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光智大约以为自己该做的都做到了,上车后再也没提艾扎的事,郭娃子因为下午还有两三百公里路要赶,嘴巴也顾不得多说了。
车窗外的热带风光渐渐地浓郁起来。木瓜树和凤凰树都看到了,宽阔的田坝里悠游着野牧的牛群,鹭鸶像白色的精灵一样在阳光里飞翔,路边不时走过肩挑篾箩的傣家人……郑雪心中却没有多少旧地重游的兴奋,倒是充满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惆怅。
呆坐了一程,她也有点儿昏昏欲睡了。
朦朦胧胧的,她感到有一片铺天盖地的绿色正向自己扑来,睁眼看时,原来是一片密密匝匝的龙竹林,身手矫健的他正爬在一棵碧莹光鲜的大龙竹上剃丫枝,不时低下头来向她挥挥手中的砍刀……不一会儿,她又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条浪花飞溅的溪涧中,他正赤身裸体地站在一块黛青色的水中卧石上,猛地挥棒朝下打去,不一会儿,一条白翻翻的大鱼浮出水面,她高兴得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她醒来了,满嘴苦涩味。人的记忆是不能像磁带一样说洗就洗掉的,这个她懂,但此时此刻竟有这种梦境来袭,却大出乎于她的意料。勿庸讳言,那就是她可怜的“初恋”——建筑在近乎原始的劳动生活之上,曾一度完全占据过她那少女的心的感情天堂!人世沧桑,从何说起呵……
受这么一点伤就大惊小怪地发急电到重庆,事情似乎有点儿蹊跷,这到底是农场别有用心,还是他本人的意思?要不就是老尹有意掩盖了他受伤的严重程度!那么,一旦真相大白,自己将何以自处呢?
郑雪在冥思苦想中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她又做了个梦。一个令她毛骨悚然的梦:她一回到农场,便被关起来了,无数激愤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蜂涌而来,在铁窗前朝她吐唾沫、扔石块,骂她“忘恩负义”,咒她“不得好死”,农场方面则扬言,如果她不“回心转意”,就要把她“关死在这里”!
“喂,小郑,小郑!”她感到有人在摇她的肩膀,同时轻轻叫唤着。
恶梦迅速地化为碎片遁去了。她睁开眼睛,发现尹场长和郭娃子正用关切的眼神注视着自己。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脸倏地红了。
“擦擦吧,看你这一头的汗。”尹光智不知从哪里拉出一条毛巾来,递到她手里。
“是做凶梦吧?快说出来,我给你圆一下!”郭娃子笑道。
“没什么,我就是这个毛病。”她极力掩饰道。
尹光智笑了,显得既宽厚而又意味深长。那潜台词分明是:小女子呀,这种事情你还瞒得过我?一种难以自持的窘迫感使郑雪情不自禁地拿出了女儿在父亲面前耍赖的那种娇憨劲,冲口对老头子道:“你真坏!”
“呵,我怎么突然变坏啦!”尹光智索性开颜大笑起来。
“不知道!”郑雪也笑了,是那种既尴尬又“豁出去了”的笑,“反正我感觉得到,这次同路,你没安好心!”
“呀!这话要是让我们场长夫人听到了,非让他钻床底不可!”郭娃子嘻笑道。
郑雪愣了一下,突然躬起身,在小伙子身上乱捶起来:“去去去!人不大,一肚子歪门邪道!去去去………”直打得郭娃子耸肩缩脖,不得不一脚刹住了车子。
尹光智揶揄地说:“其实你应该捶我才对哟。在家里,我这风湿肩每天都得让女儿捶上几十下才过得去呢!”
“好吧,那就先欠在这儿吧!到时候保证让你‘过得去’!”郑雪挥了挥拳头说。
“就怕过不去哟!”
郑雪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她觉得老头子的这句话不完全像是在开玩笑,而是旁敲侧击,有所指的。
这以后整整一个下午,她都没有再笑起来过。
吉普车到达农场的时候,夜幕已经垂落在边疆的土地上。
郑雪靠在椅背上,默默地望着窗外。淡淡的星光下,椰子树挺拔的身姿和傣家竹楼别致的轮廓,给人以一种空灵、优雅的美感,而那漫山遍野的黑黝黝的橡胶林,却使人感受到一种凝重、肃穆的气息。车灯前不时闪过三五成群的傣家姑娘和农场工人……有个地方正在放露天电影,银幕前人头攒动,周围几棵大榕树上爬满了专注的小观众……
“一分场到了。”“试验站到了。”“农中到了。”从进入自己所统辖的地盘开始,每有一电灯光闪过,尹光智便会报告一下,那沾沾自喜的模样,与其说是在指点,不如说是在炫耀。
“是直接到医院,还是先到总场部歇口气再说?”郭娃子侧脸问道。
“这还用问?当然是医院罗!”尹光智道。很奇怪,当吉普车离开大路,拐进岔道时,郑雪竟有一种“被挟持”的感觉。三分钟后,一行人已到了果木掩映的住院部。
尹光智跳下车走到亮着灯光的值班室门口,里面立即走出一个年轻的女护士来,未等老头子开口,便惊乍乍地说道:“哎呀,是找艾扎吧?他下午悄悄跑啦!”
郑雪心中一惊。她听尹场长在问:“跑了?跑到哪儿去了?”
“听说是回队了。”女护士道。
“咳,你们看护制度不严哪!”尹光智不无责怪地说,“他的伤好完全了吗?”
“没啥大问题了。”
尹光智摸着头发稀疏的脑门回到车旁,对郑雪道:“你看,临时出了这么个情况。路还远,今晚上干脆就在总场招待所住下吧!明天一早还是让小郭送你到队上去,怎么样?”
“行哪!”郑雪做出听凭安排的样子。老尹的电话得到了证实。那么农场(或者就是他本人)何以要她千里迢迢地跑这一趟?蹊跷、困惑、甚至有几分愤懑,但随即又被既来之、则安之的现实想法取代了。不管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我的既定目标不变!我郑雪感谢这块土地当年对我的收留,将来只要有可能,我也愿意继续为她作出力所能及的贡献,但这不能以我整个的事业、前途和全部生命的价值为代价——只要能让他和他们明白这一点,也就不虚此行了。
“怎么样,还马虎吧?”当吉普车开到灯火辉煌、很够气派的总场招待所跟前时,尹光智的那股得意劲儿又上来了,“不过现在还是鹤立鸡群,等你明年回来,这周围的水上公园、蹓冰场、电影院都弄好啦!”
住下后,有人送来一份电报,她怔怔地接住,心头却已猜着了,撕开一看,果然是他打来的:人生坎坷,在所难免,节哀保重,以图将来。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在学校时她总是那样揶揄他、奚落他,甚至回避他,然而离开重庆这几天,他的身影却一直在她眼前晃动。在昆明时,她就曾想给他去封信报告自己的行踪,到墨江时又产生了这样的念头,但最后还是克制住了,的确是克制!谁说过:离别是感情的试金石?她的身子不由得悸动了一下。
她的两眼对着电报纸,可看见的却是远方的他——他的音容笑貌,他的言谈举止,他的关切、执着、温情脉脉和临别时的惶然失措……她的心跳了。平心而论,无论是外表还是内涵,他都可算得上是这一代人中的佼佼者,是她远在少女时代就曾模糊地憧憬过的那种理想的男子!时代的颠倒造成了难以挽回的人生谬误,而又颠倒回来的时代却又偏偏要捉弄她,把这样一个人送到了她的面前!几年的同窗生活,数度的寒暑更迭,他,早已走进了你的心里,只是你囿于种种利害得失,种种有形的和无形的压力,不敢正视现实,同时又不忍割舍而已!你是一个貌似清高的庸人,貌似刚强的懦夫,一个自欺欺人的可怜虫!若干时日以来,她还是第一次这样勇敢地逼近自己的灵魂!
颜可,难得你的这份情意了!可是天不怜人,注定要让我们两个“不战不和,不即不离”下去……“夫君健壮如牛,请勿徒耗精神!”她在心头拟着回电。她想象着他接到回电后的尴尬与难堪,不禁想笑,然而未及笑出,却先抛出两滴清泪来——也不知是为远方的他,还是近前的他,抑或是为了自己……
她吞服了随身带的安定片,总算在半夜里昏然入睡,但天不亮就被声震环宇的高音喇叭吵醒了。那久违的声响仿佛有一种魔力,竟把早已逝去的往昔和现实之间的一大段空白连接起来,使在拂晓的微光中乍然醒来的她,差点儿要掀开被子往下跳……呵,已经整整六个年头了!想不到当年的生活体验还会幽灵般地在身上显现。人,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生灵!
她拿着毛巾牙刷走到盥洗间,正巧郭娃子从里面出来。
“洗好就走,到队上去吃早饭!”小伙子眉飞色舞地对她说。
她明白他何以会这样迫不及待——可怜而又令人嫉妒的家伙!
晨曦渐亮,勐比的黎明来临了,翡翠般的曼戛山上,那座著名白塔的尖顶,闪射着令人目眩的银光;玉带似的南腊河里,已有早起的傣家姑娘在汲水、洗浴,远远望去,宛如传说中的仙子;落纱一样轻柔的晓雾,在胶林中漫游、飘绕,仿佛痴情的恋人,依依不肯离去……
“怎么样,边疆还是有边疆的美吧?”郭娃子打了一下方向盘,绕过一头站在路当中哞哞,叫唤着的小牛犊,兴致勃勃地搭话道。
郑雪正坐在车后走神,发觉郭娃子在跟自己说话,连忙胡乱应道:“啊,啊,当然……”她收收神,故意装着轻松的样子,问道:“喂,小郭,如果这里和内地大城市任你选择,你愿意在哪儿?”
“咹?”郭娃子回头瞟了她一眼,那神情好像是很奇怪她何以会把这也当成问题,“如果我今天接到去昆明或重庆的调令,决不会拖到明天动身!”
郑雪心头一震。她想不到一个纯属农场土生土长,工作性质也远比一般农工优越的小青年竟会这样说话!她不禁哑然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问道:“真的吗?”
“半点不假!”
“为什么?”
“这个嘛,嘿嘿——”小伙子意味深长地又回过头来盯了她一眼“你应该比我更有发言权呀!”
郑雪顿时感到一阵耳热腮燥。
“你这种想法在老职工中普遍吗?”过了片刻,她忍不住又问道。她突然想到了马上就会见到的他,心头不禁有些发悬。
“这倒不好说。南瓜白菜,各有所爱嘛!正像有些知青回到城市后又往农场跑一样,不好说他们就代表了全体知青的想法,铛对?”
“你对象呢,她怎么想?”
“她?她就怪我没本事,不争气呗!她给我三年时间,说如果三年后我还不能把我们两个活动到昆明,她就要单独去走‘米线西施’的路子了!”
“你说的是景大姐?她怎么啦?”
“怎么啦,丢下娃娃和男人,离婚改嫁了呗!”
郑雪的心一下子紧缩了。
“好像尹老头儿在路上跟你谈起过将来回农场的事儿?”郭娃子见她没吭声,又换转了个口气问道。
“唔,有这个意思。”
“别听他的!他纯粹是个土老财,儿子大学毕业分配在思茅好好的,硬是让他生拉活扯地弄回农场来了。他儿子经常在背地里骂他。”
吉普车冲上路边的斜坡,开进一道铁架横门,在一个泥地的篮球场中间停了下来。
“到了,请吧。”郭娃子熄了火。
郑雪却坐着未动。她木然地望着窗外。她万没有想到,时隔六年,这里的一切依然如她离去时一样,可以说没有任何显眼的变化!不要说和日新月异的内地相比,就是和她刚刚离开的总场部相比,这儿都好像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时间凝固了的世界。她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家”——挤在一长排屋顶已经发黑的茅草房中间的那扇竹笆门,就连门上那用粗铁丝扭成的门扣都还是当年的!一股难铛的悲凉感“嗖嗖”地向她心中袭来了……
队里正在开早饭,一些端着饭盆、提着水桶的陌生男女诧异地围了过来,探头探脑地往车里看,有和郭娃子熟的,便小声打听是谁“大驾光临”了。不一会儿,就有两三个面露稀罕之色,趿着拖鞋的人跑了开去。“呵,艾扎的婆娘回来罗!快去看,好洋呢!皮子白得跟葱头一样……”尽管声音是收敛了的,而且隔着车窗玻璃,但还是清清楚楚地钻进了她的耳朵。一时间,她血气上冲,真想叫郭娃子开车向后转了!不过,她到底还是控制住了自己,镇静之后,便带着一股凛然的神情走下了吉普车。
就在这时,她“家”的竹笆门也打开了,一个左手吊着绷带的汉子目光沉静地迎了出来。
上班钟敲过之后,围堵在门窗外看稀奇的人渐渐散去了,郑雪一直板着的脸上这才有了些微活气。她开始打量这间约莫有二十个平方的草房——她法律意义上的“家”,使她略感惊异的是,与整个队相比,这里面却还多少发生了一些变化:泥巴地变成了三合土,漏风墙裱上了花格纸,当年那些原色家俱床呀柜的都上了油漆,而且是流行的棕黄色,还增添了一个杂物柜、两把简易沙发。最引她注意的是放在写字桌上的那台双喇叭单卡收录机。她正想起身去看看是什么牌子的,艾扎从后门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