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口,带队的县委副书记发表了简短的讲话,他说七里冢大队的乡亲们,今天,我们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欢迎贺金柱和魏猛子两位志愿军英雄凯旋故里。他们为了中国人民的翻身解放,为了朝鲜人民的独立和我国领土的安全。不怕牺牲,英勇作战,最后终于打败了美帝国主义,他们为祖国争了光,为维护世界和平做出了贡献。自古燕赵多悲壮之士,他们是献州的骄傲,是巴掌公社的骄傲,針里冢大队人民的骄傲。
书记很能煽情,口才也是一流的。他的话一讲完,七里冢大队的乡亲们,不住地长久地鼓起掌来。
欢迎仪式结束后,县委副书记,还有巴攀公社的领导们,一起陪着贺金柱和魏猛子回了家。
贺金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这个小院的。这个小院还算熟悉,除了房子翻盖了一下,没什么大的变化,甚至家里的摆设,也没增添几件。院里的两棵枣树,还是原来的造型。
贺老挂一家都在门口迎接,贺金柱明显的感觉是爹老了,有些不敢认了。一路上,接受了那么多激动人心、催人泪下的场面,他基本上没掉几滴泪。仗打多了,心也硬了,不轻易哭天抹泪。但一见佝偻着腰,面目樵悴的爹,他再也控制不住了。他把头扭过去,不让爹看见他流泪。
贺氏不顾一切地扑向儿子,一见面就抱头大哭我的儿啊,你可回来啦。娘这辈子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哪。
贺金柱扶着贺氏了娘,我这不好好的嘛。娘,你身子骨儿好吗?
贺氏用袖子抹了抹眼泪,笑了好,好着哪。我那傻儿啊,娘总算把你给盼回来啦。一边说着,一边用顗抖的手在贺金柱脸上乱划拉。
贺老拴说你们娘儿俩有话回屋里说去,这么多领导都晾在外面。快,快进屋。
还没来得及跟贺金柱说话的二柱也说:哥,快,快进屋吧。
领导们进了屋,二柱张罗着沏茶倒水,一阵忙活。人多,小屋里坐不下,有的人只好在门外站着
书记捤着贺老拴和贺氏的手说:你们为祖国人民养了一个好儿子呀。刚解放的时候金柱就是全国英模代表,上过北京,见过毛主席,上过天安门城楼。出国作战又立了大功,我代表献州人民感谢你们哪。
身为七里冢大队大队长的贺老拴,经过这些年的锻炼,嘴茬子也有些功夫了要说感谢,首先要感谢毛主席他老人家。没有他老人家的英明领导,金柱就没有今天,我们全家也就没有今天。
书己说:你老政治觉悟可真高。
贺老拴笑了笑,接着说常言说的好,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没有国,哪儿有家呀?金柱奉命出国打仗,既是卫国,又是保家,这是理当应分的。
书己握着贺老挣的手,又说了一些别的事儿。临走的时候,一再问,家里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要求,一定要提出来,政府要全力以赴给予解决。
贺老拴反复说,什么困难也没有,子好着哪。
书记去了魏猛子家,也是同样的说法。只是魏氏没贺老拴那么会表达,握着书记的手,愣是说小出话来。好在魏淑兰嘴好使,应酬得蛮是那么回事儿,这让魏猛子没有料到。
家里人来人往,客流不断。贺金柱铆了劲地应酬,给大伙儿点烟、剥糖块儿,忙里又忙外。那年月,村里在外面混事儿的少,更没在外面当军官的。这下子,贺金柱和魏猛子在村里可成了稀罕物。尤其是贺金柱,村里人都知道他是一级战斗英雄,还见过毛主席,这可是了不起的事儿。一帮跟他岁数差不多的人,还有更年轻一点儿的人,尤其是一帮学生,不管是男是女。都让他讲战斗故事。问他毛主席长的什么样,是不是跟照片上一样?还问一些别的事儿,反正屋里热闹死了。在外边?听,屋里就像唱戏一样。
这种非凡的热闹持续了一天,家里还娃人满为患。贺金柱有些撑不住了,重要的是到现在,一个村里的人差不多都来过了,就是没见着魏淑兰。这—点,贺金柱非常理解,甚至他己都不想让魏淑兰在这种场合出现。在朝鲜,他接到了家里的信,说魏淑兰已经过门儿了。是二柱替他拜的花堂。这说明,魏淑兰已经是贺家人了:自己什么时候回家,就可以直接当媳妇儿用了:回国的路上,他反复地想过,年过去了,魏淑兰也是岁的人了。她现在变成什么样了,还是留着大辫于吗?是变丑,还是变俊?
贺金柱心里装满:魏淑兰。天黑,来看他的人也走净了。他想这会儿魏淑兰该来了,町一直到娘张罗若做饭,还是不见魏淑兰的影子。贺金柱真顶不住劲儿了,他在屋里来回转,心里像长了草一样。
正在做饭的贺氏早就看出了贺金柱的心思,对他说等会儿冉叫魏淑兰去。猛子刚回来,让他们一家先在一块儿说会儿话。
贺金柱说:不是过了门儿了吗?还等着请呀?
贺氏说说是过了门儿,不是还没跟你圆房呢吗?人家害臊呗二柱在一边对贺金杜说:都是你闹的。头晌还在这头儿呢。贺氏说这些年,淑兰不容易,说楚过了门儿,却守了八年的空房。金柱,你可得好好待她呀。
贺金柱问:她天天住咱们家吗?
贺氏说:有时候在这边儿,有时候回她娘家。她一走,家里不就剩下她娘一个人了吗?也怪孤单的。
贺金柱忽然像想起了什么,问道哎,二柱不是。就结婚了吗?怎么也没见着弟妹,小侄子小侄女什么的。
贺金柱这一问,全家都不言声了。本来很热烈的气氛一下子变得静默了。
贺氏停下手里的活儿,说:本来想跟你在信里说说这些家民里短儿的事儿,怕你分心,你爹不让,咳。二柱命苦呀。头结婚,咱也没打听,女的有病,过了门儿好几年,也没怀上孩子。这还不算,还有抽羊角风的毛病。犯起来就死去活来地折腾,找了好几家医院都没看好。二柱提出来要跟人家离婚,你爹死活不让,说咱打老辈儿就没出过离婚的,让他认命。可这媳妇儿命也不好,有一天,在后坑边儿上洗衣裳,洗着洗着就犯病了,掉进坑里再也没上来。人家娘家不愿意,说是二柱把她推到坑里淹死的来了一大帮人,非要二柱替她偿命不可;后来经了官司,这事儿才了结了了贺金柱说:闹那么大?
贺老拴说过去—两年了别提咧。
二朴:说哥,那时候你在朝鲜。要不就把你叫回来了那回把咱折腾稀了。
贺金柱又问:这些年,没再找一个贺氏说:过了岁数了,不好找呀。
二柱低着头,不言语。
吃过晚饭,还没见魏淑兰过来,贺金托明显的有些着急。贺氏着出了贺金柱的心思,就对二柱说你去叫你嫂子吧。贺金柱告奋勇地说都老夫老妻了,我去吧:贺氏笑
贺金柱二杵带路,去了魏淑兰家。一进门,二柱就提高嗓门喊:哎!来戚咧,远道儿来的,快出来迎接呀!
二柱想比魏淑兰出来迎接魏淑兰一听就是贺金朴来了,一下子躲到自己的四屋里去了。出来的是魏猛子魏猛子接过贺金柱手里提的点心,说了句我们首於来了,有失远迎。
贺金柱拍了他一下,说回到家了你少绐我犯酸。
魏猛子笑了了快进屋。快进屋。
贺金柱他们进了屋,魏氏旱就站在帘底下迎着。贺金柱说:婶子,身体妤吗?
魏氏笑得两眼成了一条线好,好着哪。本来骱两天腰有点不舒坦。你俩这一回来,哪儿都舒坦啦。
贺金柱坐在了板凳上,魏猛子给他点了一支烟,随后对着西屋喊道:哎,淑兰。金柱看你来了,你怎么躲起来了?
魏氏也说:就是。这闺女,害起臊来了。
魏猛子朝贺金柱便了个眼色,贺金柱犹豫了一小会儿,觉得上应该主动出击了。魏淑兰肯定要打防御战,等着他发出迸攻的信贺金柱撩起;帘,魏淑:赶紧把脸转过去,背朝着贺金柱。
魏淑兰终于把脸转过来了,但脸是通红通红的,心里是扑腾扑腾的。尽管把脸转过来了,还是不敢正眼看贺金柱,也不知道究竟该看哪儿。她乱了方寸,从没有过的慌乱。
眼前的贺金柱,高高的个儿,英俊的脸,宽宽的肩,厚厚的背,笔梃的身材。一身崭新的呢子军装,更加衬托出他的威武与英气。这就是当年那个调皮捣蛋的贺金柱吗?这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等得让人心焦如火的贺金柱吗?
魏淑兰看着看着,有些不敢看了。
实际上,贺金柱也有些慌乱。虽然也是岁的人了,但到目前为止,还没单独跟年轻女同志在一起待过。在部队,清一色的都是男人,只有师文工团下来演出的时候,才能看见女兵。但也是远距离的,产生不了什么感觉在朝鲜,停战之侣,部队由坑道搬进了老百姓家。一营营部住的那家房东,男人被美国飞机炸死了,家里只剩下阿妈妮和岁的女儿。在阿妈妮家住了五年,比跟自己家里人还熟。有一天,阿妈妮说,要把女儿嫁给贺金柱。贺金柱吓坏了,他说,不行,绝对不行。阿妈妮的女儿长得很漂亮,从眼神里流露出过对贺金柱的喜欢和爱慕。贺金柱总是回避她。最后,他还是对姑娘说,自己在国内有了妻子,姑娘才死了心。上级有规定,所有的志愿军都不准跟朝鲜姑娘谈恋爱,这是政治纪律。朝鲜战争打了好几年,好多男人都在战场上牺牲了。在村里走一走,漂亮姑娘一个接着一个,几乎看不到男人,不少的村庄都成了寡妇村。仗打完了,志愿军帮助朝鲜人民恢复生产,重建家园,有了进一步跟朝鲜人民增进友谊的机会。志愿军也是人,况且都是干柴烈火的年龄,朝鲜姑娘又那么白,那么俊,那么温柔,对志愿军那么好。时间一於,青年男女之间,友谊和爱情就说不清了。多亏上级有纪律,要不然,不知道有多少志愿军小伙儿会成了阿妈妮的女婿。
魏淑兰终于壮起胆子正面审视贺金柱。这是积攒了年的火热目光,一旦用起来就显得格外聚焦和具有穿透力,她几乎是用在整个世界上只有属于她的视角,用全部燃烧的感情积蓄在审视这个年没见面,即将成为她的丈夫的贺金柱。她的目光很热烈,很执著,也很复杂。
贺金忭继续紧张,接着是方寸大乱,甚至比见毛主席还紧张。这是从没接受过的检阅。
静默了几分钟后,两人开始:对话。当然,娃贺金柱起的头。
村里人欢迎我们的时候,你去了吗你说呢?
我反正没看见你。
那是你眼光高了呗。
你是看你哥去了吧?
你说话可得凭良心。
淑兰,让你等了这么多年,恨我吗?
你上俺说真话吗?
那当然。
恨。
那你过来打我两下儿吧。
不。
怎么,舍不得?
你该死,金柱。
魏淑兰哭了,哭得呜呜的,响声雷动,泪雨滂沱,一发不可收。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看样子老天爷也劝说不了贺金柱掏出手绢递给了她。
魏淑兰接了过来,但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完。
贺金柱想再向魏淑兰靠一靠,用另外一种形式安慰她。他用小碎步向她走近,而走到最近的时候,他又慌乱了。而在这个时候,魏淑兰却不哭了,静静地,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企盼着什么,又像在躲避着什么。她用手绢把脸遮住,手是哆嗦的。贺金柱突然上去抱住了魏淑兰,浑身马上变得火烧火燎。魏淑兰挣脱了一下,凑到他耳朵跟前说咱们回家……
等贺金柱跟魏淑兰回到家的时候,贺老拴屋里已经黑了灯,听不到说话声,看样子是睡了。他们开门插门,动静都不算小,但屋里没任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