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送走向石宇,陈策回到自己的房间。推开窗户,月亮刚从大伏潭那边升起来,有鸟在丹山寺的古松树上鸣叫,整个县城上空像落了一层霜,灰灰蒙蒙,看上去是那样寂静,而寂静的屋檐下却暗藏着那么激烈的生死斗争。他想起远在陕北的贺龙、远在长沙的聂宏钧、远在广州的涂西畴,想起他自己委任的被李司令他们杀害的几位自卫团大队长……在国民党监狱里坐了三年牢,出狱后又在乡下避了两年的难,现在才算又回到这座县城。日本鬼子打到家门口来了,辰溪上千人惨死在日本飞机的炸弹之下,国民党对付日军显得力不从心,而扛着屠刀不让共产党长大却气势汹汹。现在是该出手的时候了,但党的地下组织被破坏还没有完全恢复,没有了中共辰溪县委,又该如何出手呢?陈策轻轻自语了一句:“还是要从抗日开始!”就关了窗户。
中秋节本是辰溪人吃鹅吃鸭的节日,家里虽然人多,但买不起一只鹅,只买了一只鸭子;为让大家高兴,向瑚用最好的糯米和黄豆粉做了桐叶粑。陈策就把米庆轩也找来过节,说:“今天你喝我这杯酒可有个任务啊!”
米庆轩说:“是不是要我带人去打日本鬼子?”
陈策笑了,“算你猜对了!我们自卫团被他们搞掉了,我现在刚从国民党牢里出来,还被严格监视,不能公开出面搞武装。你马上出面组织一个辰溪青年抗日中队。上面虽没有人布置我们,但日军已打到我们家门口来了,我们不准备不行!”
米庆轩说:“这个任务我很快就能完成!”
陈策说:“这个抗日中队平时要绝对保密,战时又能拉得上去!平时不保密就会被县里搞掉。”
米庆轩说:“这个不难。我叔父一九三七年就组织过抗日团,投入国民党三十一集团军,开赴前线抗日。我和肖守谦、刘本禄、舒少卿、谌炽等人都是这个团里的骨干!后来我叔父见这个集团军消极抗日、积极反共,才愤然离职归乡。我叔父组建这个团时已经年近花甲,但他还是抗日救国壮志不已,我现在正年轻力壮,组建一个抗日中队算什么?”
几天时间,米庆轩就将一份辰溪青年抗日中队的名单给了陈策。陈策很满意,但跟米庆轩说:“现在国民党对我们盯得很紧,绝不会允许我们建立自己的武装,我们无法集中训练,但你平时加强和他们联系,可以采取为地方维护秩序等办法,让他们经常分小组集合一下队伍,千万不要弄得太显眼!”
米庆轩说:“这我有办法对付!”
过了一会儿,陈策又问:“你那个小老乡怎么还不见回来?”
米庆轩有些蒙了,说:“你说的是谁?”
陈策说:“那个在中山大学读书的小谢啊。”
米庆轩这才明白过来。
陈策说:“现在暑假已过,新学期又快要开学。真盼望涂西畴能再从广州给我们带来些好消息、好主意。”
米庆轩说:“这年头,生死难料啊!如果国民党发现谢斐然‘通共’,在路上杀害了他也有可能。”
让陈策没有想到,第二天谢斐然就出现在他家门口。
陈策说:“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谢斐然说:“在广东那边协助涂西畴做了些工作,就快开学了才回来。”
陈策迫不及待地要谢斐然上楼进密室里谈话。
谢斐然转达涂西畴的意思是,中国正处黎明前的黑暗、分娩时的阵痛,要辰溪地下党团结在以陈策、米庆轩同志周围开展斗争,要想办法建立自己的武装;蓄积革命力量,等待革命时机,为党在辰溪和湘西的工作打下一个良好基础。谢斐然还说,涂西畴特别想再回辰溪一趟,见见辰溪地下党的同志们。
陈策跟谢斐然说:“你回去一定转告涂西畴,辰溪的同志们也特别想他回来一趟。”
涂西畴的这些消息和意见让陈策感到他们好像仍在并肩战斗。陈策为了从长计议,又去拜访了马公武。
楚屏中学已经开学,陈策走进校园,进门正对面是一方自然巨石,石上刻有校训“书剑报国”四个大字。陈策一喜,忍不住感叹说:“留过洋带过兵的人办学校,毕竟风格不一样,很现实!很壮气!”
往里走,同学们正集中在礼堂里教唱歌曲:
大哉楚屏,自由之血。卧薪尝胆,国仇未雪。生聚教训,培育士杰。武士魂,美人魄,慷慨悲歌关山月!
大哉楚屏,宏开人文。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宪章五典,祖述三坟。万卷书,三尺剑,精神发扬古国魂!
大哉楚屏,义路礼门。乃文乃武,必忠必信。产业革命,文艺复兴。英雄泪,女儿情,快挽狂澜慰苍生!
大哉楚屏,自由之花。书剑报国,耕读传家。志安社稷,气吐烟霞。醴无源,艺无根,沅水今日藏龙蛇!
马公武见了陈策就远远地迎了上来。陈策说:“你们学生唱的什么歌?我怎么从来没有听到过?”
马公武哈哈大笑说:“让老弟见笑了!这是本人为这所学校所撰的校歌。请多多指教!”
陈策也笑着说:“难怪只听得‘卧薪尝胆、国仇未雪’‘书剑报国、耕读传家’啊!好歌!好歌啊!”
马公武说:“不敢当啊!论办校教书,我还得要向你老弟学习啊!”
陈策说:“我只是在辰阳小学吃过几年教书饭,哪敢当啊!看你把学校办得这么好,我真羡慕!敬佩!”
马公武说:“你看看,湖南大学就办在我们家门口,但因为辰溪没有高中,所以就没有几个人能考进湖大。现在只有大兴教育,启迪民智,才是振兴邦国之上策。”
陈策说:“马先生所见甚是!我也只想助老兄一臂之力!”
马公武说:“若你老弟能来,我马某人深感荣幸!”
陈策说:“我现在是国民党看得很紧的人,到您这里来,怕给您添麻烦。为我出狱,您已尽力,我再不能来连累你!我已经和湖南大学胡校长有约,到他们那里去做事。”
马公武说:“那就不敢高攀了,我这是刚办起来的新学校,哪能和湖大相比?”
陈策说:“其实各方面条件,湖大都比不上你这里!”
马公武说:“老弟过奖了。你前次所说,愿为本校举荐些青年人才,可还记得?我这里正缺师资。”
陈策说:“记得记得。今天就是为此事而来。”陈策从衣袋里摸出一张名单交给马公武。马公武一看他们的基本情况,都是大学毕业的青年人,点了点头说:“好,这几个人我都要了!”
陈策说:“那就太谢谢您了!这年头,兵荒马乱,要找口饭吃不容易。他们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青年人。”
马公武说:“只有这些人才能培养出有用的人才,才能贯彻我的教学理念!我就是需要这些有知识有思想的青年人!叫他们明天就来学校报到。”
陈策告别梅花村回到家里,心情非常好,跟向瑚说:“马公武真是开明,我推荐肖洪量、肖守训、米西成四五个人给他,他全都接受了。”
向瑚说:“马公武跟别人搞不到一起,但对你向来特别!”
陈策说:“这些进步知识青年潜伏下来了,我就去了一块心病。我和米庆轩准备潜伏到湖南大学去。”
26来时还是去时路
因为坐牢对辰溪很多事情留下的空缺现在又被填补起来。于是,陈策把女子刺绣店和烧酒店交给了向瑚她们经营,自己又主要从事地下活动。
他今天要去见湖南大学的胡校长。他沿着沅水河边柳树下的泥沙路往龙头垴走,沿途只见大河里的船只比辰河里多了许多,船体也庞大得多。上行的船只有纤夫在岸上成排成行地背纤,远看像一长串蚂蚁抬虫,近看就是一片光着的脊背和屁股。转弯处和高低不平的山石上,总被纤缆磨割出数道细滑如玉的深槽。河面上,夹在船只中的还有从洪江下来的大块木排。木排上少不了一个门朝后开的尖顶小木屋,木屋顶上升着斜斜的炊烟,那是排古佬居家的旗帜。排古佬很苦,木排从沅水河到洞庭湖,不知要走多少日子,如果在哪里搁了浅,那就要待到第二年涨水;如果过滩打散了木排,那将财尽人亡。所以,能吃就吃、能玩就玩,是他们的人生信条!
几个排客从排上那个小屋里出来,一丝不挂地站在排头向河边码头上洗衣濯菜的女人们摆弄鸡巴撒尿。大河的卵,无人管!已经习惯的河边女人不仅不责怪他们,还对准这些排古佬的鸡巴浇一把泥水,为他们添一点乐趣。陈策站下来还没有看够,很快就时过境迁,看着不大流动的大排,一会儿就到丹山寺下面的塔湾潭。
陈策是受胡庶华校长之邀而去的。他朝胡校长的办公室走,正好遇上一个女学生对面走过来,女学生停下来笑着叫道:“陈叔叔,你到这里来找谁?”
陈策不认识这个女学生,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笑着说:“陈叔叔你连我都不认识了?”
陈策不好意思地说:“你说出名字我不就认识了吗?”
她说:“我叫米月娥。”
陈策认真地看了看她说:“你有两个名字,还有一个名叫琳云,是不是?”
米月娥笑起来说:“陈叔叔还记得我小时候的事啊!”
陈策说:“米神医的女儿,我哪会不记得!那年我们女子刺绣店刚开业,你父亲就常带你到我们店里来凑热闹,给你向瑚阿姨她们讲辛亥革命的故事是不是?”
米月娥说:“是的是的。”
陈策感慨起来,“唉——几年不见,你都长成大姑娘了。我们也该老掉了!”
米月娥说:“有六年没见面了吧?我都是中学生了!”
陈策说:“你在哪所中学读书啊?”
米月娥说:“湖大附中啊!”
正说着,胡校长来了。
陈策说:“胡校长,陈策前来报到!”
胡校长捋了一把长须说:“快到办公室里坐。真是军人出身哪!没想到你来得这么早!”
陈策说:“打搅你了。”
胡校长说:“今天就来上班吗?”
陈策说:“家里没事干,还要养家糊口啊!今天就来上班。您看具体安排我做些什么?”
胡校长说:“安排给你的这个职位,主要是针对校内公共财物的看管而设。凡是损坏校内公共财物的事,你都可以管。这可是辛苦事、脚头活,委屈你了。”
这个差事看起来没有具体任务,其实看管范围广,很容易让人不满意。但陈策想了想,觉得这份工作流动和自由性大,他即使四处活动也有正当理由,无可指责,就说:“我是个尖屁股,坐不住,这个差事很适合我。”
胡校长说:“陈先生过谦了。那就这么定下。”
几天工作下来,陈策果然对这份工作感觉特好,湖大内外任何地方他都可以去,这真是一份难得的自由!
陈策首先去找此前就已来湖大中学部工作的米庆轩。走到中学部,又看见米月娥和他的同学在张挂抗日标语,陈策问道:“月娥姑娘,知道你庆轩叔在哪儿吗?”
米月娥说:“当然知道呀!”
陈策说:“你带我去看看他。”
米月娥张挂好标语就带他去见米庆轩。
米庆轩在办公室里正和几个人讨论什么事情,米月娥跟米庆轩耳语了几句,米庆轩走出办公室跟陈策说:“见过胡校长了?”
陈策说:“见过了。从今天起,我们又在一个战壕了。”
米庆轩说:“具体干什么工作?”
陈策说:“看管湖大的公共财物。很自由!”
米庆轩说:“这可是个好差事!只怕是胡校长专门为你设置这么个职位,以前没有过。”
陈策笑着说:“从今天起,我就是这个学校的齐天大圣!”
米庆轩陪陈策在教室、学生宿舍、各种试验室、食堂、办公室、礼堂转了一路,校区共有好几十栋临时房子。即使这些临时建起的木板房也没有逃过日本飞机的轰炸,办公室、矿冶室、无线电室、机械工厂、大教室的一角、体育部办公楼、教员宿舍和传达室等多处房屋都被炸毁过,有的已经补修了,有的还残破依旧。
两人在湖大的防空洞里坐了下来。没有外人,米庆轩就谈起湖大地下党组织前前后后的情况。他说:“湖大原有中共地下党支部,领导着民族先锋队、明日社等先进组织,湖大学生江亚青还担任过中共辰溪地下县委妇女部长,公开身份是明日社的成员。在地下党的领导下,湖大师生为抗日前线捐款多次,数以万计。他们还在辰溪街头绘制日军侵占中国形势动态图,演出抗日剧目。学生们还就近深入中国军队开展代写书信、谈话、缝纫等劳军活动。和全国一样,‘皖南事变’后,薛岳在湖南更加疯狂清查‘异党’,即使湖大的民先队和明日社这些党的外围进步组织也受到了摧残。”
米庆轩的话引起了陈策的痛苦记忆。陈策说:“我被关进监狱那年,湖大还刚搬来不久。我对湖大这几年地下党的活动情况不是太了解,所以,我这次一定要到湖大来。我想,湖大原来有这么好的工作基础,虽然现在地下党组织被破坏,但我看湖大师生们今天的抗日爱国热情还是有增无减!”
谈完话,出了防空洞,两人朝不同方向走,以防被发现。
陈策刚进校工作不久,胡庶华校长就奉令要去重庆高就,教育部指派了湖南省党部主任委员李毓尧来湖大接任校长。
这一消息的到来像是平静的水面击进一块大石头,校区一夜之间到处张贴着工学院声讨李毓尧的檄文,说李毓尧这个政客进湖大,不是为昌明学术,而是为了当官,他绝不可能把湖大办好。
李毓尧弃教从政后担任湖南省党部主任委员期间,在长沙弹压过学生运动,所以,湖大师生们坚决不让其进校,要誓死保护思想活跃、昌明学术的湖大校风。
事情越闹越大,师生们又组成了“拒李团”,校内到处布满了“驱李护校”的标语横幅,还在大礼堂召开了“国立湖南大学驱李护校大会”。辰溪城乡以及整个大湘西到处都在传说湖大校长进不了学校。
如果就这么个声势,李毓尧倒也还可以勉强入校,最大的问题是,师生们在大会上宣布“学生全部请假待命”,实质上就是罢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