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学只教语文,或者说,只教认字,不管学生多学生少,教室都是马家祠堂那间香火厅。不管课时多长,先生都是两位,匡先生讲累了,达先生接着讲,或者达先生念渴了,一旁捧茶壶,匡先生再跟着念,两位先生如此这般,没错过谱。冬学学龄不受限制,老中青少都收,八九十岁的老太太,吃奶的婴儿,也都在上冬学。再就是冬学必是冬天的冬夜,古历十月尾上开学,二月尾停学,每天断黑,听锣上课。再就是冬学校长就是村长。再就是冬学不交学费。再就是冬学除了瞎子瘫子聋子哑巴疯子呆子,都得上,不上,村里小劝,乡里大劝,还不上,开斗争会。再就是冬学学得好,字认得多写得像,过年时村戏班子就编个戏演他(她),还在区上县上戴着红花开会,得一条印着“扫盲模范”字样的白毛巾搭在肩上,奖一支金星钢笔挂在胸前,很光荣,很可能某天当上脱产干部,很把人羡慕得嘴咧眼直。1951年1952年在筷子桥,冬学大致就这样。
这年,冬学定在十一月初五开学,晚了几天。村长徐海满再三跑再三嚷再三挨家挨户:“十一月初五。一个人头不少。冬学本来就开晚了,再缺课,就完不成扫盲任务。初五下雨下雪下枪子,都不准迟到,查出谁,谁倒霉!”徐海满二十四五岁,挺冲的。
初五让徐海满讲着了,早饭时,密密匝匝下起了雨,地泡得稀溜溜。半下午,北风吼得像牛头疯,云块儿严密紧张地奔跑纠集,天爷完全摆出一副冷脸子。果然,飘飘悠悠的雨,变成了飘飘扬扬的大雪。做田老把式海满叔子徐山边,嚷嚷着“下面了!下面了!”站在门外稻场上,一口一口就着“面”喝掉了一壶酒。
说不准时辰,整个筷子桥,就是冬学里有一架大自鸣钟,因此也只有冬学里才真正有时间。那个身穿无扣袄腰扎笋壳绳的八老爷,腰眼钻风膝盖埋雪当当几声锣,筷子桥冬学,算是在马家祠堂正式开课了。
没动员。没典礼。没讨论规划措施保证。和旧年一样,唯一对开学的表示,是村长讲三句话:开学了;为什么学为什么好好学怎样好好学,我挨家挨户讲过了,今晚就是上课,请先生讲;我点个名。
好像冬学开学,最庄严最隆重的事,就是村长点名。
一点不错,徐海满村长字正腔圆底气足地点名,点得一本正经一丝不苟一片肃静。
“赵猛雷。”“到!”
“曹子元。”“到!”
“戈有米。”“到!”
“万春花。”“到!”
“马银库。”“哎!”
“哎什么哎?马银库!”
“到!”“到!”答“到”答到周发元时,徐村长从黑板前,咚咚咚走了过来。一整个香火厅的人,都磨着头好奇。
村长就走到周发元跟前了。走到跟前他就掀了掀周发元那顶马虎帽子。村长说:“旧年有冒名顶替。今年不中,明晚起,点名一律脱帽,尤其戴这号马虎帽,非脱不可。”周发元说:“我伤风了。下恁大雪呢。”村长说:“准许伤风。准许戴帽。就是点名时脱帽。秃子也得脱帽!”一整座香火厅哄笑起来。
徐海满不笑。徐海满村长继续瞪着牛眼竖着兔耳,庄严隆重肃穆认真点名。
“徐山边。”没“到”。
就再点:“徐山边。”还是没“到”。有人说:“你叔没来。”有人小声儿嘀咕:“你叔是你爹呢。老是喊‘徐山边、徐山边’,失家教。”村长没听见。或者听见当作没听见。村长最后再喊了一次“徐山边”,方肯怒气冲冲往下点。
点完名,果然有四名“主要学生”(户主儿)没到。徐海满说:“匡先生达先生,请你们教书。贵大牛,李二安,夏荷花、八老爷,出来一下。”
于是祠堂里开始教书。祠堂外,村长徐海满,农会主席贵大牛,治安主任兼民兵连长李二安,村妇联主任夏荷花,冬学看门人八老爷,挤在僻静处闷声闷气说话和听着说话。
四个没来的人,三个是狠人。
徐山边,村长叔子,或者等于是村长父亲。
有那么一个时期,徐海满生父是筷子桥爱情大英雄,他在地主家扛活,没要工钱,要了地主的漂漂亮亮大闺女。那妮子眼看着肚皮一天比一天“圆和”,海满生父就回家交代后事。他抱起三岁的海满,手里温暖地盘着儿子的小鸡鸡,憧憬的明朗和滋润的模糊,穿透心瓣肺叶,热流直撞脚尖。爱情大英雄徐海满父亲就说,“山边,我为一个好人卖命去,打得赢,些许日子就回来了。打毙了,海满就是你的儿。”又悲壮唤妻,“我完了。山边看中你,是你造化。你要像这些年做我婆娘一样,乖乖顺顺做山边婆娘。山边看不中,留下海满,你随意去个地方。”那以后,便是爱情大英雄在江湖上逃亡与死亡,便是小海满在叔子徐山边茹苦含辛哺育下,长成大人。1947年,国民党抓壮丁,徐海满二十岁,插翅难飞。徐山边狠狠心硬硬脖子,给老婆跪了半夜床踏板,第二天把自己的十七岁儿子送去顶了。这个儿子在人世,今年该是二十一岁了。儿子浪在天边还是埋进黄土呢?徐山边夫妇不敢想不敢忆,怕刀子割碎了心头肉。徐海满不敢听更不敢提这件事,害怕自个无论怎样孝敬叔子无论怎样听从叔子,也赶不上这位当壮丁弟弟。害怕自个儿何时何地偶有言行不谨慎,对不起这位恩重义重的亲叔叔。另一个狠人是张大广。冬学这晚敲锣时,他听见了,他出了门,在雪地里走了几步,朝着冬学方向,热喷喷滮了一泡臊尿,算是对这座乡村冬学的承认与关怀了。张大广裤带都没系,转身进屋和刚讨娶的鲜嫩老婆,热热火火困觉了。
大广原本不是了不得人物。筷子桥中等年纪的人都记得,他当年在米行当伙计,是最下等最末流。工钱拿得少,人也百般受老板欺压。后来他在米行出了一次差错,怕老板和他算账。当下鼠溜了。他一路浪荡一路瞎碰。他碰上了新四军。在部队里,大广的苦难家史艰难身世,是一张硬牌,打得很响。他打仗也不怕头破血流,挤抢林,钻弹雨不比战友们逊色,只是老毛病,不会处理险情或灵活机动选用抢用战场上瞬息万变的形势。一句话,他的仗打得很实也打得很死。至少有两次,他或轻或重给一支不大不小的部队丧失了战机带来了失利。1949年他负伤挂花,部队给他记了一功,便也及时让他复员回故乡。他当然就是很“派”的荣军。在筷子桥,那时候功臣张大广独一无二,受人尊重至高无上。他也理所当然领受,时不时作些恰如其分显示。比如说有位南下工作队队长在筷子桥土改中,照顾光蛋们不力,这使他疾恶如仇,骂了一句他的老牌子心里话:“这侉子,他妈的,百分之百有点儿差劲!”其后````,他便在会场上,当众抽下军用皮带,很响亮地“刷”了队长几家伙。队长便命令民兵捆人,民兵一个比一个颤手颤脚,不敢上前去捆。大广呵呵笑:“侉子(他喊那个队长一直喊作侉子)今天敢绑了我,不供在你家香火案上当祖爷爷,老子决不回来!老子打天下,你吃屎去了?把天下打光亮了,你倒人五人六胡整瞎搞了。谁能给颗火,看我当场不毙了你!”这事惊动很大,侉子队长当时管辖五个乡,时时地地一呼百应,枪毙个地主富农反革命,点头或摇头就算是生杀,不需再报更高的上级,了得!张荣军就敢抽他的皮带,敢把侉子屁股上挂的那支盒子枪,当作老汉们摇来摆去的旱烟袋。县里便来了几个人调查处理,处理来处理去,张荣军还是张荣军,收场那天,大广笑得山摇地动:“数数,敢少了老子一根汗毛,我就告他个开国杀功臣!”这以后,筷子桥人更敬他三尺和让他一丈。大广腰里的那根皮带,抽了谁,谁有理,也只能暗自叫苦“挨了鬼打。”
第三个狠人是个女子,名唤丛璞珠,外号“从不输”。这女子生得胸厚腰圆腿高手长嘴阔喉咙粗。好力气好精神坏脾性,是最基本三大特色。坏脾性是容易犯事闹事。好力气善“撩事”。好精神是处理不了的事,就日夜缠着闹,十天半月不减势头,甚至成年累月在你家门前屋后耍泼和指人骂狗,硬要闹出个从不输和别人从来都是输,才肯收摊子。乡亲们太怄气,太看不下去,太忍受不了,就向张大广诉苦和请缨,借他那条横扫天下的皮带,扫扫这个泼皮妇人的威风。张大广庄严地听着,没表态。诉苦群众马上加劲,直把张荣军比作历史上某忠烈皇叔,把他的皮带子比作皇叔的上打昏君下打小人的龙头拐棍……大广推卸不了答道:“璞珠算什么‘君’?若是论为小人吧,她总还是个贫雇农。”张荣军便不打或不敢打,将此事马马虎虎推了。丛璞珠晓得后,得意非凡,当天就找上了三两家试舌头和拳头。有个血气方刚、1950年清匪反霸一把菜刀杀过土匪的年轻人,炸胸跺脚而起,怒斥“从不输”无理无赖。“从不输”大喜,正愁所有对手不战而退,好无趣味。这一下,能过过瘾了。她就冲上去撒泼拼命开打,那年轻人果然是条好汉,她才抓破了他的胳膊,他就扇乌了她的屁股,她咬了他的肩胛,他一脚踢弯她的腿杆,她爬起来,怒狮般撞裆,他纵身一跃,端正骑到她背上……如此看来“从不输”这一回是输了,哪晓得那年轻人父亲夜里出来尿尿时,早在专候的从不输一把逮住了家伙。“老东西,别叫唤。吆喝不清的,我这儿松着呢,抖一抖,露一露,就能嚷你个奸淫民女!”“老东西”一恼二羞三急四痛,真正不知如何是好。“从不输”道:“好办,你儿子不是孝子吗。他打了老娘,你让他写张赔礼悔过书,贴在村公所和马家祠堂,纸头比枪毙七乡大恶霸祝老三的海报,不能小。这事就这么了结,不然的话——”没话!只有嘶啦一声。“老东西”的内裤,被撕掉半边。“从不输”边走边扬着布头:“敢不办,我拿这个对簿公堂,告你个老骚狗子罪!”数日后,那个英勇仗义的年轻人,大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瘦骨嶙峋面色菜黄眼泡淤肿,用黏稠的泪,用鸡爪疯一般的手,贴了第一张悔过书,再贴第二张悔过书……
四个人就有三个这号人没上冬学。
徐海满圪蹴在祠堂外白果树粗大树根上:“事情干好干坏失败成功,我只信一个理:定了规矩又不执行规矩,就是扣自个屎盆子。去年搞扎寨大山开荒生产,铁定了青壮劳力一起上,不去,怎么批评怎么罚,一条条写下一张张贴了。照样有人一开始就耍滑头钻空子,不去开荒村上也没罚,最后就拉溜,剩下十来个人穷对付。秋天,人家收了大一仓小一仓,我们村惨兮兮眼馋眼瞪。更操蛋是后边事。妇女做志愿军慰问袋没完成,不能说,一说就顶:你们男人开荒完成了?不准‘关亡魂’,不准靠灵屋……‘不准’又怎样,你不准他自己‘准’,人家就抓揪我们说话不算话。这一回,不处置好这四个人,头一炮放成了屁,又是一事无成。我们这些草包干部还不一律下野留着何用!”
治安委员李二安说:“是咧,我带民兵出外差,一听说是筷子桥的,都没个人样子眼睛瞅我们,嘁嘁喳喳咬耳朵,不打听也晓得说啥,‘百事差’来了。”
五大三粗的李二安就真的羞怯得很,人人心里都被县长在一次大会上点名筷子桥为“百事差”羞怯得很,抱愧得很。这“碰头”的五个人都像霎时顶起了石磨,头低低的,又沉又痛。
八老爷在极端沉闷的气氛里冒了一句:“你们几个村领导,是不是当真较真?是不是想从办冬学这件事开头,把筷子桥变个脸模子?”
几个人连说:“就是就是。”
村长徐海满顶少废话:“八老爷,你是不是踢别人脚后跟走路,前头怎么趟,你就怎么趟?”
光棍八老爷天生不晓得瞒人,就说:“那好,村长,先把你叔子徐山边这就叫来上冬学。说啥不过夜。这件事和村上以后件件事,就都好办。”
徐海满不震惊,反来了兴奋:“怎么好办?我先办你能不能后办?”
八老爷脖子一撑!“没二话。你今晚搞得来徐山边,我今晚就弄得来从不输!”
夏荷花说:“那我高山捉鱼、大海摸虎,也寻来杨月亮。”杨月亮是个不怎么封建落后的女人,不知今晚为什么也没来。
讲来讲去,最苦的差事,余地不留给了贵大牛和李二安,他们得去请张大广。这活儿,是秃头钻刺棵了。
然而五个人都很英雄悲壮,都没说二话。挺像困兽冲山。也像好汉赴杀场。
那年头,比较文明时髦地指责人批评人,都是两个词:封建,落后。筷子桥冬学开学头一天,便为这俩词儿大闹了一场。
坐在香火厅西角落的马银库,上课不到一袋烟工夫,就开始东捣捣西碰碰,想方设法儿“团结农友”聊大天。西边的不行,西边是“小积极”戈有米,人家正在跟着达先生死劲儿扯喉咙:“工人的人,人民的人,你是人我是人的人,谁不认识这个‘人’谁就不是人的人!”马银库捣捣东边的周发元,成效显著,发元马上往这边歪了歪,两人像咬蚕豆嗑瓜子,呱呱嗒嗒。
马银库:“老西岗的鸡蛋还没卵蛋大,你猜多少钱一个?乖乖隆的咚,两百五十元(一百元等于新人民币一分)。筷子桥倒好,撑死不超过两百。”
周发元:“贩些卖卖。”
马银库:“就是路远了点,花个三日五日,能赚钱就中。”
“你说得轻巧,这不是开冬学吗?晚上哪个顶我画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