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步诗
第一步
陈坤在他父亲去世的那天上午,风尘仆仆地走进了家门。当时他的第一感觉就是这所有着一座红色小楼的院子,被淹没在一片寂静之中。长途旅行已经折磨得这个体弱的汉子疲惫不堪,使得他对面前的这所熟识的院子,生出一种陌生来。枯死的菊花飘飞的落叶使他感到阴风阵阵,但他疲惫的脚步声还是惊动了家里人。陈家母女从屋里涌出来,脚步声像一阵秋风朝陈坤压过来,他不由地哆嗦了一下。接着,他看到了一片期待的目光。
母亲说,要回来了?
没有。陈坤的回声显得干涩,旅行袋从他的肩上滑下来,一丝难言的表情掠过了他灰黄的脸。
母亲说,总得说个道道呀?
陈坤看了母亲一眼,又看了一眼站在母亲身边的大姐二姐和三姐,然后说,人家说掺的有假。
大姐说,有假?有啥假?
陈坤说,胡萝卜。
大姐说,他不能瞎说,这是闹着玩的?几万块钱的东西!
陈坤说,人家抽样检查的,辣椒的含量还不到百分之五。辣椒多钱一斤?胡萝卜多钱一斤?人家当然不认账。
大姐说,他们收货时咋不检查?
这你去问俺哥。陈坤看了大姐一眼,就什么也不再说,走进屋里去。刚一进屋,就有一股污浊的气息扑鼻而来,他皱了皱眉头,强忍着走进东间。在被灰暗的光线笼罩着的木床上,他看到了沉浸在饥饿之中的父亲,他的手抖一下,叫一声,爹。
躺在床上的父亲睁开眼睛,他哆嗦着手捉住儿子。在父亲汗浸浸的手抓住他的那一刻,陈坤的心里一阵凄楚。他没有想到,这个身材高大走南闯北的汉子会落到今天这种田地,他创下了万贯家业,现在却将要被活活地饿死,父亲在饥肠滚滚之中回忆往事的时候,痛不欲生。父亲眼巴巴地看着站在床前的儿子说,坤儿……话没说完,他就泪流满面。
陈坤说,爹……
父亲说,钱要回来了啦?
陈坤说,要回来了。
父亲说,拿来,我看看。
陈坤说,……爹,你别操这心,好好地养病。
父亲说,我看看,我不放心。
陈坤说,我回来先去厂里了,放到保险柜里啦。
父亲说,这好,坤儿,爹这一躺下,厂里的事儿都交给你,爹总是不放心。
陈坤说,有啥不放心,我又不是孩子。
知道这就好,我是咋把这个厂子包过来,又咋弄到今天,你心里都清楚,爹作的啥难,你也知道,我这身子,怕是再也帮不了你,乖乖……老人的喉咙里像有东西在走动,咕噜咕噜响。姐姐们的哭啼声从身后传过来,陈坤也忍不住眼眶潮湿起来。
乖乖,爹干一辈子,到死……却不能……吃个饱饭,坤儿,爹饿呀……
陈坤看着父亲乞求的目光,深深地感到了光明的份量。光亮越来越沉重,他多么希望黑夜降临,来淹没父亲的面容,使他从痛苦里挣脱出来。陈坤闭上眼睛,但越是这样,父亲的面容就越发清晰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使他更加难以摆脱。在后来,在许多时光里,父亲的面容像影子一样跟着他,他一次次从自己的身影里分辨出父亲的面容,父亲的面容是那样的清晰,他能从父亲深陷下去的嘴里,数出一颗颗坚韧的牙齿;父亲的眼睛像两口水潭,深不可测;父亲的鼻子山丘一样高耸着,父亲呼出的气息像风一样吹拂着他的衣角。他知道,即使在黑暗里,他也难以摆脱父亲的面容对他的折磨。父亲的面容体现着血脉这个词语,这一点,在他父亲去世的那个充满了紫红色的傍晚,就已铸成。可惜的是,陈坤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没有看到那片紫红色的霞光对他所做的暗示。
一年后,我在故乡的街道里见到了疯疯癫癫的陈坤,当他出现在我的面前的时候,我记忆的闸门一下子被打开了,许多有关陈家的往事呼啸而至,而最先让我想起的却是那场不知根由的大火。那场大火把过去的一切都焚烧掉了,像流失的时光,像飘走的云烟,走得无影无踪。
颍河镇赫赫有名的陈文财的儿子陈坤,在他父亲去世那天的午饭过后走出了家门,朝着他父亲苦心经营起来的酱菜厂走去。明亮的阳光把街道里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然而他的思想,仍然沉浸在他父亲那饥饿的神情上。
尘土飞扬的街道仿佛一根黄色透明的肠子,裹住了陈坤,一股奇怪的秋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带着一片灰蒙蒙的云彩,把阳光遮住了。突然的变化,从气氛上来说,给我们下面的故事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可惜的是,陈坤当时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这无疑使我们感到遗憾。我们任何阅读这个故事的局外人,都没有权来提醒这位沉溺在伤感,沉溺在愤怒里的年轻人,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低头沉思走在颍河镇的大街上,朝着他离别了五天的酱菜厂里走去,对此我们无能为力。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下面的一件件和他有关的事情,接连不断地发生。陈坤就是这样在我们的注目下,走进了酱菜厂。走进酱菜厂之后,他首先看到的是门前空地上那堆红色的辣椒,于是他意识到,收购辣椒的季节,已经到来了。
那堆红色的辣椒,像一堆燃烧着的篝火,他感到那篝火所散发出来的辣气扑面而来。陈坤停下来,在环顾了南北两排依然如故的作坊之后,他胸中那股积存已久的怒气,和着扑面而来的辣气升腾而起,他攥了一下拳头,走上了甬道。甬道两旁是成排的赭色的酱缸,陈坤一边嗅着酱气,一边走向院子后面那所坐东面西的厢房。在走向东厢房的时候,他看到北边的作坊里,有几个小工子正在用木板搓着花生。他们个个光着背,汗水像珍珠一样滚下来,成片的花生在木板的挤压下,凄惨地叫着,剥落出粉红色的肉仁。随后,他又听到了南边作坊里粉碎机的哼叫声,那声音以强烈的频率震动着他的耳鼓,像有一把锥子在刺着他的耳孔。这感觉使他停住了脚步,由于墙壁的缘故,他没有看到一个人。但在他的脑海里,却清楚地呈现出了一个清晰的画面:几个眼戴风镜嘴戴口罩的汉子,正在一锨一锨地把辣椒送进粉碎机里去,红色的辣椒泥不停地流进一口白色的塑料桶里,像血浆似的粉泥,潮水一样渐渐地长上来,等快溢满时,又被另一只白色的水桶代替了。一个光头汉子,把磨好的粉泥倒进高大的釉缸里,一缸,又一缸,血浆似的辣椒粉泥散发着刺鼻的辣味。现在,陈坤的嘴唇微微地颤抖着,他像受了刺激一样,鼻翼也跟着抖动起来。他扬起头,渴望地那个淋漓尽致的喷嚏。然而,那股气息钻到他的腹内,再也不肯出来,那股气在他的肠道里拱来拱去,使他感到难受。陈坤伤恼地推了推胸口,把头颅放下来。就是在这时,他看到了那口土红色的醋缸,那口齐胸深的醋缸,不知被谁擦得锃亮,这一点给陈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个月后,当这年的第一场大雪铺天盖地而来的时候,精神颓废的陈坤,领着第二个承包户主,也就是他的叔父陈文斌来到了酱菜厂。那个时候,洁白的积雪已经把一切都覆盖住了,然而他们发现,唯独这口土红色的醋缸依然如故,他们惊奇地看着这口没有一片积雪的醋缸,感到迷惑不解。当他们合伙打开缸盖的时候,他们同时看到,在暗红色的陈醋里,泡着一个姑娘的尸体。陈坤看到那个面带“十”字伤口的姑娘惊恐地望着他,他的精神防线像决口的大坝一样,全线崩溃,他的骨架酥了一般,瘫软在地,口水银线一样从他的嘴里流出来,一副痴呆的模样。
第二步
名声在外的陈氏酱菜厂,毁于陈文财陈文斌的父亲陈仁亭手里。民国三十二年,陈仁亭的父亲在硝烟弥漫的战火中,从禹州府运回十多口土红色的酱缸后,就一病不起。这位身怀绝技的老人,留下惨淡经营起来的家业尸骨未寒,陈仁亭就开始变卖家业,他终日泡在赌场里,通宵躺在别的女人怀里。在他人生最后的六年里,他几乎睡遍了颍河镇里的漂亮女人,这个身染性病的陈氏传人,在他父亲死后的第六个年头的一个寒冷的冬夜,被人装入麻袋,沉进了颍河。这事儿曾在当地轰动一时。
当陈文财兄弟把他们浑身淌着血浓的父亲打捞上来的时候,细心的陈文财,想从杂乱的脚印里找出杀害他父亲的凶手来,可他只在浅水里拾到了一个墨绿色的烟嘴。那个时候河道里空无一人,他把墨绿色的烟嘴举到眼前久久地凝视着,他看到从那烟嘴里冒出一团白色的烟雾,那烟雾清晰地托出一个“谭”字。他皱了一下眉头,把那烟嘴装入怀中,去埋葬为他们丢尽脸面的父亲。他们兄弟吃力地拓开坚硬的冻土,为父亲开掘墓坑,他们的铁锨在风雪里闪着寒光,兄弟二人面如生铁。当墓坑里出现黄色的沙土时,陈文财感到有一股热气从地下钻上来,他知道父亲就到此为止了。他们兄弟相互望一眼,把裹着父亲的秫秸箔抬进墓坑。墓坑里的秫秸箔很短,连父亲的脚都裹不住。陈文财就下到墓坑里把秫秸箔往后拉拉,当他抬起头时,看到父亲的脸又从秫秸箔里露了出来。父亲土黄的脸没有一丝表情,一股凄凉涌进了他的心头。陈文财脱掉身上散发着汗气的粗布衬衣,盖在了父亲的脸上。他用一根草绳裹紧青灰色的粗布袄,咬着牙埋葬了自己的父亲。当陈家兄弟站在隆起的坟墓前的时候,突然都意识到,他们已经都不是孩子啦。他们连夜扒出了埋在地下的陈家仅存的那两口土红色的酱缸,从此,陈氏酱菜厂又出现在颍河镇上,在短短的几年里,陈氏酱菜厂就恢复了元气。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几年,他们又眼巴巴地看着自家的酱菜厂入了集体。没想时世变迁,在他们为父亲的坟墓添了三十五轮的黄土之后,在一个明月浩荡的夜晚,陈文财凭着一张白纸,百十个汉字和一枚指纹,就接回了这所临近破产的酱菜厂。这一转折,深刻地印证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这句古谚。当现在外表虚弱,但心血旺盛的陈坤站这口土红色的醋缸面前的时候,还没有体会到这古谚的深刻含意。也就是这个时候,他看到了他的妻子马慧。其实,他先看到的是那挂青白色的竹帘,他透过竹帘的缝隙看到了马慧,竹帘后的那个他曾经拥抱过的女人的出现,使他大吃一惊,他的头发触电般地炸了起来,他失声地叫了一声,鬼——但他的喊叫,只一瞬间,就被粉碎机的工作声吞没了。等他再看时,竹帘后边什么都没有了。真的是鬼吗?他想,是鬼我也要看看你!当他鼓着胆子掀开竹帘时,却看到了他的小姨子马岚。
后来陈坤在回忆这天往事的时候,本应想到这一点,可在妻子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刚消失不久的日子里,即使马岚躺在他的怀里,他也会陷入噩梦。这一点,是那段时间里他精神憔悴的一个主要原因。但是,那天当他看到立在面前的马岚时,情况突然有了转机,他感受到了马岚那双眼睛所释放的信息。马岚的眼睛把他五天来的惆怅,五天来的劳累,五天来的心火和刚才的恐惧一扫而光。他说,你咋来啦?
马岚看着他没有说话。陈坤说,老头愿意啦?
马岚仍然没有说话,只是含情脉脉。压抑已久的渴望,在陈坤的血液里奔突,在他们身后那挂青白色的竹帘回到原来的平静之后,他们就拥抱在一起,他们的肌肤像夏日的骄阳一样相互烘烤着,他们在床上热烈的重温着昔日的快乐,他们忘掉了场所,忘掉了时间,忘掉了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曾经带给他们的恐惧,他们在欲望之中达到了和谐,他们的血液在激烈的风暴之后,溶为一团,在正常的体温之中,孕育着新的生命。
我们应该注意到这其间阳光的重新出现。灿烂的阳光在秋高气爽的日子里,都没有今天表现得这样突出,即使是在金黄色的玉米和谷子收到家里的时候,也没有今天如此让人不能忘怀。昔日乡间的寂寞已不复存在,颍河镇在突突的各种机械的欢叫声中沸腾着。阵阵秋风吹着黄色的树叶脱离枝头,许多细心的人,能到处听到这种凄楚之声,这声音使人惴惴不安。就像眼下,这阳光的突然出现一样,让人感到今年天气的不寻常,夏季炎热,秋季混浊,冬天不知又会是个什么样子。这使每一个经历过这年天气的颍河镇人,产生一种焦虑的情绪,这包括我在内。这一点我可以向你说明,产生这种焦虑的情绪并不是孤立的,那个多事的秋天,一件接一件出入意料的事情给这焦虑情绪的形成,酝酿了充足的氛围。
下面我们先来回顾一下造成这种氛围的部分事件:
1989年10月2日,镇北街个体运输户曾家丰,在宽阔的柏油马路上竟压死了镇长王明春那如花似玉漂亮非凡的女儿王娜娜,这位有名的镇花在一瞬间变得血肉模糊。而曾家丰本人,也开着他家的东风汽车飞一般地驶过大堤,一头扎进到颍河里,结果车毁人亡。
1989年10月6日,镇东街个体食品户汪丙轮家正在作业的油锅突然起火,救火车刺耳的警笛响遍了颍河镇。结果汪家数以万计的家产付之一炬。
1989年10月10日,一个叫赖种的艄公,用私自的猎枪在河道的柳丛里打猎,误伤了二个学生,其中一个名叫希望的男孩不治身亡。
1989年10月12日,陈坤年仅二十六岁的妻子马慧,被突然塌陷下来的玉米所埋没,当场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