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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战士们从坑道里一跃而起,高喊着冲向阵地。有的拿着手电筒,有的拿着打火机,有的拿着火柴,凡是能发光的东西都用上了。一道道亮光划过夜空,或交叉,或平行,或乱扫。像书法,像音符,像舞姿,写满了整个天空。欢呼的人们抱在一起,滚在一起,拧在一起,撕在一起。喊着,哭着,蹦着,跳着,打着,闹着。翻了天,毁了地,没章法,乱了规矩

就连那些文工团的女兵们也跑出来了。平时,只有演出的时候才能看得见她们。这会儿都把帽子摘掉了,把辫子散开了,把嗓门放开了,把女性的架子放下了。主动和男兵们拥抱、捶打,甚至号啕大哭。哭过、闹过之后,有人拉起了手风琴,曲子好像是《喀秋莎》,一些男兵女兵竟结伴跳起舞来,他们都是文工团的,跳得很潇洒,艮优美。二十八团的官兵们大部分不会跳,就站在一边拍巴掌。后来,就不知不觉地加人了跳舞的队伍,瞎賴瞎跳,像是群魔乱舞,肆无忌惮……

夜很深了,疯够了的人们又回到坑道,阵地上又恢复了平静。贺金柱睡不着,出来散步,不知什么时候,他发现魏猛子跟在自己后面。夜色很美,美得让人心顫,夜风有点儿凉,但吹在脸上、身上都格外舒服清爽。来朝鲜两年多的时间了,除了打仗,还是打仗,没有闲工夫欣赏景色和享受清凉。不是打仗,也来不了朝鲜。不来朝鲜,也见不到这么美的景色。

自文川里战斗结東后,贺金柱与魏猛子之间一直疙疙瘩瘩的,好长时间扭不过劲来。魏猛子负了伤,一直到上甘岭战役打响前,才上前线。可那时候,一营以?个加强连全歼美军——个加强连的范例,早已创下了。自那之后,魏猛子很佩服贺金柱。打鲁州战役的时候,贺金柱成了孤胆英雄,他认为那是时势造英雄。国民党兵败如山倒,军心涣散,兵无斗志,好打也好抓,更好诈。赶上自己,照样能干得那么漂亮。但那不足以体现贺金柱指挥作战的水平。文川里的失利,他一直认为是贺金柱怕伤亡而贻误了战机。从而使—营蒙:了出国就打败仗的阴影,弄得他在卫生队养伤都灰溜溜的,见了熟人也懶得说话。到后来,一营打了胜仗,受到志愿军总部的通令嘉奖,给一营争回了面子。魏猛子心里这才舒坦一些,亮堂一些。同时,也慢慢改变了对贺金柱的看法,再加上两人毕竟是一个村出来的,还有魏淑兰那层关系。现在又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命都连在一起了,别的还有什么可说的。

仗打胜了,谁脸上也光彩,谁面貌上也精神。但不知为什么,当真的停战了,不论是贺金柱,还是魏猛子,都觉得心里空空的,尽管早就盼着停战这一天。

贺金柱坐在了山坡上,静听着远处的松涛阵阵,虫叫蛙鸣。魏猛子也坐下了,问他了你现在想做的第一件事儿是什么?

贺金柱不假思索地说:回家娶媳妇儿呗。

魏猛子说:你的媳妇儿还用娶吗?

部队刚到朝鲜的时候,因为战事紧,基本上没法儿跟家里保持联系。第五次战役以后,大规模的战役没有了,志愿军开始与国通邮。他们都给家里写了信,报了平安。贺金柱接到家里的来信,说,魏淑兰已经在那年的九月初八过门了,已经正式成为他的媳妇儿了。当时,他觉得好笑,自己没在家,媳妇儿怎么说过门就过门了呢。娶个媳妇儿就这么简单吗?他苦苦甜甜地折腾了一阵,把信拿给魏猛子看。魏猛子也笑了,笑过之后说从现在起,我真是你大舅哥了。论官衔,我听你的;论亲戚,你得听我的。贺金柱不服哪儿写着呢,妹夫得听大舅哥的调遺?魏猛子当即绐了贺金柱一拳不听,我就有权用武力解决。

两人笑作一团。

后半夜了,风史显得凉了。蛙声没有了,小虫们也歇总了。两人往山根儿上走了走,谁也没有回去的意思。

魏猛子说我担心以后没仗打了,我们这兵,也差不多当到头儿了。

贺金柱说:这怎么说呢,没仗打,国家也得养兵呀。无军不安嘛:魏猛子说这一停战,我觉得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儿。除了打仗,我们还能干些什么呢?

贺金柱说我也想过这事儿。我们一当兵就打仗,从南打到北,又从北打到南,后来又打到了朝鲜。一下子不打仗了,真不知道干些什么好。

魏猛子说我记得一位名人说过这样的话,一个军人,要么战死在沙场,要么就回到故乡。我们俩没战死在沙场,看来只能回到百草山了。

贺金柱心不在焉地说那不一定,既然出来当兵,就把这一百多斤交给部队了。哼,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哪。

魏猛子想了想,说:停战了,我们马上就要回国啦。

贺金柱却说:我看不一定。

魏猛子问为什么?

贺金柱说你想,虽说停战了,可美国佬儿也没说马上撤出朝鲜呀。只要他不撤,我们就得有部队留下。

魏猛子说:既然停战协议都签了,还能再打起来?不打仗了,我们不回国干什么。在朝鲜结婚娶媳妇儿呀?

贺金柱说:想的到美你。能不能马上回国,你等着看吧。

魏猛子叹了口气了咳,我反正是真想家了。老天保佑,让我们赶紧回国吧。

两人又说了一些别的话,很晚才回去睡觉。

第二天,团长打电话告诉贺金柱:上级命令,停战协议生效后小时内,必须从非军事区撤出一切军事人员与装备,填满战壕,拆毁工事。

另外,在山顶和交叉口,还要竖起非军事区北缘的牌子。

等闭长下达完命令,贺金柱说团长,我有个请求想让部队先洗洗澡,烫烫身上的風子。这已经是当务之急丫。

团长在电话那头说:贺金柱又进步了啊,越来越知道心疼下级了。好了,照准。

吃过罕饭,贺金柱让号员吹响了集合号。仗打完了,部队集合动作姐然比以前慢了一些,贺金柱却没发火。带兵之道,—张一他。人都是这样,珣夼事儿紧追着的时候,即使再疲惫,也能支撑着。一旦事儿过去了,支撑力也自然变软。

贺金柱站在队伍面前跟以往一样严肃地说上级下达了新的作战任务,我们要停止休整,马下出发。

贺金柱这么一说,部队里开始有人小声议论:不是停战了吗,怎么还要打?

就是呀。协议都签了,炮火也停了,还跟谁打呀?

贺金柱让部队安静了大家都听着,为什么叫新的作战任务呢?闪为入朝作战以来,有两个任务一直闲扰着我们,却没来得及完成。什么任务呢?一个萣消灭舐子,一个是洗澡。

战士们一听,立马嗷嗷叫了起来。

贺金柱接着说:现在天还有些凉,我们先完成第一个任务,消灭虱子。大家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要把虱子斩尽杀绝,不留后患。等到中午,天热的时候,我们就到河里洗澡。在这里,我强调一点儿。洗澡的时候,各连都要派流动岗哨,别让朝鲜大姑娘给参观了。如果推楗露了目标,出了问题,影响了中朝两国人民唇齿相依血肉相连的关系,我要拿他试问。

战士们偷笑,贺金柱也跟着笑了。

贺金柱下达命令:解散,捉虱子!

部队嗷嗷叫着,以连为单位回到坑道。于是,一场轰轰烈烈规模空前的灭虱子运动展开了下

人朝作战之后,因为长时间洗上澡,再加上战事紧张,战士们没时间换洗衣服,很快长了虱子。有句俗话,债多了不愁,百子多了不咬。在朝鲜可不行,虱子多了能把人咬死。因为众多虱子们咬后,人能得斑疹、伤寒。如果救治不及时,甚至有生命危险。正如十月革命时列宁所说的那样了现在不是虱子消灭苏维埃,就是苏维埃消灭虱子。

捉虱子贺金柱一点儿也不外行。在老家的时候,他和魏猛子身上都长过那东西,而且有很长的历史。献州人有句俗话,叫穷长虱子富长疮。贺金柱和魏猛子都是穷户人家,自然都是长虱子的主儿。坐在课堂里,把手伸进裤裆里就能捉出虱子来,几乎没有落空的时候。到了朝鲜可不行,風子繁殖特别快,而且跟国内的品种也不一祥,个儿大,咬人凶,白天咬得你生疼,晚上痒得你睡不着觉。由此可见,不消灭虱子,就会直接影响部队战斗力。

团长有一天把贺金柱叫到団部,对他说说句危言耸听的话,现在不是志愿军消灭虱子,就是虱子消灭志愿军了。你有捉虱子的经验,你再动动脑筋,能不能创造一个十净彻底消灭虱子的办法。不然,长期这样下去,虱子就要代替美军的子弹了。

把消灭虱子上升到这般高度,还真是第一次。贺金柱想了想,说:团长,我想想办法吧。

贺金柱回到营里,跟军医商量了一下,问他有什么办法。军医说,也没什么绝办法,无非是往身上打六六粉,或者把衣服放在锅里煮。这些办法都用过了,确实能管些用,但不能灭根绝种。虱子能烫死,但虱卵烫不死,虱子们前什后继,生生不息,很快展开队形,在志愿军身上集结。贺金柱他们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有达到干净彻底消灭虱子的目的。

有一次,贺金柱审问一个美军俘虏了请问贵军是怎么消灭虱子的?

美军俘虏比画着说什么虱子?什么叫做虱子?

贺金柱见他不懂,或者美利坚对虱子的称谓有差别,当场从身上捉出一个来给他看:看见没有,这东西就叫虱子,不认识吗?

美军俘虏从贺金柱手里接过虱子,脸上露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它是野生动物吧,怎么会长在人分上?

贺金柱突然想起了老家穷艮虱子富长疥那句话,觉得己很好笑。听说美国大兵一天就可以洗…个澡,淋浴车叮以开到战场上。那么讲卫生,怎么会长虱子呢?

美军俘虏觉得虱子是个稀罕物,捏在手里来回看,好像有些爱不释手。看了一会儿,问贺金柱了它能不能吃?

贺金柱随口说能,能,好吃着呢:他从身上又麻利地摸出一个虱子,放在嘴里嚼。

美军俘虏看着很过瘾,也把手里的虱子放在嘴里吃了含了一会儿,才开始启动牙齿嚼。咽下去之后,他突然大叫起来!

贺金柱哈哈大笑,在场的战十们笑得前仰后合。

没多久,入朝部队陆续回国了,而二下八团却一直没有接到回国的命令。接到这个命令时,已经到了年月。在志愿军的序列里,二十八团是第二批人朝,最后一批回国的。他们在朝鲜一,共待了年零个月,一直坚持到志愿军的番号被撤销。

贺金柱离家出逃的时候萣岁,从朝鲜下国的时候整岁,而魏猛子已经岁了。离家的时候是小毛孩子,回来都是大小伙子丫见长的不仅仅是他们的岁数,更显眼的还是他们的军衔。贺金柱上是步兵第二十八闭的中校团长,魏猛子是步兵第二十八团一营的少校政治教导员

两位志愿军英雄,两位年轻的解放军军官,肩并肩走进七里冢。这叼是件值得惊惊乍乍的事儿。

事先他们给家写了信,说了到家的日期,担到时候却又有了变化。原因是,他们在献州一下车,就百:县长给接走了。他们是志愿军英雄,是献州人的骄傲。志愿军是最可爱的人,献州的头头脑脑,当然要先睹为快,更要显示家乡父老对英雄的敬意。县里领导班子成员都出来接见,陪着吃饭、照相、演讲,一忙一整天的时间就过去了。刚开始两人都很激动,但后来就有些走神了。年没回老家了,爹娘这会儿不定急成什么样了呢。到了晚上,县里安排在县委招待所住下。县政府办公宰主任说,晚,书记、县长要陪着他们着县评剧团的专场演出。贺金杵终忍不住,他对县委办公室主任说:我求求你们了,放我们回家吧,你们知道吗?我们年没回家了了玆委办公室主任电活谙不书记,书记不同意。说这场演出是专门为他们准备的,演员们都排练了两个多月了。恭敬不如从命,他俩只好忍着。晚饭,两人都没心思喝洒,晚上看戏也进人不了情况,见人家鼓掌就跟若鼓掌。回到招待所,看房间里坐有儿个干部投样的人。跟他们一同问房间的县委办公室主任介绍说,那几位是巴掌人说公社的头头儿一这下宂了珏里的应酬完了公社这边又开始了。还是没办法,既来之则安之吧。

等应酬完了,两大的时间就过去了。那天,只里派了一个副书记陪他俩回的七里冢上公社的领导倾巢而出,前呼后拥,敲锣打鼓,鞭炮齐鸣。—列长氏的队伍拥进了七码冢。

贺金朴魏猛子威风凛凜地进了村。

年过上了,七里冢村变成:七甩家大队。这是人民公社成:后的新鲜称谓:村子的称谓有了变化,村里更是有了变化,侣变化不兑那么翻天覆地触惊心,他们还能判定出白己家的位置。

村里也飢织了欢迎队伍。村门站满了人,朽男有女,嵙老有少,七里冢人大概都出动了,最突出的是学牛们,都穿着新衣裳,娥若红领巾,敲打着锣鼓,高呼着口号。内容大概足向英雄们学习,向英雄们致敬!

一进村,在老师的指导下,两个女学牛下前给他们俩献花,并致举手礼。孩子都十来岁,他们当然认不出是谁家的。孩子们天在吋爱是卫生讲的不算太好,脖子和脸蛋的颜色有不小的差别这些子,他们一直就沉浸在这样的气氛之中告别朝鲜的时候,朝鲜的群众也枭全部出动,一程又一程地送,阿妈妮们一遍又?遍地哭。队伍走不了,汽车开不动。那场面,即使铁石心肠,也要以泪洗面。火车到了丹东,一下车,月台上站满了欢迎的人群,人们拥挤着冲向他们,握手,拥抱,学生们让他们留名签字,合影留念。无论走到哪儿,都是这样的气氛,这样的热闹。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祖国人民对志愿军是那样的热爱,那样的崇敬。

尽管踏上国土之后,他们每天都在鲜花掌声中度过,但回到七里冢感觉还是不一样。因为这才是自己的家乡,年来,一直游荡在梦里的家乡,生生死死都扯不断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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