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的一位名人说过:“错误就是财富。错误使人领悟,它意味着,磨炼真正的人格和禀赋,直至我们德行提高,不随世俗。”雷宇在那个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以很大的勇气择取了错误;现在,又以很大的勇气去择取错误的异化——财富。错误确实是件财富,因为错误也像物质财富一样,具有价值和使用价值。它的价值,就是错误所造成的损失,因错误而付出的学费;它的使用价值,就是可以使人清醒,使人聪明,使人受到磨炼,使人更易取得成功。但是,错误也并不就等于财富,因为,要把错误的损失用双倍的价钱赎取回来,要有一种坚强的毅力和不肯妥协的性格。雷宇,就属于这种性格的人。
八、千秋功罪,谁人评说?
在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上,无论怎么叫人发愁,它总还是美丽的。
——蒲宁
从雷州半岛那边,顺水急驰向海口方向开来一艘小船,是海军的鱼雷快艇,船头翘起老高,像一只水鸟在蔚蓝色的海面上振翅奋飞,身后溅起一道用雪浪花缀成的白尾巴。在快艇上迎风站立一人,面孔丰腴红润,眉峰凝聚着智慧的,一副宽边秀琅眼镜遮住过分开朗的脸,在一片含蓄中更显得文秀、洒脱。嘴角紧闭,出神地眺望着前方,好像已在辽远空阔的前方寻找到过去、现在、未来的运动轨迹。他的肩上,仍然背着那个军用帆布挎包。
“啊,雷宇又回来了”!海南岛的干部和群众奔走相告,弹冠相庆,许多人都闻讯赶来,黑压压的一片人群迎候在海口的新港码头上。人声鼎沸,欢畅热烈,海湾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欢腾的早晨……
这是一个一直萦绕在千百万海南岛人心间的美妙的梦。
神奥的海岛是我们过去所未敢想过的,其中,印记最深的还不是那五彩缤纷的自然景观,而是那些景观的背后,人们关于雷宇的种种议论和传说。汽车狂潮的繁华之梦早已醒了,不平静的心情早已平静下来;但是海南岛人却总也不会忘记,那个因汽车狂潮而罢官离去的人。前边我们所讲的那些近似传奇的故事,和人们宁愿相信其有而不愿相信其无的梦境和幻想,都是那些民风淳朴的海南岛人亲口对我们讲的。我们竭力打破片面和偏激,告诫自己千万不要感染上感情的色彩,尽可能多地找到了各种类型、各种身份、地位和气质的人,从行政区大楼里的高级官员,到县、区、乡的一般干部;从满脑子信息与效益的企业厂长、经理,到固执的渔船老大,甚至包括送我们走遍整个海岛的汽车司机们,宾馆、招待所的服务员们……可以用一句话来表示他们的态度和心情,那就是“众口一词”。使我们格外感到诧异的是:我们的民族经历过多少世态炎凉人海浮沉,对于每次浪涛把一些人打下去,或者春潮又把一些人托起来的时候,还没见到过有谁曾被群众这样众口一词地议论过,评论过,怀念过,赞誉过;甚至包括那些历史上曾经显赫一时的重要人物。
开始我们有些茫然莫解,后来,在淡淡月夜和烟雨黄昏时刻反复地思忖和探索,才恍然地有所醒悟,意识到我们这个民族确实是太古老了,尧舜的古风,秦汉的习俗都潜移默化于我们每个人的血液里,我们的灵魂和肉体,理智和感情中都包含有这种遗传因子,我们淳厚的古风一向主张恕道。对于给我们带来过好处的人总是没齿不忘,稍有政绩的人,便要为他们塑起一座丰碑,说书唱戏地记叙着他;即使有了过失,甚至由于一念之差给人民带来不可弥补的罹殃,人们也会原谅他,宽恕他,从好的方面去理解他,依然把他的许多好处—一地贮藏在心坎里。我们在东北采访时曾经到过一个小城市,那里前后有这样两个书记,前任书记姓杨,狠抓了城市绿化工作;后一个书记姓潘,狠抓了公路的建设,而在其它方面,他们的政绩都很平平。他们离任都很久了,但市民们还念念不忘地念叨:“杨书记的树,潘书记的路。”
我们民族有一条朴素的哲理:“受人点水之恩,必当以涌泉相报。”而在海南,这种淳朴敦厚的民族遗风更是传之古远,历千年不衰,乡梓子民纪念,凭吊“海青天”海瑞,颂扬雄视古今的大文豪苏东坡,其心之诚,其情之挚,其意之切,足见一斑矣!
海南岛人之所以一直不能忘怀雷宇,因为他是为着开发建设海南而来的,是为着锐意改革而来的;同时,他也是为着海南、为着改革而犯错误的。怀念,也是一种醇酒;他们把自己的感情都溶解在淳朴的怀念中。
是改革,把雷宇推到海南岛这块荒蛮僻远的土地上。时代,为海南岛选择了这样一个有胆有识的传奇式人物;与此同时,又正是极端贫困又渴望起飞的海南岛(从全国来说,又何尝不是这种状况呢),由于急功近利的渴求和难以驾驭的形势,使雷宇犯下了大错。他在海南岛所走过的每一步路,都深深地烙下了我们时代的印记。
我们以为,在雷宇的身上同样具有两重性的人格:一方面,有使他成为一颗政治新星的一切素质;同时,也存在着使他下沉、毁灭、不可避免地走愚蠢道路的基因。这两种气质。两种基因的混杂,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产物,每个人的身上都有沾染,不过在雷宇的身上更为突出罢了。
雷宇犯下了严重的错误,不仅给国家,而且也给海南岛造成了难以弥补的损失,使海南岛的一双刚要起飞的翅膀,因为一时的莽撞而不幸地折翅铩羽。按理说,致祸者——雷宇只有遭到人们怨恨、咒骂和唾弃的资格,而绝无受到赞扬、怀念和留恋之理。可是,我们的人民却偏能体谅人心,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同时,他们对于雷宇、姚文绪、陈玉益等在滚滚的金钱河流面前,连一个铜板都没有揣进自己的腰包里,也都打心眼里佩服。
从海南岛返回大陆后,我们迫不及待地直达广东花县去访问这个不幸的人。一见面还未经介绍,我们就直呼其名:“雷宇,您的名字如雷贯耳呀!”他狡黠地一笑:“报纸点名,电台批判,天下人谁不知?我是全国最大的投机倒把犯呀!”说完,宾主都畅怀大笑起来。看着他那坦率、豪爽的笑容,我们感到这是一个敢于承担失败、承担痛苦的人,同时又是一个真挚,赤诚的人,像孩子一般的天真、纯朴,从他的脸上丝毫也找不到“罪人”的影子。
雷宇呀,雷宇!当我们从海南岛人绵长若水、沉重如山的怀念中走出来,走到你的面前,我们真不知用怎样一个评语来冠在你这个街谈巷议的传奇式人物的头上。
用个怎样的称呼,更为准确呢?翻尽了历史的辞源和辞海,也就是说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找出一个恰当的词儿来。后来,忽然想到了俄罗斯作家的一出名剧:《无罪的罪人》。雷宇,人们心目中久久不会忘怀的这个名字——一个失败了而没倒下的改革者,是不是也可以冠上这样一个称呼:无罪的罪人呢?
猛士悲歌唱大风。你是一个敢于向命运之神挑战的人,你也遭受到了命运之神极无情极严厉的惩罚,但你承受了一切,你没有颓然倒下,你站着仍是一个昂昂然六尺须眉男子汉。人生苦短,在你的身后,留下了一串谜也似的脚印;在你的身前,相信还会有谜也似的前程。
那么,千秋功罪,谁人评说?
由人民评说!
由历史评说!
1986年3月—6月
采写于海南岛——北京
(与邓加荣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