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应该怎样叙事
——和墨白对话
张晓雪
时间:2006年12月25日,上午10点
地点:郑州《莽原》杂志社
这次对话是我和墨白先生在几天前就约好的,因为是熟人,所以就少了客套,我们刚入座,就直接进入了话题。
张晓雪(以下简称雪):前几天我在网上看到,有人在谈现在的小说写作,不是怎样写的问题,是写什么的问题。我觉得,这是一个很陈旧的话题,根本用不着讨论。
墨白(以下简称白):对。就是回到现实主义,也是怎样写的问题,就是在叙事上走现实主义的老路,你还要刻画塑造人物,你还要注意情节,你还要运用细节,你还要想到人物语言的个性化,更不要说现代派和后现代派了,这怎么会是写什么的问题?咱们回头看一看,浪漫主义,象征主义,魔幻现实主义,意识流,等等,哪个文学流派说的不是怎样写的问题?回头看一看,文学史上有影响的作家,哪一个没有自己独特的叙事风格和语言风格?眼下的文坛缺少文本的创新意识,缺少激情,没有探索,这不是好现象。伯恩哈德⑴曾经说过,重要的不在于写什么,而在于怎样写。实际文学的问题,一直都应该是探索,是创新,是怎样写的问题。
雪:我有同感。文学的根本问题,应该是文本问题,是语言、结构和叙事。
白:对。注重文本和叙事,这同一部作品对认识社会的本质和表现人类的精神并不矛盾。小说强调写什么,就是把小说放在了社会学的范畴里。而怎样叙事,则是把小说放在文学的范畴里来进行关照,这是两个概念。小说首先是文学,然后才是社会学。小说的重要特征是虚构,是艺术真实,是用小说的内容和形式来反映社会,是文学意义上的社会学。所以,小说是怎样写的问题,而不是写什么的问题,就是你刚才说到的,是语言,结构、场景、叙事和创新的问题。
雪:首先,小说是语言艺术。语言是小说的血和肉,而故事只是骨骼。我读你的小说,往往是语言上的享受。你小说的开篇,让场景慢慢的展开,让读者能清晰地感觉到你所传达的信息,读起来真是很美,我认为这就是作者在最初的时候,送给读者的一个礼物,是一种阅读上的享受。说你小说的语言充满诗性,一点也不夸张。即使是写到很丑陋的东西,你也是从人物的内心感受切入。作为编辑,我在处理来稿的时候,就会碰到这样的情景,一些作家会把小说里的丑陋写的很恶心,这种叙事语言是失败的,这类作家在语言上的随意性,不能让人接受,对人物对事件缺少准确的把握,我认为问题就出现在语言上,这类作家首先是叙事语言不过关,内心世界缺少修养。一个作家的叙事语言,那就是一个作家的修养。
白:经典,语言的问题就是修养的问题。语言来自思想,来自灵魂深处,那是生命里所经历的东西,是一种真诚。
雪:对。你的叙事语言很讲究,是通过长期训练才达到的一种境界。即使很沉重的东西,你仍然注入了浓厚的情感。我觉得,这种情感性的东西,只有通过语言来表达,单凭故事是不行的,就像你刚才说的,语言来自灵魂的深处。刚才我说过,读书实际就是在享受语言。一部作品,只凭故事,是达不到这种境界的,无论读者意识到或者意识不到。你的叙事语言的重要特点,我认为就是情感的注入,是心理体验的注入,这是你小说语言的优势。
白:哦,真是如饮醍醐,情感的注入,心理体验的注入,我以前没有意识到。
雪:无论你意识到,或者意识不到,但你的小说叙事语言已经具备了这些。心理体验从哪儿来?是从你生存的那块土地上来,从你的颍河镇上来。比如说《街道》,整篇小说你都在写两个人物的心理路程,你小说里所表达的情感,和读者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读你小说的时候,很多人都觉得你的语言很美,觉得你是一个很纯粹的作家。就像《回家,我们从清晨一直走到黄昏》和《霍乱》这种怀旧的小说,你写的仍然有着强烈的现实感。有的作家,在处理这种题材的时候,他可能真的写的很旧,看上去仿佛落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可你的旧事仍然是那样的鲜活,同样能触及读者的心灵,我想这和你小说的心理体验有关,和你小说的叙事语言有关。据我所知,你小说的读者群很稳定,他们只要读你的小说,那就会喜欢。这些读者只所以一次次地读你的作品,据我的分析,首先,就是你小说的叙事语言。你小说所表达的主题,大都很沉重,有些时候,你小说所营造成的氛围,人物的命运,等等,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但是你给我的总体印象是,你的小说读起来仍然感到很轻松。用很轻松的语言表达很沉重的主题。我读杨绛,她的叙事语言,就像是在和你拉家常,作家能到这个份上,那就很了不得。我相信你的小说往后去会越来越轻松,而读后又让人不能忘怀。
白:谢谢你的鼓励,我希望墨白不会辜负你的教导(笑)。你讲到语言,使我想到蓝调音乐,最近,在空闲下来的时候,我在听蓝调。为了纪念蓝调对美国文化仍至世界音乐的贡献,从1997年开始,马丁·西科塞斯联合七名世界级导演,各拍了一部用来展示这种“最身体的音乐”的电影,组成一组题为“百年蓝调音乐之旅”⑵的大型纪录片,目的是想在银幕上刻下蓝调的轨迹,给人留下视觉印象。西科塞斯说,“作为一种世界性的叙事语言,蓝调把灵魂带给全世界的人们。”而对于我来说,欣赏蓝调,真是一场快乐的盛宴。
雪:我和你有同感。那些著名的蓝调音乐家,大都是黑人,我看他们在演唱时,使用的乐器都很原始,像小号,吉他、手鼓等等。
白:对,表达的情感也最真切,使用的语言也是口语化。在马丁·西科塞斯导演的《回家的感觉》⑶里,桑·豪斯有一首歌,你只要听过,就不会忘记。歌词是这样的,今天早晨我收到一封信,/你猜上面写的什么,/上面写到快点快点,/你所爱的少女死去了。/你知道吗,我抓起我的行李箱,/沿着路一直走下去,/哦,当我到达地方,/她正躺在冰冷的土地上。/你知道吗,似乎有一万人,/正站在她墓地周围,/知道吗,她不知道我爱她,/直到他们将她埋葬。那忧郁而伤感的语调,使你强烈地感受到了他情感的存在,真是美不可言。
雪:哎,我突然觉得,你小说的语言,有些蓝调的风格。
白:是吗?
雪:有一点。我一直在琢磨你小说语言的风格,咱们这样一说,我觉得还真有些像。你小说的叙事语言追求诗性,这就像蓝调的旋律,这种旋律,我看就是你小说叙事语言的整体,真有这样的感觉,我一直是你作品的责编,所以你语言的风格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这里有一本《莽原》。就这一页吧,我给你读一读,我读你的作品,你听,看看有什么感受……那延绵不断的长满了绿色树丛的堤岸和没有尽头的弯弯曲曲的河面不停地呈现在我的眼前,一切都是那样的陌生而亲切,而停靠在岸边的铁船和水泥船却让我感到凄伤,那条我记忆里的土黄色的木船停泊在哪一片河湾呢?一切是那样的茫然,但在那茫然里我仍然残存着一线微弱的希望。在幻觉里,我一次次看到了那条张着风帆的土黄色的木船在河面上顺水而下,我年轻的姑姑就坐在船头上……⑷语言的复句结构,语言的情绪化,像流水一样富有质感,这样的语言在你的小说里俯首既是,并且贯穿始终。而蓝调演唱的内容,就是你小说的内容,即带有鲜明的地域性,又带浓烈的情绪,一种民间的情绪,而你小说里人物的语言,就像刚才你说的那首歌的歌词,尽量的口语化的,个性化。真有些像蓝调。
白:这可能是巧合。
雪:我觉得蓝调音乐的叙事风格,形象地概括了你小说语言的叙事特点。我记得你曾经和刘海燕说过,在你的小说里,小说人物的视角与意识的有机结合和转换,叙事者的外视角和小说人物的内视角的承接与转换,这两点构成了你小说的语言结构。在阅读你小说的时候,我有同感。你小说里的语言结构,和小说的叙事结构像一只鸟的两翼,都起着很能重要的作用。当然,在你的小说里,语言的结构没有叙事结构那么明显,没有叙事结构给读者的印象更强烈。像《映在镜子里的时光》,如郝雨先生在《墨白小说论》里所说,是一部精美的和高境界的全新样式的艺术作品。全新的艺术形式使你的小说充满了象征性,使小说充满了张力。
白:说起叙事结构,我想起了伯格曼⑸。
雪:我记得他导演的电影获得过四次奥斯卡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