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欧阳芳菁的想象中,夫姨弓着背脊,挑着鱼咸担仍到巷弄口卖鱼咸;薛建平表弟已成为一个青年,在老屋周围一瘸一拐地走着;薛建雯表妹应是二十一二岁的芳龄了,挺着散发着青春的胸脯,在街道上自豪地走着,忽然见到已是大学生的他,发出“哥啊”的一声惊叫,然后牵了他的手一直把他领到由木质构成的老屋中,向他诉说着别后的自家遭遇。
然而,这是属于小说中所通常叙述的顺乎一般规律的虚构情节,同现实中的现在薛家的情形却大有差别。
欧阳芳菁走到那座院子中有口古井的老屋面前,见一位四十来岁、皮肤既白皙又润柔、脸庞显得白胖、眼角上已布满皱纹、充满着一种沧桑感的妇人,在古井旁的一个没上漆的老脚孟中的搓衣板上搓着衣服。显然,这古井已不再作为周围人家的饮用水了,也不难想象这老屋连同周围的市民们已装上了自来水。
欧阳芳菁站在院子里,在躇踌着:夫姨一家是否把这座既低矮又晒不到太阳的老屋卖掉了?如果没有卖掉的话,为什么一个陌生的妇人在他的屋前安然自若地洗衣服呢?这个妇人注意到了欧阳芳菁是在寻找老屋里的什么人,看了看欧阳芳菁胸前的大学校徽,以主人的腔调大声问:“你找谁?”欧阳芳菁小小心心地问:“建雯家在这里吗?”那妇人淡淡地说:“你找建雯吗?别找了,她是个无用的人。你下次不要来找她了。”欧阳芳菁顿时愕然,心想我那天真灿烂的表妹薛建雯为什么成为无用的人了?她吸毒了还是杀人了?不,绝不会的!欧阳芳菁顿时对眼前的这个妇人反感起来,警惕地问:“你是她什么人?”那妇人显出既爽直又不骗人的神色,说我是她后妈。”说完,继续搓着衣服,也不问欧阳芳菁是薛建雯的什么人,更不叫他进屋坐一下,只是补上几句:“人客还有什么事?如果有口信给她,我把你的话转告她一下好了。”欧阳芳菁不再同她理论什么,心里泛起了一句话:后娘毒如蛇。接而从臀兜中拿出一支笔和一张纸,写上自己的姓名和在师专中的住址。把纸条递给妇人,说请把这纸条交给建雯。”那妇人接过纸条后,欧阳芳菁便走出巷弄,回学校去。
这个星期天下午,贾敏捷正在欧阳芳菁的寝室中同欧阳芳菁讨论着古代汉语中的几句例文,忽然一男一女走进寝室。那女青年朝欧阳芳菁响亮地叫了声“阿哥”,从她那丰美的脸庞轮廓看去,欧阳芳菁一眼认出是薛建雯。只见她穿了件粉红色的短袖衫,系了条白地缀黑花卉的裙子,越发把全身该外露的肌肤都映衬得莹澈剔透,真可谓粉玉无其白也!她的脸色既白嫩又红晕,绽放着毫无拘束的笑容。那个男青年的年龄同她不相上下,身高却比她矮了一头,全身穿着丝绸质料的黑衣服,显得尖嘴猴腮的,加之脸色呈灰白色,其总体形象简直可用“猥琐”两字来形容。欧阳芳菁错认为这男子是康复了的薛建平,便对这一男一女拍着自己的铺沿说坐嘛,坐坐。”那个男青年显出不愿意坐的样子,薛建雯立即对表哥满含歉意地笑了笑,一只手搂了那男青年的腰际,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欧阳芳菁这才知道他俩是夫妻或未婚夫妻关系。
这时的贾敏捷对欧阳芳菁说:“芳菁,我作业还没做好,现在到教室去做作业。”他的这一举动于此时相当合适,毫无挑剔之处。欧阳芳菁向他说:“等会儿我们叫你,大家到面店去吃碗面。”贾敏捷笑了笑,出了寝室。
贾敏捷走后,三人处于片刻的尴尬境地。这时的薛建雯不但看上去很性感,并且颇有交际才能。她用搭在丈夫身上的一上一下两只手腕,把丈夫推到表哥欧阳芳菁面前,直把她那圆鼓鼓的双乳几乎碰到表哥的胸际为止,说:“阿哥,你读书稍闲时,只管到我爸的老屋去玩,我是时常到老屋去看我弟弟的。我们这就走了。”说罢,用她的一只手拍了她丈夫干瘪的臀部一下,两人出去了。
薛建雯夫妻俩走后,欧阳芳菁坐在自己的铺位上呆呆地怔了一会儿,心想这青春招展的表妹薛建雯,怎么嫁给了那个庸俗不堪的猥琐之人,想必这个尖嘴猴腮的所谓妹夫定是有所专长的。突然想起贾敏捷还在教室里等着他,不如请贾敏捷来帮助解答这一疑问。
到了教室里,欧阳芳菁正想叫贾敏捷出来以问问他,贾敏捷一见他进来,问那一对俩夫妻回去了?”欧阳芳菁说那个女的是我表妹。”贾敏捷不再对欧阳芳菁说什么,只是拽了他的一只胳膊一下,一直把他领到校畔的一株杨柳树下,两人坐在树荫下的草地上,贾敏捷始淡淡地冒出一句话来:“芳菁,刚才那个女子是你表妹也好,不是你表妹也好,你别跟她来往了,她是妓女。”欧阳芳菁一时无言以答,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贾敏捷你怎么知道她是妓女?难道你曾经同她有过来往?”贾敏捷不予直接回答,说这个女人同那个相貌不扬的男子的婚姻问题,在全霞市已闹得沸反盈天了。全市哪个人还不认识这俩夫妻?事情是这样的:一天,这女子一大清早就到了处于霞市南门头的这个男子家里,站在这个男子四层楼的一个没有窗罩的窗台上,只穿了一件短袖衫和一条短裤,口口声声地哭喊着这个男子的名字,说这个男子在这个楼房中强奸了她,现在她已怀上那个男子的孩子。如果这个男子不同她结婚,她就从那窗台上跳下来以示贞烈;如果这个男子同意和她结婚,那男子一家就无事,但须那男子跪在她窗前的街道上向她保证,以表示他的诺言不是谎话而是真诚的。顿时远近派出所的警车、医院里的救护车都到了,市民们更是前三层后三层地把那幢四间六层楼房围得水泄不通。这时的人们议论纷纷:有的说,这幢楼房的主人很有钱,原来是回收酒瓶废纸的乡下人,这几年靠做假酒发了,造了这一幢洋房。外表不怎么样的独生子经常在外哄有姿色的女青年到他的楼房中睡,睡过后就扔掉了;有的说,这站在窗台上的女子,虽然平时看上去皮肤生得白皙,满面红葱的,没有同这房间里的青年人结婚,就有这房间的钥匙,还怀上了这青年的孩子,不是妓女是什么?这不,以死来要挟这幢楼房的主人了。事情的结局是:派出所的警察找到那幢楼房的主人,叫主人把他的独生子叫来,不管这一事件的真相怎样,先叫他的独子跪在街道上,把上面楼台上想自杀的这个女子救下来再说。那个主人的儿子,就是刚才随那个妓女来看你的那个身材矮小、外表丑陋的青年,在众目睽睽之下跪在了那个站在窗台上的女子的面前,就这样,这妓女同那暴发户的独子闹腾了这一场后,终于结婚了。也就是说,这妓女同那暴发户的独生子结婚成功,她成了这幢楼房未来的女主人。”欧阳芳菁说这十数年我虽然不了解建雯的具体生活情况,从我姑妈和夫姨的为人来看,也绝不可能把她教育成妓女的。很可能是我姑妈死后,家里贫困下来,她急于想嫁给一个有钱人家,好接济家里,因此造成了以死来维护自己做人的权力的悲剧。总而言之,她想跳楼的举动是应该会被有良知的人们所理解的,况且她已怀上了那个暴发户独子的孩子。使她可以自慰的是,她争得了那幢洋房的未来主妇的地位。”贾敏捷微微地摇了摇头,说芳菁,事情不象你所说的这么简单。听说你表妹经过那场在窗台上的折腾后,肚中的孩子流产了。那个暴发户人家还把那死婴运到市医院中进行亲子鉴定。做了亲子鉴定后至现在,事情似乎是静下去了。但是’听我一个住在南门头的朋友说,你表妹至今还没有再怀孕,因此,她所争得的那个暴发户的儿媳妇的这个地位是相当不稳固的。随着时间的推延,如果她还是不怀孕的话,很有可能导致暴发户一家人对她的厌弃。在今后的生活中,他们一家必定会千方百计地她的茬,然后抛弃她,好给那其貌不扬的独子再娶。其实,暴发户一家人早已对你的表妹已经感到很讨厌的了,要不,他们为什么对你表妹流产的婴儿也要做什么亲子鉴定呢?那户暴发户连用假酒骗取人们的钱财也做得到,抛弃一个不会生儿育女的儿媳妇,对他们一家子来说,是不值得眨眼的事。”欧阳芳菁听罢,连牙齿都听酥了,又不得不被贾敏捷的真知灼见所折服。他沉默了一忽儿,又不甘心似地问贾敏捷我表妹后妈对我说,说她是一个无用的人。这是什么意思?明明是我表妹想嫁给一个有钱人家,这即是她摆脱了自己的贫困地位,又可以取有余以济不足,从她娘家的角度看,她有什么错处?”贾敏捷听罢,肩膀颤抖了一下,说:“看来你表妹的那个后娘,是相当精明的一个妇人,很可能是有来历的一个人,见识非同一般。她说薛建雯无用,这‘无用’两字,用在薛建雯身上,是最恰当不过的了。那后娘说你表妹无用的意思,以我看来有三层:一是她告诫你不要同你表妹接触了,她现在已是有夫之妇了;二是说你表妹曾经怀了那个丑陋丈夫的血脉,有了做那个暴发户成员的资本,她却把腹中的婴儿活活地在窗台上跺掉了,成了个不会生产的机器,那还有什么用呢?芳菁你也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封建传统意识在人们的头脑中不是说该去掉就能去掉的;三是你表妹很可能不久被那暴发户一家休回娘家,既坏了家声,又待在娘家没好人家要,只能成为娘家的一个累赘,这不是成为无用的人又能成什么?”经过贾敏捷的这一番分析,欧阳芳青心情变得沉重起来,又静默了下来。
贾敏捷对欧阳芳菁所说的薛建雯后娘很可能是有来历的这句话,被贾敏捷言中了。薛建雯的后娘叫姜苔兰,确非一般妇人,乃是属于霞市地区的一个山头县叫谷溪县的原谷县长的妻。说起这个谷溪县,是个八山一水一分田的所在。山上盛产杨梅、桃子、毛竹这几种农副产品,但是这个县的农民生活依然贫困。为什么?这些农副产品,运出山去,运价已贵,要卖出大钞票,实不可能。比如杨梅,从树上摘下来,如不马上制作成罐头,第二天就会烂掉;又如毛竹,只能做些竹椅、竹排、竹篱用,而这些竹产品的用场,都是很有限的。
谷县长原是农民出身,芋艿大的字识不了一畚箕担。因为他在“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有功,从一个公社的副社长,趁着当时“双突”的势头,一下子被有关领导提升为正县长。这谷县长想:做县长毕竟不是自己的祖宗业,自己本来就没什么文化,倘这县长当得顺水的话,数年后就要被换届下去,不如趁自己大权在手之时,在谷溪县办个企业,做个后台老板,一旦下台,后半辈子做个企业老板也是个很讲实惠的事。就这样,他盘算来盘算去,把自己本是冬瓜型的脑壳前部的头发盘算去了不少,成了个前脑壳几乎秃顶、只剩了前额上端仅留些许竖头发,显示着他自己脑力劳动的辛劳。至于办什么厂好,那是没得商量的事。最近他花公款去海南岛视察了一番,发现海南岛好多地方草木榛榛,尚未开发,电器大缺,那就趁势办个谷溪县电器厂吧!
于是谷县长亲自下乡视察地形,选择厂址。看一个叫鸥鹭村的村庄,全村二百来户人家,共一千五百来人,座落在一个山包上。山包上松竹掩蔼,杏黄梅紫,谷县长见罢,嗤之以鼻,笑道:“可怜的小农经济。”他走上山包顶端,但见山包前是一片肥田沃野,又有一条车路横贯其中。谷县长看罢大喜,这时的他真可谓气吐虹霓,胸蟠星斗,对随身的规划局局长说:“老刘,电器厂的厂址就定在这儿,你叫手下人把这一圈地量出四百亩来。这电器厂一上马,鸥鹭村凡干得动的男女,统统进电器厂当工人,领工资。所以你在这四百亩田地中,再划出一百亩,作为造这个村的村民们的高层微利房用。至于这山包上的村屋,让他们自由地出租,让外来打工的租住好了。”谷县长说到这里,敞开前襟,大手一挥,有如欲把这山包即时削平似的。那刘局长唯唯喏喏地说厂方也要出来一个法人代表,同我们局里的人在细节上还得核计核计。”谷县长顿时现出不爽的神色,说这还用我吩咐吗?你叫你弟弟刘大卯出来同你核计好了,你连他是电器厂筹委会主任都不知道?”
村民们一听说谷县长亲批的县电器厂厂址选在村庄的田野里,今后大家既可当工人发工资又有高楼大厦住,哪有不高兴的?只有几个老头子靠在村庄的一个墙旮旯旁说闲话,他们嘟哝道:“只怕厂办不成,这上好的村前水稻田成了石子滩,我们种田人手往哪儿伸?”
这真叫谷县长一声令下,鸥鹭村前车水马龙。那上好的四百亩肥田,不到三个月,就让石块填高了数尺。
这时的谷县长夫人姜苔兰对丈夫发话了:“造电器的技术还没掌握,你把摊子摆得这么大干吗?”谷县长在鼻孔中哼了一声,说妇道人家,懂个甚?登报招聘几个会造电器的人,还怕造不出电器来?又不是造什么导弹氢弹的。”