿子就在前面这艘船上。”这时候高纪兰竟然还笑得出来。
王庄一役后,老爷子暗无天日,再也没有刚子的消息,今天听高纪兰说,刚子不仅还活着,而且就在他眼前!老爷子不由得热血沸腾,搭在那俩学员肩上的双手顿时虎虎生风。
“地狱号”就在他们正前方,船尾那个巨大的骷髅清晰可辨。高射机枪火力十足,顿时打得“地狱号”木屑横飞千疮百孔。它一块块木板脱落到海里,露出内舱中加装的铁架龙骨及装甲。表面上像是日军炮舰在追刚子,但老爷子一眼便看穿了儿子那点心思:这不是关云长那拖刀计吗?好小子,这是要立斩张大川于马下啊!
两船越离越近,在即将相撞那一刹那,炮艇沿“地狱号”尾部划了个弧线。两船形势立时逆转,从被追挨打到追着打,“地狱号”三台发动机同时启动,紧咬住01号炮艇不放。往后看去,刚子站在甲板上,端起他那挺机枪……
张大川朝老爷子这边瞄了一眼,显得有些吃惊,他不知道高纪兰把老爷子也带来了。高纪兰双手拢成个喇叭状,使出吃奶的力气朝刚子那头喊道:“投降吧刚子!你家老爷子在我们手里!”
老爷子轻蔑地看了她一眼:“他能听见吗?”
“但他一定能看见!”这是最后一道护身符了,她希望刚子能看见。
刚子一定看见了。他机枪耷拉在胸前,呆呆地望着这头。张大川射出的子弹在他四周飞舞,他变成了一尊挨枪子的泥塑。杨子敬高大栓等人跑上来想拖他下去,可他一手撑着那挺机枪,头低垂着,单腿跪倒在甲板上,两行热泪滚出眼窝。他嘴唇开阖,似乎在哆嗦,又似乎在喃喃自语。
臭小子干吗哪,快打啊!老爷子在心中骂道。天际处,一束金红色阳光穿透铅色云层,投射到灰白色海面上,如梦如幻,神秘莫测。“……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该走了。老爷子雪白须发倒竖如头雄狮,他原先搭在学员肩上的双手一使劲,身子腾空而起,翻了个跟斗后栽入海中。
高纪兰拼了命扑向舷栏。她身后传来通讯兵绝望的喊声:“02、03艇被数十艘渔船围着打,都变成他们的靶子了……!!”
刚子和张大川不要命地对射,杨子敬和几名战士七手八脚往迫击炮里填弹。一枚炮弹落到甲板上,爆炸声顿时淹没了通讯兵的声音。张大川被弹片削中手臂,歪倒在机枪位上。高纪兰想把张大川推进舱去,可已经来不及了,她奋身扑向张大川。子弹进入她身体。不疼,但能感觉到一股热流涌出体外。她最后瞥了一眼大海,她突然发现,大海竟是红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