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校长说:“我也只是顺应潮流,要不是各方面的力量起作用,我一个人作保又有何用?他们也根本就不会要我作保!真正值得记住的是辰溪人民和像马公武这样的各界名流。公武先生本是不再愿意招惹政界军界,一心想回乡过世外桃源生活,这我非常清楚;但为你出狱,他说动商行店铺关门示威,你想想,他下了多大的决心?冒了多大的风险?”
陈策说:“所以,我担了两坛自己酿的好酒到他家拜谢。他还答应我楚屏中学开学时,要聘用我给他推荐的老师。”
向校长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看马公武这个人够朋友!”
向石宇说:“老校长何时去省教育厅就职?”
向校长说:“我现在不跟他们说何时去就职。尽管这个职务别人很羡慕,但我是不去就这个职的!这一辈子我都想好了。要不,我就办学培养人才;要不,我就专门去做学术研究;官,我是不想再做了!做个愚弄人民的官,有何意思?”
向校长凝望着天上的云彩,过去的岁月像天空飞下来的画片落在向校长面前:
一九三五年他在江苏省教育厅任主任秘书兼第一科科长,管高等教育……
“华北自治”和“七君子事件”后,国内民众强烈要求抗日,而国民党却坚持“攘外必先安内”……
上海、江苏相继沦陷时他愤然辞职,并写下一首诗:“江南自古人文薮,武力摧残剧可哀。洗尽繁华秦淮水,空余壁垒雨花台”……
沅陵的周佛海来江苏教育厅任厅长,以老乡的名义留他继续任职,他也婉言谢绝……
回湘后,湖南省教育厅朱厅长推荐他任桃源女中校长,他欣然赴任……
在桃源时,日本飞机轮番轰炸,他只得领着几百学生坐小船从桃源逃亡到这里……
伤痛未愈的岁月让向校长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唉,刚把学校建得有点规模,学生们刚刚有了安定的学习环境,他们却要把我赶走!”
向瑚说:“伯父,这年头无理可说。顺者昌,逆者亡!”
向校长说:“我有三件事情得罪了当局:一是和陈策走得太近;二是没有让他们在学校抓到‘共党分子’;三是开除了他们安插在学校的耳目。三件事都是我乐意做的,别说是免了我的校长职务,就是把我关进牢里,我也至死无悔!”
向石宇说:“老校长,这三件事,都是最让他们伤心的!”
向校长说:“不伤心,他们能把我赶走吗?”
西下的夕阳把河里撒满了金色的云彩。一位赤膊瓜农担着西瓜从他们身边路过。向校长说:“老乡,买个西瓜可以吗?”
那瓜农看了看向校长,放下担子,捧出一个最大的西瓜放在向校长面前说:“向校长,想不到是您在这儿啊。这西瓜给你。”
向校长说:“多少钱?”
瓜农说:“你要跟我算钱?”
向校长说:“战乱年月,你们的日子过得这么艰难,怎么能不算钱呢!”
瓜农说:“我这一辈子恐怕都还不清欠你的钱哪!”
向校长说:“老乡,你怎么说这话?”
瓜农说:“我是张旺儿的父亲啊。我女儿没钱读书,就是您一直在资助她。您说,我还能收您一个西瓜钱吗?”
向校长高兴得哈哈大笑,“原来是旺儿的父亲啊!那就不给钱了!”
向石宇捧了西瓜到河里洗干净,用锋利的石片剖成几块,红红的西瓜也像天上红红的云彩,带给他们另一种兴奋。
这是一次特别的聚会,在每一个人的情感里都像一次诀别的聚会。
向校长是要悄悄离开学校的,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船只已悄悄地雇好,搬运工也悄悄地请好。第二天一早,行李(主要是书籍)就从后门的码头上悄悄搬运到船上。
这一天是农历五月十八,是潭湾的赶场日,是潭湾每年划龙船的最后一天,也是潭湾最热闹的一天。
黄泥滩把辰河卡出一碧宽阔的河湾,在潭湾镇外漫开,下至洞垴上的岸嘴,上至鸬鹚滩,一碧万顷,波澜不惊。从张家溜、麻田方向,从倒伏、木洲、牛溪、大伏潭方向,从枣子林、报木洞、曾家坪、龙埠江、石马湾方向赶来的无数只龙船聚集在了河面上,它们以潭湾为中心,按照五营四哨的方位给龙船插上青、红、白、黑不同颜色的旗帜。因是最后一天划龙船,所以,一早就锣鼓震天,你追我赶,鞭炮不断。一会儿这里有人“抢红”,一会儿那里有人“上礼”。得到的喜红和礼钱越多越有脸面,所以猪头、粽子、喜红和礼钱,每只船上都放着一堆。
河两岸的沙滩上和树荫下到处人山人海。
浓浓的粽子香弥漫着河面。
这搅动了向校长的乡情,他突然有了一种意想不到的难分难舍。向校长的老家向家园离这儿不远,过了河往怀化方向走几里就可以到家,然而,现在他不能回家。
正要催船起航时,河岸上来了很多学生,她们站在码头上一声接一声地喊着:
“向校长——”
“向校长——”
“向校长——”
向校长向她们挥手作别:“同学们再见了——同学们,好好学习——同学们再见了——”
学生们哭着喊道:
“向校长,您慢走!”
划龙船的人有节奏地齐声高喊着:“向校长,好走!”
“向校长,一路平安!”
“向校长,再见!”
河面上突然宁静下来,没有一丝锣鼓声,没有一丝说话声,甚至连一丝风声也没有!
片刻之后,河面上传来议论:
“向校长被上面撤职了。”
“向校长可真是好校长哪!”
“向校长为保护学生得罪上面的人了!”
“向校长为保护好人得罪县里、省里的人了!”
河面上忽然又锣鼓齐鸣,吆喝四起,龙船跃动。所有的龙船自动排成了两行,把向校长的小船护在中间,向校长的船慢慢上行,所有的龙船就在他两旁护航。在热闹的锣鼓声中,划龙船的人有节奏地齐声高喊着:
“向校长,走好!”
“向校长,走好!”
“……”
向校长一边挥手,一边回应着:“老乡们好!老乡们好!”
向校长这一去,不是到省教育厅就职,而是去重庆北碚国立编译馆去任特约编纂。他这一去,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回来看看自己的学生、看看自已的家乡、看看这里的龙船,他毕竟已年近花甲!
他终于哭了……
25我们又被盯上了
陈策在县城里卖完酒,在茶馆里坐了坐,听过些街谈巷议就来到中南门码头准备过河回家。两岸各个码头到处堆的是煤山,到处集中着运煤工人,也到处是乌黑的煤船,煤船像是被两岸的蝉声缠住,行动得非常缓慢。
过了渡,他到小路口煤洞口和一些挖煤工人交谈,先问了问煤价,后又问了洞里的煤层和作业安全情况。煤矿工人说话时,只听得见声音,但不知这声音到底是从谁嘴里出来的,一个个黑得看不清脸,分不清你我。
“煤层越厚,煤价越好,我们越是死得快!”
“前不久,一个洞子挖通了大河,一下子淹死了三十多人。至今连尸首也无法找回。”
“死一个人不如死一只狗!”
“想想一个人活着真是没意思!如果不是为了养活家中老小,谁愿意来这里送死啊!”
陈策说:“是啊,进洞子是鬼,出洞子才是人!开煤矿的老板又有几个不黑心?”
陈策做过煤炭生意,和他们说起话来很内行、很投机,但工头来了,他们又只得下井去挖煤。
陈策走到南庄坪,见一位菜农正在用绳儿把长长的冬瓜吊在一人高的棚架上。陈策和那菜农打招呼:“今年这冬瓜长得好啊!”
菜农说:“嗨,冬瓜还没有脱毛上灰,卖冬瓜的钱早就用光了!”
稻穗刚刚灌浆壮籽,这个季节正是农村的“黄月”。
陈策说:“你还想让冬瓜在架子上荡秋千?”
菜农说:“冬瓜要吊起来才长得又大又长。它多长两斤肉,我就多有一口饭吃!”
陈策说:“你这算盘打得不漏水了!”
菜农说:“算盘再好也没有用!你算我算都不如官算!政府的捐税又多又重,还要挨土匪抢!这日子过得太没有想头了,如果不是舍不得儿女堂客,我早就跳到潭里见龙王去了!”
几个担粮食的农民走过瓜园,菜农说:“你看看,他们都是从富人那里借粮过黄月的。现在借一担,秋后就要还两担啊!”
陈策说:“这么重的利啊?”
菜农说:“人家还说肯借出来就是开恩哪!”
回到白沙咀,陈策就将带回的一大堆报纸摊开在饭桌上,有辰溪本地的报纸,也有从湖南大学和桃源女中的学生那里买来的《新华日报》《抗日战报》等。他坐在四合院里慢慢地翻阅。一条“常德会战”的消息映入眼帘。驻武汉日军调集约十万兵力,分三路会攻常德,先是西路军进犯石门、慈利、澧县等十多个乡镇,烧毁房屋近千栋,屠杀平民一千余人,后又继续进犯常德、桃源。中国军队与日军进行几天几夜的激战,打过外围阻击战,又进入城垣保卫战;最后,中国军队与日军又进行了激烈巷战。常德先是沦陷,接着日军败退,中国军队收复常德……这是一场多么惨烈的激战!陈策久久地拿着这张报纸不肯放下,手有些微微颤抖。多日来只听说中国军队和日军在常德那边打得激烈,在这张报上才看到些准确消息。他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人,在这则消息里他深知这一仗中国军队的损失!向瑚从来没见他这样激动过,问他:“你看到什么消息了?”
陈策说:“中国军队在常德与日军浴血奋战,这一仗打得太艰难了!”
于是,傅英、汪珍她们也都围拢来,听陈策讲常德保卫战的消息。
向瑚说:“日本鬼子打到常德了,离我们越来越近,总有一天怕是不光派飞机丢炸弹,那些扛太阳旗的强盗还会打到我们家门口来啊!”
陈策说:“只要日本鬼子敢来,我就是组织人摸黑,也要把他们一个一个杀光!”
陈策又指着报上另一则消息说:“你们看看,已经国无宁日了!安徽沦陷后,国立八中搬到我们湘西乾城县所里镇来了,四千多学生,高中一部和初中一部设在四川秀山,高中二部和初中二部又设在永绥,而高中三部设在洪江,高中、初中女生部设在乾城,初中五部远设在麻阳。想想看,学校各部分散得像天上的星星,相隔遥远,相当于一个省的地盘了;还要师生们自己动手造粉笔、制肥皂、织布,这哪里还像个学校嘛!哪里还谈得上读书嘛!整个民族的后代读不成书了,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我们这个民族完蛋了!想想这日本侵略者可恨到何等程度!”
放下报纸,陈策心情非常沉重,一直在院里踱圈子,天快黑的时候,他才踱出门在河边码头上走走。
他一走出门就发现房子周围有几个人,又不像农民。陈策以为他们是汉阳兵工厂的工人,他走近去想跟他们聊聊天,问问汉阳兵工厂的情况,但那几个人马上散开,不跟他会面。陈策知道,自己又被警、宪、特盯上了。
陈策折回到家里跟向瑚说:“我们还是把刺绣厂搬进县城去。”
向瑚说:“怎么又要搬家?”
陈策把向瑚拉到窗子边,指着窗外田畈上那几个人说:“你看看他们是干什么的?我们又被盯上了!”
向瑚说:“盯上又能把我们怎么样?”
陈策说:“我们好办,问题还是来我这里联系的同志们不安全!随时随地都有被他们抓捕的可能。我们必须马上转移,搬进县城去!”
向瑚说:“汪珍不是说过县城里不安全吗?”
陈策说:“那是说我出狱的时候,现在我已经出狱一两年,情况我已摸清了,该联系的人也都联系上了,虽然,警、宪、特还在监视我,但我是向校长担保的人,只要我不公开出面组织什么大活动,他们就不好对我公开下手。我们回城去,主要是方便同志们来联系,免得他们冒险走这么远的路到这个乡下来。另外,我要同米庆轩、肖洪量和向石宇他们商量,尽快成立一支抗日青年队伍,日本鬼子已经打到常德来了,离我们这里还有多远呢?一旦要人,我们就要开赴抗日前线;还要安排几个人在马公武先生的楚屏中学里潜伏下来。这都要求我们必须住在城里才方便进行。”
陈策又跟汪珍说:“你明天就去城里找找,看看哪里有合适的房子可租。”
汪珍第二天一早就进了县城,一整天不停脚地转,到处打听。逃亡到辰溪的难民骤增,城里房子紧张。汪珍也找到过出租房,但不符合陈策的安全要求。汪珍最后找到了住在城西街的刘本禄,刘本禄愿意把自己的房子让出来。汪珍看过房子,感到满意,离县府和警备司令部比较远,且后靠熊首山,前临沅水河,西通玉华洞,东接主城区,出去办事方便,遇险撤离也快。
房子是两层楼,楼上做刺绣店和陈策夫妇的住房,楼下为其他人的住房和烧酒店。
陈策刚搬家安顿好,向石宇来了,跟陈策说:“我打听到张玉琳的消息了。”
陈策脑子里紧了一下说:“这些年他藏哪儿了?”
向石宇说:“他最后一次死里逃生,逃到湖北恩施向刘嘉树部投诚后,刘嘉树把他送到沅陵交给了专员陈迪光‘管教使用’。陈迪光对张玉琳颇为赏识,委任他为军事科科员,又被保送到重庆军官学校学习。”
陈策“噢”了一声,稍一思索就说:“张玉琳这个人和熊桂清他们不是一路货。我还是那个想法,对付张玉琳的上策是能为我们所用;中策是不与我们为敌;下策才是除之!”
向石宇说:“有道理。他年轻,书也读得不错,打仗也很有一套。”
陈策说:“这个人军官学校毕业回来后,必受重用。从现在起,我们就更要盯紧他。”
说完这些,向石宇要走,陈策和向瑚留他吃晚饭,说:“刚搬了新家,正好又多做了几个菜;酒嘛,在自己的酒缸里舀就是!大家热闹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