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凤生了一个女儿。
平生第一次做父亲的乔盛,并没有表现出非常的热情。
“将来也是个挨掐的货。”他说。
“你就造孽吧。”春凤掉下了眼泪。
乔盛从一开始就抱着“揍一个儿子”的念头跟女人接触,儿子的观念在他的脑子里也根深蒂固了。春凤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就自然唤不起他的热情。
他就把心思放到马队身上。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
在一个夜里,驻守南门的一个连遭到了京西纵队的袭击。刘连长赶紧打电话向团部报告,但电话线断了。他静下心来,观察了京西纵队的攻势,发现兵力并不多,顶多两个连的人数。而八路是进攻,他是防守,压力不是太大,他可以做到有效的坚守。如果跟团部联系上,提供京西纵队的进攻方位和路线,再调配两个连或一个营的部队做一个策应,很可能把攻城部队消灭掉。
“快去报告团部!”他命令通信班的士兵。
“报告连长,我们没有马。马都被团部集中了。”士兵说。
连长嘴一撇;“都是咱们宝贝儿乔队长的杰作,自己难为自己。”他听着越来越密集的枪声,他吼了一声:“没马,你们就跑步去,都是他娘的死人!”
其实驻城部队都听到了枪声,各部队也都做了紧急集合,如果接到团部的命令,他们马上就可以拉出去。
但团部的命令不好下,他们对战情不明。
电话打不出去,支县长急得团团转:“这个刘连长,就不能派人送信来。”
乔盛心里明白,他们手里没有马。但他此时不能提到这个“马”字,一旦提到,将是引火烧身。
“咱们团部去人问一问,不能光等。”他提醒说。
“向上级报告战情是下级的职责,他刘连长不是不清楚,如果不送情报上来,一切后果由他负责。”支县长说。
县长的意思很明确:团司令部不能倒过了来,惯下级的毛病。如果是这样,司令部还叫司令部,简直就叫问讯处了,成何体统。
在焦急的等待中,刘连长的人终于到了。
几个通信兵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话都说不完整。
等到他们把前线的情形汇报完了,支团长乐了:“京西纵队真是小瞧我支某人,派两个连攻城;命令二营火速开往城南,我不把他们全包了饺子才怪!”
支团长亲自带人到城南去了。
等大队人马接近了城南,枪声变稀了。
正迷惑间,刘连长带着十几号人跌跌撞撞迎了上来。
“团长大人,请您留步,八路军已撤得没影儿了;我全连官兵给您接驾。”刘连长哭着给支团长跪下了。
那十几号人也都扑通跪下了,跟随他们连长哭成了一片。
支团长如坠雾中。
“刘连长,受惊了,请你慢慢道来。”
八路军攻城部队本来是想打一次心理仗,让县城里的国民党军队知道他们的命运并没有掌握在自己手里,让他们想想清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见刘连长的部队并无人接应,索性就攻到城壕里来。刘连长的兵很久没打仗了,见到这种短兵相接的阵势,阵脚大乱,几乎没有了抵抗能力,被八路纷纷收拾了。刘连长以为要全军覆没了,把绳子都扔给了妻女,“共产党共产共妻,如果打到了咱们身边来,你们就自己上吊吧。”气氛颇为悲壮。不想,八路军很是给刘连长面子,打到他连部跟前,戛然而止,悄悄地撤了。刘连长唏嘘不止。
“你们应该迅速向团部报告。”支团长说。
“电话打不通,只有派人,靠两条腿。”
“你们的马呢?”支团长问。
刘连长看了乔盛一眼,没有说话,里。支团长这才想起来,那上百号马就关在团部的院子他也无话可说。他好像闻到马粪的味道。他皱起了鼻子。
县衙门就剩下支县长和乔盛两个人。
支县长点上了一支烟,慢慢地吐着烟圈儿,笑着问:
“乔盛,孩子还好吧,起了什么名字?”
“孩子还好,还没来得及起名字,就请您给起个吧。”乔盛说。
“好。”支县长又慢慢地吐了几个烟圈儿,他觉得自己这样做很幽雅。“你娘那个人挺不错,风流、能干、有心计,把咱们肖营长都饶上了,哈哈……”支县长朝着乔盛又吐了两个烟圈儿。那意思是说,这么幽雅的做派,难道你乔盛就没有看见。
乔盛就没有风度,他就更不懂得风度,他哪里能体会出你支县长的自我感觉?他只是不明白,支县长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提起他死去的母亲。
“你的孩子就叫乔金花吧,以纪念你的母亲。”支县长说。
“这个名字好,春凤一定很高兴,准得说,你瞧,还得是干爹起的名字好哇。”乔盛感激地说。他在高兴的时候,也没忘记以亲情的温暖去抚摸支县长的心。
“是啊,是啊,春凤那孩子不错。”支县长说。
“乔盛,近来国共两党谈判破裂,军事冲突不断发生,这内战是非打不可了。咱们小小的县城虽然暂时平静,不知哪天就会变为战场,你心里要有所准备,考虑问题要一切从战争出发。”支县长娓娓地跟乔盛谈着。
乔盛感觉到了做心腹的美好,上蜂什么话都可以跟你说。
“那是,那是。”
“如此说来,你说咱们团部的马队……”支县长看着乔盛,亲切地笑着。
乔盛心里一怔,他明白了支县长这亲切背后的意思,而且这亲切背后的意志是不可拂拗的。支县长的亲切,正是念及了他们之间的亲情。
“为了战争的需要,应该解散了,送归各连队支配。”他说。
支县长站了起来:“你看,我们乔盛就是有头脑,很会考虑问题。我们部队里要是多几个像你这样的军官,我的日子就更好过了。”支县长说。
乔盛笑着。
这不是受了夸奖之后的幸福之笑,这是一种苦涩之笑。对方想做的事,不直接说出来,怕伤及情面,而是借助你自己的手,让你无话可说地把他想办的事办了。你不能不办,而你办了之后,还不能怨悔,你不能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支县长别看比不得肖营长,但终究还是比我乔盛高明。他心里说。
“乔盛,你有了家业,拖累也重了,再让你跟在我身边没黑没白地东跑西颠我于心不忍;这么着,你从部队里给我找一个年轻点的、机灵点的、人品好的跟着我,你可以超脱一些,多照顾照顾家,过几天安稳日子。”
乔盛震惊了,他坐不住了。他的马队没有了,他的贴身警卫和侍从的身份再没有了,他还有什么呢?
“支县长我不能离开您,再苦再累也愿意伺候您,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怎么能离开您呢?”
乔盛哭了。泪流满面,声音如咽。
支县长颇为动容:“盛子,你哭什么?我没说让你离开我呀,”他叫着乔盛的小名,像父亲一样安抚着受了委屈的孩子。
乔盛止住了哭泣,他听出来支县长并没有彻底抛弃他,他还是有希望的。他迫切地想听到下文。
“盛子,看你想的,我哪能舍得让你离开我呢?即便是你想离开我,我也不允许呀。部队里跟我支某人一心一意的人,除了你乔盛,还有谁呢?”支县长进一步安抚了乔盛。
乔盛破啼为笑。
支县长说:
“我是这样考虑,我堂堂的一个保安团长,一个大县的县长,光有一两个警卫怎么行呢?应该有个警卫排。考虑到是战时状态,不能削弱战斗力量,我准备建一个警卫班。这个警卫班班长的人选,除了盛子你,还能有谁?这个警卫班,名义上是保卫县政府,实际上主要是保卫支某个人。这话我只能对你讲,就咱俩知道。所以,警卫班的班长由你当,我的贴身警卫人选由你定,你的责任更大了,担子更重了。你还是我支某的心腹,怎么能说是你离开我呢!”
乔盛的心放安妥了:“支县长,您……”他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
支县长说:“你虽然当的是警卫班长,军阶还是副营级。”
“那我倒不在意,只要能跟您在一起。”
既不当马队队长了,又不任支团长的贴身警卫,乔盛的确超脱多了。他的家就在县衙门兼团司令部的院里,他町以随时回到家里。
他感到支县长给他考虑得真是周到,他可以安心过家庭生活。
如果不是乔盛,换个别人,这可是莫大的幸福。在战时的军营里,居然能过上比一般人还要温馨的家庭生活,简直就是一件天赐的奇事。但正因为是乔盛,这美好的天赐,就失去了它美好的恩德。
他的怪癖,荼毒了他的家庭生活。
本来以为有了孩子以后,春凤在男女之事上会比以前想得开。民间有谚:未结婚的姑娘是金奶子,结了婚的媳妇是银奶子,生了孩子的婆娘是土奶子。春凤虽然是个美女,但毕竟是生了孩子的婆娘,是一个土奶子。到了土奶子的境地,不仅没了羞涩与神秘,而且也没有了娇气和高贵的资格,像土一样,可以敞开门户,心地豁达地任人揉捏。
但春凤不愿意让人任意揉捏。
以前碍于夫妻的情面,也为了营建家庭的甜蜜,乔盛让她翘腿,她还可以勉为其难地给他翘;乔盛死命地掐紫了她的腿肉之后,她的心有些寒了。但正此时,她怀上了他们的孩子。怀孕的幸福感,使她对乔盛的过失予以暂时的原谅。如果他对她和孩子的态度好一点儿,她可以不计前怨地跟他过下去。
春凤的容忍,使乔盛以为,以往春凤的不配合是缘于她未开怀前的羞怩,一旦生下孩子来,她会像一般生育过的婆娘一样,开怀放浪,无所顾忌。
但是他想错了。
春凤生下了女儿,乔盛的冷淡和不关心深深刺痛了她的心。做了母亲以后,面对纯净娇贵的婴儿,她感到了一种母性的温厚。温厚的母性使她感到,作为一个母亲,更要自重与庄典。在男人面前翘腿,她觉得是放浪女人的自贱,是猪狗夫妻的淫狎游戏。做为一个正经女人,一个孩子的母亲,那是一种极为羞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