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谁都没有注意到陈家大院里的情景,本来陈家的大门那天是开着的。青白色的玉米皮,像花团一样簇拥在桔红色的玉米堆周围,那个时候,马慧和马岚坐在玉米堆边上辫玉米,陈坤正站在一只椅子上,往桐树上绑一根碗口粗的楝木棍,他的头顶上飞舞着一群黑色的蚊子。陈坤从椅子上跳下来,拍了拍手,先看了看马慧,又看了看马岚,什么也没说,就一个人掂起辫好的玉米往棍上搭。他从棍东头一直搭到棍西头,每搭一辫玉米,绑在两棵桐树之间的楝木棍都会晃动一下,他这样一直搭了三排玉米,才停下来。他对妻子说,给我倒杯水。而这个时候,淡淡的阳光正好穿透西边那棵老槐树的枝缝,把陈坤的脸照得斑斑驳驳。陈坤看着马慧走进屋,当他转过脸来时,正好马岚把头抬起来,他们的目光像金属一样在空中撞得叮当作响。那一瞬间,陈坤的脸色变得像蜡一样苍白。这个时候,马慧端着一杯水走过来,她对陈坤说,水。陈坤接过妻子递过来的凉开水一气喝完,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天不早了。说完他就抓起一把木叉,往楝木棍上继续搭玉米。他先把辫好的玉米挑起来,又朝手心里唾一口吐沫,然后用力把玉米辫甩到木棍上去,这样他又往上搭了两排,才停住手脚。
他停下来擦了一把汗对妻子说,你在下面捆吧。马慧说,中。陈坤就丢掉木叉,站在椅子上,顺着桐树爬到玉米架上,他从腰里取下一根麻绳垂下来,马慧就在下面给他绑玉米辫。他们这样又搭了两排,马慧说,辫的搭完了。陈坤说,棍底下还有两辫吧?马慧果然看到棚玉米的棍下,还有两辫没有搭上去的玉米,她就拉着绳子往棍下去。这时西边的太阳突然变得暗淡起来,仍然坐在地上辫玉米的马岚,看到西边天上的云彩成了暗红色,像凝聚的血一样。她在那片血色里,看到陈坤变得像一个剪影,她看到陈坤像一个杂技演员离开桐树沿着玉米架往西走,这时马岚听到一声沉闷的声音,在一瞬间,她看到那架玉米哄地一下塌陷了,她清楚地看到,从空中落下的玉米相互碰撞着,发出许多金黄色的星光,她看到她的姐姐在那金黄的星光里闪一下,就消失了,就像巨大的海啸吞没一条小船。马岚惊叫着从地上跳起来,就像这会儿她的呻吟声一样,他和她同时感到了光明。他们从床上坐起来,透过竹帘,他们一起看到了强烈的阳光撒满了酱菜厂的院子,这使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10月12日那日下午满天暗红色的霞光。
第三步
马岚说,见他了吗?
陈坤说,没有。这货,趁我给爹出去看病,吃闷食!这个时候,嘈杂的机械运动声一下子又回到陈坤的感觉里,那股辣气又回到了他的口腔里。
你抓着他的把柄啦?
那当然,我来回跑千把地,干啥?就为这事儿!他在辣椒酱里掺胡萝卜,可账上,一两都没有,全是辣椒。
那也不能给他翻脸呀,好赖他是你姐夫。
他这样干,谁认他?说不好,他照样滚蛋!陈坤说着,掀开帘子走出去,阳光把刚才还是灰绵绵的酱菜厂改了个模样。他朝北看一眼,那几个汉子仍在那里挥汗如雨地剥花生,他迟疑了一下,朝南边的作坊里走去。
在机器的声响中,陈坤来到了作坊门口。他在那群忙碌的汉子里,没有找到他姐夫的影子,但他看到那些人粉碎的不是辣椒,而是胡萝卜。打好的胡萝卜浆成缸成缸地摆在作坊里,那群劳作的汉子看到他,都停下手中的活,空腹的粉碎机立刻尖叫起来。陈坤挨个把作坊里的人看了一遍,可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往西走。当他走到第二个作坊门口的时候,他看到作坊里堆着一堆新鲜的黄土,他同时听到在黄土的后面,有金属器械和破碎的陶器相碰撞的声音,这使他感到吃惊。陈坤满怀狐疑地走过去,在那堆黄土的后面,他看到了一个身材强壮的汉子,他站在一个新掘的土坑里。听到脚步声,他停了下来,抬头就看到了陈坤。
你疯啦!咋在屋里挖坑?
你知道这下面是啥吗?
不知道。
这下面是地道。
这我不管,我先问你,那辣椒酱是咋回事?
啥鸡巴辣椒酱,我在找地道口。
你往辣椒酱里掺胡萝卜……
啥鸡巴胡萝卜,我正在找地道,你要敢拦我,我揍扁你!
十八年前那个多事的夏天,颍河镇上出了一桩悬案,四类分子谭青海在一个暴雨如注的夜间,突然失踪了。当初颍河镇人并没有注意到这点,直到陈文财在一个阴雨天收留了十二岁的孤儿谭万振,人们才意识到,谭青海的失踪已成为事实。十八年后,这个秋天成了陈家姑爷并为陈家的酱菜厂立下了汗马功劳的谭万振,在作坊里突然看到了他的堂叔陈文斌,这使他感到意外。当时谭万振正在南边的作坊里收拾辣椒,就听到有陌生的脚步声响过来。当时他并没有注意,以为是乡下人来卖辣椒,可是他没有听到问话声,他只听那脚步声像一只节奏缓慢的曲子,滑到他的身后止住了。接着他看到了一只黑影有朝他罩过来,等他转过脸时,就看到了陈文斌。
谭万振站起来,他的腿就不由得抖了一下。自从他的岳父成子这个厂子的主人,他自己成了陈家的门婿之后,这个表情冷漠的叔父就没有理过他。现在他突然站在了他的面前,谭万振发现,叔父往日那生硬冰冷的目光,现在却变得温和,他感到叔父的目光像一把鸡毛掸子扫着他的脸,毛绒绒地使他感到发痒。
真快呀,一晃,就是十八年。谭万振听到了叔父梦呓一样的声音,那声音使他感到叔父身后的阳光恍惚起来,叔父的话像只钉子,猛然间刺进了他的心,拼发出一声闷响,那声音传出去,在他胸腔的山涧里回荡,十八年……八年……年……
真快呀,你爹死的那一年,你才十二岁。
那只钉子又往里谭万振的心里钻了钻,他把手指攥成一团,他站立的双腿都在发抖。他盯着陈文斌说,你咋知道我爹死了?他像一头狮子突然发起怒来,那陡来的愤怒把他的胆怯扫光了,他盯着陈文斌说,他死在哪儿?
谭万振看到叔父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不相信,他不相信这表情。不,爹没有死!自从十二岁那年爹突然离开之后,他就有一个信念,爹活着,爹还活着。十八年来,他明里暗里都在寻找着父亲,他在无数次梦里见到过他受尽苦难的父亲,他相信他的父亲在某一天,会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可现在他却说父亲死了!谭万振喃喃地说,不,他没死……
陈文斌不再看这个沉浸在痛苦里的青年人,他朝作坊里走了几步,他用脚点着脚下的土地喃喃自语,又像在说给谭万振听。就在这儿,那时这儿还没有盖房子,你爹就在这里挖地道,我们五类分子都在这里挖地道……一堆小山一样的黄土,一口深深的斜洞同时展现在他们的脑海里,陈文斌突然转回身盯着谭万振说,你还记得那场大雨吗?
隆隆的雷声哗哗的雨声,同时回响在他们的脑际里。谭万振在一片雨水击打土地的声音里,听到陈文斌的话语从远方传过来。那天的雨水,下的真大,直到第二天,我们才知道,夜里的雨水灌满了地道。等几天过后,地道里的雨水下去了,地道已经塌方,你不知道,那天晚上,你爹和陈坤他爹,都在地道里躲雨……想象中的雷声和雨声像一辆木轮大车,从他的身边走远了,他的眼前又呈现出了一潭浑浊的水,那水淹没了还没有挖好的地道口,谭万振好像看到了他的爹一边从水里往外爬,一边朝他喊叫。从那天起,在感觉里,他时时都能听到父亲发自地下的喊叫声。父亲喊叫的声音搅得他坐立不安,他终于在父亲凄楚的喊叫声中,拿起了铁锨,开始挖掘,开始寻找父亲的喊叫声。这天午后,陈坤在作坊里看到了他姐夫执著的样子,但当时他还没有意识到,他姐夫的行动已经接近了十八年前的那桩悬案。陈坤恼怒地盯着谭万振,但他无可奈何,当转身走出作坊的时候,他听到了谭万振手中的铁锨挖到陶片的哧啦声。陈坤不知道那张锋利的钢锨,把土中的陶器击成了几片,但那声音却使他更加烦躁不安。在阳光下,他头也不回地穿过一片酱缸,走出这与他命运息息相关的酱菜厂。
陈坤在行走中,寻思着他将怎样从父亲手里接过这副沉重的担子,他寻思着,他在接过担子之后怎样来施展手段。他这个被大学校门冷落的青年,在沉重的精神压力之下,自学了政治经济学专业的全部课程。他的终身目标是,当一个拥有百万资产的企业家,最迟在他的不惑之年,坐着卡迪莱克或者蓝鸟,然后到与他没有缘分的大学校园,去当一名客座教授,面对那些目空一切的少爷那些如花似玉的小姐们,讲授有关商品货币资本剩余价值等等理论,以此,出一出憋在他心里多年的怨气。现在的情景使他清醒地认识到,要想实现这个伟大的目标,眼下唯一的途径就是父亲的酱菜厂,他目前只能借助于他父亲的辣椒花生酱。现在他清楚地知道,那大堆大堆的辣椒堆放在一起,会起热发烧,会在短短的几天之内开始腐烂。他也清楚地知道,那一缸又一缸的胡萝卜浆,会给父亲创下的辣椒花生酱的品牌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但他认为这一切都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能续上那张已经到期的承包合同。只有续上那张合同,他才有施展才华的场地。
陈氏酱菜厂未来的经理陈坤在这个秋日炎炎的下午,走在颍河镇的大街上。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嘈杂的叫卖声刺耳的高音喇叭声,对于他来说,如同昨日的秋风,他孤独地行走着,像行走在茫茫的沙漠里。接下来,我们看到他在一个十分考究的门楼下停住了,在他叩过那对关闭的朱漆大门之后,他才意识到在他的身后,还存在着一个纷乱的世界,只一瞬间,街道里嘈杂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把他淹没了。
是表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把陈坤从嘈杂的世界里拉出来。他在打开的门缝里看到了他的表妹申樱桃,她穿着红色的蝙蝠衫,身材看上去十分性感,但她却生就一张令人讨厌的驴脸。陈坤躲开那张驴脸上的眼睛说,俺妗子呢?
大姑,表哥来了。樱桃朝屋里喊着,人却站在那里看着他,陈坤只好推开另一扇门往里走。在推门的时候,他的胳膊蹭到了樱桃高耸的乳房,他的胳膊像被一颗柔软的子弹击中了,麻木地垂下去。在他从大门口踏着脚下的红砖甬道,走向那座灰色小楼的时候,始终感受着那麻木在他的肌肉里滋生,一直等到他走进屋里,闻到淡淡的酒气时,他才醒过来。清醒过来的陈坤,意外地看到屋子里坐着两个人,他没有想到这两个人为什么会坐在一起,这种情景的出现使他大为不解。陈坤看了一眼舅母申桂枝,在沙发上坐下来。他感到另外那双眼睛也在盯着他,他在淡淡的酒气之中,忍受着那目光的进攻。他在淡淡的酒气之中,寻思着他叔父怎么会成了舅舅家的座上客。
坤儿,舅母说,喝点吧。
陈坤看着舅母说,我爹在床上躺着,我又刚从襄樊回来……
哦……舅母说,樱桃,给你哥倒茶。
樱桃从他的面前晃过去,他迅速地扫了陈文斌一眼,叔父已经和他的父亲一样苍老,叔父的眉宇拧在一起,眼睛里充满了红丝。陈坤清楚地知道藏在那红丝后面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他深深地感到,那股不可猜测的力量将会对他构成什么样的威胁。由于沉默,屋里的空气变得沉闷起来,陈坤没想他的叔父这时突然站起来说,嫂子,我走了。
舅母说,就走?
叔父说,走!
申桂枝没有留他,她也站起来,他们一前一后往外走。陈坤坐在那里没有动,目光却追随着他们的背影走到院子里,他看到院子里那丛墨绿色的冬青,被叔父的裤角带起的风晃动着。
樱桃说,茶。陈坤机械地接过樱桃递过来的茶杯,他转回脸来,又看到了那张驴脸。他不知道这张脸将会带给他什么,他只是感到那张脸朝他凑过来,一股热乎乎的气息扑到了他的脸上。陈坤推了樱桃一把,站起来,迎着回到屋里的舅母说,妗子,他来干啥?
舅母说,这还用问?你又不傻,酱菜厂的合同。
你答应他了?
还没有,可也危险呀。舅母坐下来,抽一支烟在手里,燃着接着说,五年前,是他先提出承包酱菜厂的,结果被你爹包了,人家说谁?只有说我这当支书的。现在你爹重病,合同又到了期……眼下呢,还有两年的承包费没交上来,现在,人家襄樊又来信告你们掺假……
樱桃说,大姑,你就不能帮帮表哥?
我心里能不急?舅母说,坤儿,你说咋办?
我能想出啥办法?俺爹病重,俺哥吞黑,俺叔又来争合同……陈坤深深地感到事件的严重性,他肚里的一套套经济理论在事实面前变得软沓无力,他好像看到那些卡迪莱克蓝鸟鸣着喇叭离他而去,他的理想他的目标,就要因为这一纸合同,而化成白色的云朵飘离而去,他知道,他没能力插翅去追赶那片白云。
舅母说,那只有让给人家啦。
表哥,不能让。樱桃在他身边坐下来,拉住他的胳膊说,你这大学问人,就不会想想办法?陈坤感到樱桃呼出的气息朝他扑过来,那热烘烘的气息,使他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假如他和她相互挎着胳膊走在大街上会怎样?他将无地自容。假如他和她躺在一张床上,他的心脏会怎样?狂跳不止!可他清楚地知道,现在申桂枝就是在逼着他出这张牌,现在他只有出了这张牌,他的合同才能续上。陈坤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他在心里说,马岚,只有先委屈你啦,我走这条路也是不得已呀,等我把承包合同拿到手里再说吧。
陈坤睁开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真要是包不上厂子,我就和樱桃远走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