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金果憋不住:“你怎么不说了?你怎么也打没谜底的哑谜?”
行,我告诉你谜底。你好好听着好好悟着。
那年,二橹把我救了,收养了。他卷起他那简陋的床上一半铺盖,送我上甘老先生那里过夜。
“甘老先生反‘卫星’,打了右倾。老头子下放改造,不是坏人……”
我立刻热泪横流:“我懂这个。他们不是坏人,是好人……”我没敢再往下说,我怕说起我父亲,一个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一位可悲可怜的生产大队长。
二橹一下搂住了我:“孩子,我会看相,我没白救你。日后,你准能救甘老先生了。”
我不是感到担子太重,我是感到疑惑:“我……我救甘老先生?”
“嗯。你救甘老先生。我真怕……怕老先生疯掉了。他太孤单,成天在荒草无边的湖梢放牛,日夜没第二个人。他就从早到晚自言自语,好几次,我听见他在和一棵柳树说话。村上人,不是不敢沾他,就是想看看他也没时光,人人都要按时下田下湖,按时收工,加上从村里到湖梢,十二里地,往返几个时辰,哪去得了?就我好点,我干水产运送员,越来越没什么运送的了,有时找个机会弯弯船,上湖梢陪陪老先生,老先生就捏着我的手不放,就要和我讲东讲西讲千言讲万语……”
“橹叔,我知道了,我上课就爱讲小话,我陪甘老先生说话,这个任务保准能完成。”
“好,好。还有,你要帮甘老先生割草、放牛。老先生闹土改时,在我们这一带让湖匪打瞎了一只眼睛,剩下一只也不明亮,天黑了,他常常找不到牛,他又死认真死负责,有一夜快寻到天明,最后,一跤摔进牛汪凼,差点淹死了,惨啦!孩子,你要好好救救这老头。”
我要说,这件事我还是干得无愧。我没别的,我就是把甘老先生当作我自己爷爷。因为我总想,橹叔一准有个大秘密没告诉我。我猜定,甘老先生一准有某个大恩大德于彭二橹。
我毕竟是个孩子,心中“秘密”没有保持多久。
甘老先生说:“你这孩子,你瞎扯什么,你这是残害二橹品行。”
我吓了一跳。
“我告诉你,彭二橹只想救一救无辜,帮帮遭灾的落难的。他没别的。他真正没别的!”甘老先生也象孩子了,又天真认真又倔强倔犟。
那天晚上,甘老先生和我谈到天亮。第二天,他也破大例,居然一餐吃下一碗饭。
“哈哈,我好了,我不会死了。”现在想起来,这种老天真,大概注定就要当右倾。“今晚起,你不要陪我了,你去陪陪二橹。”
“陪我橹叔?”我有点好笑了,“橹叔还能象你?他准一觉天明,我陪他打呼噜呀?”
甘老先生立刻语音颤了:“你来以后,他晚上就没睡过什么觉。他瘦得皮包骨头……我担心……害怕……他是很少很少的那种好人,他不能意外……”
我很快弄明白,原来橹叔已经偷偷地和甘老先生见过几次面了。他关照甘老无微不至不要把他现在情况告诉我,不要跟一个孩子说他身子怎么怎么的。他说,他是苦些,心里还算舒坦。他说……
他说汪老子心太黑。什么开队委会宵夜,什么上边来人要鱼,全是假的。他把两篓子鱼弄回去了,全腌了鱼片,一篓子孝敬当官的他舅了,一篓子他留下自己喝酒。“他每晚喝酒,可怜的彭二橹每晚下湖使唤摸鱼绝招,摆弄‘鱼不滑’技艺,他要偿还亲口允下鱼债。”甘老先生说。
甘老先生说:“我晓得,土改时,他就学到了摸鱼绝招。后半夜下水,一般能摸回几十斤。这几年鱼稀了,他也能摸个七斤八斤。难的是,他现在那身胚真不能下水了,后半夜,水彻骨,凉钻心,他有气管病,有哮喘,晚上下水,第二天就咳一整天,咳得咯血……”
我直哭。二橹叔,我把你苦死了,害死了。
傍晚,我早早帮甘老先生赶回牛圈好牛,夜草也放好了,我就照着甘老先生的指点,上了路。
我在那个地方准确找到了那棵粗得吓人的喝水柳。我爬到喝水柳腰干上,我骑着,两只脚,几乎接近水面。
我当然等了很久,我当然等到了那条小船,我会到了橹叔。
他大惊:“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你淘气了,不听我的话了。你也不管甘老先生了……”
我只能说老实话:“甘老先生要我来的,他……要我陪你……”
这话很管用,二橹笑了起来:“这老先生,把我当成他了。好吧,今晚就算了,以后可不准。”
我马上滑溜到他的小船。二橹开始点渔火。
我看见了……我的眼睛又湿得看不见了……这还是橹叔吗?这可是十一月了,他只穿一条裤衩,剩下的就是一件蓑衣。脱掉后,他的身子比蓑衣更破旧,浑身是一道一道痕疤,有几处似结痂又似流血。他的腿,我感到主要不是瘦,主要还是脆,脆成麻杆,很容易很容易折断。他的胸脯,我老死也不敢忘,那叫:针都挑不出肉。
我跪着,把脸伏在他的泥乎乎脚背上痛哭。
他也惨了:“孩子,眼下是难些。今晚没法,我只得把衣裳在村口小店换酒了。我没酒不能干这活儿。今晚我要多捉几斤,除了交汪老子,剩下的明儿把衣裳兑回来。孩子,就这么干着吧……只能这么干着吧……汪老子说话还算话,他已经把你户口落下了,你从这个月起有自己口粮了……我还能说话不算话吗?就这么干着吧……”
他开始大口大口喝酒了,剩下小半瓶时,他从肩上往下淋。
他用酒搓着前胸,我用酒搓着他的后背。
凌厉的北风在呼啸。北风在欺负酒,在欺负一个贫穷的赤体的男人。
他一只脚插进水里了:“今晚天冷,我要摸那个大洞,鱼们都在那里挤暖和。你照看着渔火,灯油烧到这儿我还没出来,就用竹篙从这儿往里捅。”
我默默点头。我庄重记下。
二橹没出来。二橹还没出来。
还没出来还没出来还没出来。
灯油烧到标记了,我一竹竿捅进洞里。
我指望。指望不应该轻轻。我奢望。奢望不应该轻轻。
我轻轻就拔出了竹竿。
我又捅了进去。又是轻轻拔出。
橹叔,我的二橹叔,你怎么了,你别吓我,你快出来呀!
我不管是不是旱鸭子,我一头扎进洞里。我马上摸到了一条腿,我要说,我那时有谁也想象不出的力气,我要说,我拖得动一条大船。
我把二橹拖到岸边。我拖出一个僵硬的橹叔。我羡慕我那晚都有力量,我也羡慕我那晚最聪明。
我没费事在船舱里寻到了另一瓶酒,我用酒和我的泪,洒着二橹僵硬的身躯,我搓着揉着。
大概经历了一个世纪,我的二橹叔活过来了。活过来,他就跟没事人一样:“我被一条特大鲇鱼撞昏了。”他说,“老子总会有办法把它逮住……”
我颤着:“叔,别说怎么逮鱼了,说说我们往后日子怎么过吧?”
二橹大惑不解:“你还不晓得日子怎么过?你好好放牛,好好陪着甘老先生挺过这一冬。明年,上边还能没新政策,当真好人就这么死在荒湖梢?我呢,还不是白天干活?还不是夜里摸鱼还债?”
“可你这是身外债呀,你是救我捞的债呀……”
他现在才真正痛苦真正悲凉:“唉,哪年你才真正懂事?什么叫‘身外债’?你要是知道那是两条腿之人的本分事,我今晚死了也不冤啊……”
……我只能向封金果说到这里了。我想,我已经明白地告诉封金果“谜底”了。
明天我就要离开鹅湖村了。明天我跟二橹叔又是一次难舍难分椎心别离。但我想不会是十分伤感了。因为就在今天,鹅湖村要发生几件平常事。
那个已经卖掉了鱼罐头厂的封金果,惊天动地改变了主意。他不走了,那是因为他最终真正认识了结识了一个恐怕别处不太容易相遇的好人。那也因为他最终搞清楚了一个阴谋。他不走了,听说他要办个鱼骨粉厂。他还要办个鹅湖孤儿院,这就不是“听说”了,今早,已经放鞭炮破土动工了。
备受男人欺诈、尝够人间冷暖、大彻大悟红尘、险些空门上天堂和黑门进地狱的李二寡妇,有个骇人的自我叛变,她打开了那扇常闭的门,走上了高高的湖堤,在浪的喧哗和风的浩荡中,她望着彭二橹那间无多大变异的小屋,眼睛明亮地拉紧了提亲人的手:“你对他说,我愿意和他谈谈……”
还有我。我也是今天最后下了决心:不来“玩文学”了,我想写一写彭二橹,写一篇道德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