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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长虫二颤(4)

有人在街口迎了,大人孩子簇拥着大夫往长禄家走。王安全进门的时候长禄已经换上老衣被抬到了堂屋的门板上,村长和几个至亲围在周围,只等着长禄咽最后一口气。长禄似乎并不想走,张着大嘴在呼呼地倒气,一口痰在喉咙里微微振动,人的脸色已近苍白。长禄儿子趴在长禄身上在嚎,被三老汉拉开了,说是眼泪不能掉在死人身上,死鬼带着亲人的眼泪走,太不吉利。

众人见王安全来了赶紧闪开,王安全来到长禄跟前,看了看病人的瞳孔,压了压两个手腕,也不说话。松贵问还有救没有,三老汉示意松贵在这个时候不要多嘴,以免影响了大夫的思考。众目睽睽之下,只见王安全从包里取出银针,在长禄的人中和十个指尖扎了,着旁边的人压挤手指,放血。人们依着王安全的话,使劲地挤老汉的血,想的是死马当活马医,谁也没期望发生什么奇迹。长禄躺在门板上没甚动静,新崭崭的寿衣套在身上,被众人一动,哗哗作响,纸糊的一般,活人穿上也成了死人。长禄的老伴在里屋毫无顾忌地呜呜,任谁也劝不住,儿子蹲在墙根一脸茫然,没了主意,儿媳在指挥着女人们临时赶制孝衣。

挤了半天血也没挤出几滴,村长说,血都凝了,不行了,赶紧烧倒头纸吧,免得死者空着手上路。

松贵就掂来个盆,在长禄头前点着了几张黄纸。

王安全不管烧不烧纸,用两柄长针扎进病人的头顶和脚心,不住地捻动。随着针的起落,慢慢地,长禄的呼吸加粗,眼球开始急速转动,三老汉见状趴在长禄耳边大声喊,哥!哥!

儿子见父亲有了起色,从墙根跃起,奔到门板跟前,拼了全身力气叫爹。

村长嘴里念叨着,有门儿,有门儿。

如同阴天突然冒出的一缕霞光,灿烂了瞬间又被乌云遮住,人们刚兴奋起来立即变得失望,回光返照般,长禄老汉又恢复了常态,死相渐渐泛出。

松贵说,救得了病,救不了命……

三老汉说,寿数到了,再救也没用,让我哥安安静静地去吧。

儿子腿一弯跪在王安全面前,扯着王安全的裤脚让无论如何再想想办法。

王安全说,只有最后一招了,要冒大风险的,我从来没用过。

儿子说,大夫,我不怨你,治死了决不怨你。

村长代表亲属们表态,人都这样了,黄泉路上已经走了大半,出了什么事断没有再怨大夫的道理,有什么法子就拿出来试试吧。

王安全让老佘剖两条蛇胆,用温水调了,设法给长禄灌下去。

老佘很配合,为挑个大的,老佘将一口袋长虫倒在院里,长虫们四处逃窜,几个人捉住两条大的,抻着,让老佘割。老佘拿刀将长虫肚子从上到下划开,那些肠肚乱七八糟在地上摊出一堆。老佘弯腰在花花绿绿的脏腑中翻找蛇胆,找了半天竟找不着,急了一脑袋汗,剖开肚子的长虫在旁边翻卷挣扎,血糊刺啦,拖着一肚内脏满院里爬,弄得现场十分惨烈。有人吃吃地笑,三老汉看不过跟了,抓过老佘的刀子,在另一条蛇的腹部一点,噗地,一颗碧绿的囊就翻出来了。众人一阵喝彩,三老汉得意地把刀扔给老佘说,手生得很,有几十年没干这个了,这是我们殷家人祖传的绝活。

老佘傻眼了。

蛇胆汁很费劲地给长禄灌下去,长禄喉咙深处的痰渐渐往上翻,有人要将长禄扶起来,王安全说这会儿千万不敢搬动病人,他将长禄侧过脑袋,立刻一股股黏液顺着长禄嘴角流出,继而是呕,黏液变得浑黄浓稠,腥臭难闻,长禄的老伴接了一小盆……后来王安全又开出方子,让小辈们赶紧到镇上抓药,折腾到半夜,长禄老汉终于沉重地“唉”了一声。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长禄儿子激动得在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说他爹遇上了活神仙。三老汉说王安全到长虫坪来就是为解长禄这一劫的,王安全和长虫坪有缘。村长说平时请城里的大教授也请不来,长禄有病,教授就来了,长禄的福气大得很呢……

第二天长禄儿子让大颤做了酒席,犒劳王安全,村长、三老汉和台阶上有头脸的“众议院议员”也进来几个作陪,王安全理所当然坐上位,老佘是大颤的客人,也上了桌。

大颤的“席”是腊肉土豆片,米饭。

长禄儿子过意不去,从村里小卖部买来午餐肉和凤尾鱼罐头什么的,大部分都是过期食品,花里胡哨堆了一桌子,还摆了几包方便面,说是干嚼可以当下酒菜……老佘在南方是见过世面的人,对这一桌吃食很是不以为然,提着他那不离身的口袋,到厨房撸胳膊挽袖子,说要为王大夫添道大菜。

开席前,长禄儿子说了不少感谢的话,三老汉说长禄的命除了大夫的神力以外还仰仗了那两条颤。王安全说那也是没法的法,平时没人这样用,他这么干也是头一回。三老汉说,一回就用得很好,怪道以前县上的官年年要给皇上进贡蛇胆,长虫坪的蝮蛇胆在全国都是独一无二的。

王安全说,蛇胆的作用是祛痰镇惊,清窍平肝,按中医说法,长禄老汉得的是紧痰厥,肝阳暴亢,引动肝风,所以才突然昏倒,人事不省,这样的病在城里是常见病,应急的时候用安宫牛黄丸有奇效。

长禄儿子想托王安全从城里给他爹买几丸安宫牛黄备着,打听价格,一丸要350块钱,舌头伸了半天设缩回去。

村长让王安全以后常来长虫坪走走,说山外很时兴“名誉”这个词,他现在就委任王安全为长虫坪的“名誉村民”,只要他来,无论什么时候,家家的门都向他敞开着。三老汉说,自从二颤妈死后,还没有人在长虫坪这么受敬重,王安全是第一个。

王安全问二颤妈为什么受敬重,三老汉说,那女人是蛇母,不是凡人。

王安全问村长,长虫坪怎还有个长虫的母亲。村长说大伙那样说罢了,主要是二颤妈会看病,懂得些土方子,山里缺医少药,有个这样的人就显得特别珍贵,附近的人都把她当神看。

王安全说,可惜死得早了,要不能从她那儿学到不少草药知识。又问山上的娘娘庙是不是供奉的二颤妈。

三老汉说不是二颤妈,是殷家另一位姑奶奶,是个皇上封过的娘娘。

还是当年那个败逃到山里的刘秀,刚在河边斩了大蟒,后边追兵就赶来了,刘秀情急之中看见地里有个村姑在耪地,把剑藏了,过去就帮着姑娘干起来。兵来了,问姑娘耪地的是什么人,姑娘看刘秀气宇不凡,就说,是我男人。兵问刘秀,姑娘是什么人,刘秀说,是我媳妇。兵问看见有人跑过去没有。刘秀说,有,朝南边走了。兵们就去追了。刘秀感谢姑娘的救命之恩,让姑娘等着,说将来成了事一准来接。刘秀一去不回头,当了皇上早把秦岭里的姑娘忘了。皇帝亲口封过的娘娘谁敢娶,就这么耽搁着,后来殷家人在山顶上为姑娘修了座庙,让姑娘住着,为的是山外皇家来人接时,在上头远远就能看见。殷姑娘苦苦地等,等了一辈子,也没见婆家来人。一条小蟒叫二颤,是大蟒的兄弟。每天盘在姑娘的裙子底下给姑娘做伴,一直到今天。每年二月二,到了龙抬头的日子,全山的长虫都来朝见娘娘……

王安全说,真是个凄美的故事,刘秀害了大蟒也害了殷家姑娘,他是欠了秦岭情的。

村长说山里这样的传说多得很,他跟县上说了,将来开发旅游,长虫坪是个很不错的地方,就是这个名字叫坏了,“长虫坪”,让人一听怪吓人的,没人敢来了。村长说王安全如果能给长虫坪想个妥帖的、能在外头叫响的名字,那将是为长虫坪又干了件功德无量的事。

松贵说,人家九寨沟、张家界什么的名字就取得很好,像个村似的,很有人气儿……

王安全说,改名是大事,得全村在一块儿商量,还得上报请求批准……

正说着,老佘的大菜端上来了,热腾腾一大盆,满满当当墩在桌子正中间。大伙不看则罢,一看惊得脑袋上冒出了汗,汤锅里盘着两条白花花的长虫,随着汤的沸腾正起起伏伏。三老汉一下丢了筷子退得好远,其余几位也捂了鼻子嘴,瞪着锅里的长虫说不出话。

老佘动员大家尝尝,没人响应。老佘带头舀了一勺汤喝了,闭着眼陶醉了半天,说要是有胡椒和香菜味道会更鲜,又说这样的汤在大地方没有三五百块是下不来的。

三老汉说,长虫坪的人从来不吃颤,以前就是取胆也从不杀颤。

老佘说,观念得改改啦,北方的馆子以前也不做蛇,现在不是也卖得很红火,油煎、清炖、红烧、黄焖,人家日本还做成了生的撒西米,吃的花样多了,菜市场活蛇笼子跟前老是围着买主,买主并不都是南方人。

几个老汉还是不动筷子,有的想离席,碍于王安全的面子又不好走开。王安全看着那一锅蛇汤,想到在长禄家院里拖着肚肠翻转的长虫,有些反胃。老佘往他的碗里舀了勺汤,夹了一段蛇肉,说王安全是大城市来的,在城里肯定是吃过蛇的,这回应该带个头,给长虫坪的父老乡亲们做个榜样。

王安全说他没吃过蛇。

老佘说,头一个吃螃蟹的人是勇敢的人,这也是饮食的突破。

王安全看着碗里的白蛇肉,看着蛇的一条条伸出的刺一样的肋骨,肋骨弯弯的,弯成了弧形,弯出了蛇腔的轮廓,想着那些肉在肋骨上的收缩舒展,他实在伸不下筷去,一阵恶心,将碗推开了。

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冷。

三老汉说,大颤呢?大颤!

大颤从厨房跑出来,撩着手站在桌旁边,问三老汉有什么事。

三老汉面色严峻地说,你给我把它端下去,以后在长虫坪的饭桌上,再不许出现这类东西。

大颤喏喏地端着汤进去了。

老佘有些下不来台。王安全没话找话,说在山上喝了二颤的鸡汤,喝出了一股神奇的味道,到现在他也不明白二颤怎么会做出那么鲜美的汤。三老汉说那样的汤只有在山上,在娘娘庙才做得出来,三老汉说二颤用的是“养颤池”里生长的细辛,细辛跟鸡在一起炖,才能炖出这种效果。王安全问别处的细辛成不成,三老汉说大凡细辛炖肉都会炖出美味,惟独“养颤池”的最好,那是颤们偎过的,别处不能比。

老佘接过来说,早知道这样,在他的蛇汤里放把细辛,这汤会更美。

蛇汤的话题又被提出,众人都不说话。

村长看看王安全,看看三老汉们又看看老佘,不想让大家不愉快,正好大颤端出酒来,村长接过酒壶,张罗着说,喝酒,喝酒,大颤酿的包谷酒,地道得很。

长禄儿子给王安全敬酒,给老汉们敬酒,热腾腾的酒斟满了各人的杯子,大家这才发现今天的酒与往日不同,发青发绿,有股说不出的味道。长禄儿子问大颤在酒里放了什么,大颤看老佘,老佘说放了蛇胆,汤锅里两条蛇的胆都被他搁在酒里了。

老汉们端起的杯子又放下了。

老佘说,蛇胆是好东西。

三老叹说,要是为了治病救命,用多少蛇胆长虫坪的人都不在乎,长虫坪的颤们也不会在乎,那是积德行善的功德,怕的就是无辜杀生……

两个老汉站起身,对着王安全一拱手说屋里还有其他事情,改日请王大夫上屋里喝酒,说罢走了。三老汉也说不放心长禄老哥哥,离了席。最后桌旁剩下了王安全、村长和老佘,村长说,瞧瞧这顿饭吃的……

老佘说,乡下人不开窍,改革开放的春风还没有吹进来呢。

王安全让大颤给他下碗面。

老佘也要吃面,蛇汤面。

大颤问王安全是不是也吃蛇汤面,王安全说吃清汤面。

老佘说他白天逮的长虫一夜间又跑得一条不剩了,他对他那个布口袋百思不得其解,他说,我挽了个扣,口袋里的长虫竞能解开扣扬长而去,神了,这不是长虫,这他妈是人。

老佘对他那些长虫的集体逃跑怒火万丈,对二颤似乎也恨之入骨,渐渐地他不在庙里吃早饭了,他说,二颤这条长虫精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在饭里下了蛊,他不能不防。二颤当然对老佘也没有好脸色,他常常用蛇眼毫无顾忌地盯着老佘死看,特别是老佘隔三岔五往山下运长虫的时候,二颤的脸简直就黑得失了原来的模样,完全变成了一条蛇。山下长虫坪饭馆有老佘在山外的朋友骑着摩托来接,一口袋长虫夹在摩托后座上,突突突地出了山,据说几家饭店和老佘都有固定关系。长虫坪的长虫属于大自然的绿色食品,价格在城里一直是居高不下。

白天,王安全庙前庙后地转,大部分时间在“养颤池”的低洼里考察那些变异了的植物,比如茎干变得扭曲了的大蓟,叶子变得肥厚了的细辛,颜色变得暗红了的蛇莓,汁液变得酸涩了的紫苏……他不知道这些和蝮蛇的频繁往来是不是有关系。“养颤池”里的蛇非常多,抬脚就会遇到它们,王安全行动前必须小心翼翼地敲击着草木,给它们以回避的信号,就这,也常常“不期而遇”,给双方一个惊吓,半天心情定不下来。老佘也在洼地里转,他说“养颤池”里的长虫又大又肥,通过长禄老汉的事他看出来了,不光蛇肉值钱,蛇胆更值钱,一个老蛇胆能值几十条活长虫,因为那是长虫的精华。王安全感觉到了,只要老佘一下“养颤池”,二颤就上树,缠绕在树上,用他的蛇眼不错眼珠地盯着老佘。二颤和老佘两个人在娘娘庙叫上了板,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二颤几次往山下轰老佘,老佘死皮赖脸就是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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